第20章 (20)
”
電話那頭停頓了幾秒,然後是壓抑不住的低低笑聲:“那我們得好好喝一杯。”
這些年,每次提及她,他多半都是規勸他放手,因為他知道像陳語詩這樣嚴格自律、固守本份的人要願意和他走到一起幾乎不可能。他從小到大錦衣玉食,自身又是天縱奇才,過得可謂順風順水,高一那場驚豔全校的期末考,高三那場無人匹敵的高考,後來進入歌壇又大紅大紫,如果他想要什麽,基本沒有得不到,這麽多年來心裏唯一的不如意便是她吧,現在好了,無論曾經歷多少曲折磨練,最後也總算是如願以償。
☆、絕版的聲音(1)
陳語詩向學校請了幾天假,由這個學期他們班新來的實習老師代課。機場候機廳裏,張紀棉見陳語詩安靜地坐在位子上,抱着白色的背囊,看着來來往往的旅客,但眼睛又沒有焦距,似在走神,他不禁側過頭,在她耳邊低聲問:“在想什麽?”
“我有點緊張,他們知道我比你大嗎?知道我是你的老師嗎?”
據說,大戶人家都比較注重門當戶對,如果他們知道她來自一個普通的家庭,會介意嗎?還有她比他大了幾歲呢?還有她還是他的老師呢?雖然答應跟他在一起之前,她就想過這些問題,但真正要去面對的時候還是會覺得很緊張,當年第一次上公開課,教室尾坐着一排校內校外的領導,她都不曾這樣緊張過。
原來她竟是如此擔心自己會不被他的家人喜歡,因為如果他家裏不喜歡她,他就會被夾在中間左右為難。
“別怕,他們也将會是你的家人。”
磁和動聽的嗓音溫柔地熨帖着她的耳膜,帶有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他的話說得對,既然他們決定了在一起,他們彼此的家人終将會成為共同的家人,這麽一想,心理距離似乎拉近了一點,好像沒有那麽緊張了。
陳語詩從背囊裏拿出一條紅色的圍巾:“我不知道送什麽生日禮物給奶奶,就學着織了一條圍巾,現在乍暖還寒,老人家又比較怕冷,應該還用得上吧?”
張紀棉接過那條圍巾,觸手柔軟舒适,挑的是細毛線,不算太厚,現在這種忽冷忽熱的天氣正好适用,作為生日禮物,又選了喜慶的紅色,每一處細節都體現出她的用心周到。他轉眸望向她,正想說話,又見她拿出另一條圍巾。
“都說老人家就像小孩子,是要哄着的,我怕爺爺會吃醋,所以也給他織了一條。”
“你要上課,哪有時間織這個?”
她才不會告訴他,自從答應跟他回去那天晚上就去買了毛線,在網上學着來織,這幾晚都只睡了三四個小時,白天但凡有空閑的時間也貢獻給這兩條圍巾了。
“你說他們會喜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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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擡眸,問詢他的意見,不料被他探身摟進懷裏:“你只要答應跟我回去就好了,禮物我會準備,你完全不用那麽辛苦。”
其實她還有很多做得不足的地方,比如,這是她第一次編織圍巾,針法可能會比較拙劣,又比如,時間太倉促,都沒有來得及給他父母準備什麽。陳語詩正想說點什麽,突然響起登機的廣播音,她轉而道:“我們登機吧。”
上萬米的高空,張紀棉看着窗外的浮雲,滿目蒼茫,天地遼遠,腦裏突然想起這樣一句話“開辟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這幾年間,他在這條路上往返過很多次,每次都是孑然一身,長途漫漫。這一次終于有她在身旁作陪,這是多少年來一直夢寐以求的事情!過往多少榮耀虛名都如眼前雲煙缥缈,唯有身旁的人如此真實溫暖。
陳語詩坐在靠窗的位置,坐在她身邊的人突然傾身靠在她肩膀上,她側過頭,這個居高臨下的角度看去,那眼睫毛又長又密,眉目間似乎含有笑意,鼻子又挺又直,線條流暢。這張臉已經看了那麽多年,卻還是覺得很驚豔,怎麽會有人長得這麽完美?就像造物者最嘔心瀝血的作品。有一次她在飯堂裏聽到鄰桌的學生讨論起他,有個女同學非常豪邁地說“真想把他做成一個人體标本”。
表妹說:“當萬衆期待能在跨年演唱會上看到他的時候,他卻陪在你身邊,你把我們的男神據為己有,請你一定要讓他幸福。”
他是公衆人物,原本屬于樂壇,屬于舞臺,屬于萬千歌迷,如今卻只屬于她一人,他們失去他的時候,唯獨她得到了他。這七年來多少付出和犧牲才得來今天的成就聲望,他卻突然撒手歸零,退出那個受盡矚目的圈子,雖然他說與她無關,但她總覺着大約是因為她吧。
明哥說:“對他再好一點吧。”
她又想起前兩天晚上明哥去旅行前來跟她告別,在說出這句話前欲言又止的神情,難道在她不知情之下,他又為她做了什麽事嗎?最後明哥什麽都沒有說,她也沒再問。過去十年,他讓她看到了他可以愛她愛到什麽程度,那麽未來許多年,她也會讓他看到她可以愛他愛到什麽程度。
這趟漫長旅程,未知異國,慕尼黑,對她來說,是個很陌生的地方,她活了這麽多年,都沒有去過那裏,但想到他的家在那裏,又覺得莫名的有點親切。她會拿出所有勇氣,以女朋友的身份,在長輩面前,與他一起并肩面對他們的實名制愛情。
陳語詩的思緒兜兜轉轉,而靠在她肩上的人一直很安靜,她又側頭看了看,卻發現他睡着了,她伸手按了一下呼叫燈,乘務員過來,她做了一個手勢,乘務員點頭意會,轉身離開,不一會兒拿了一條毛毯回來,見陳語詩不方便,順手幫她把被子蓋到睡着的人身上,陳語詩壓低聲音說了句:“謝謝。”
乘務員離開後,陳語詩又把被子仔細掖好,看了一會兒他恬靜的睡容,又轉頭看向窗外。這一路,她的精神竟然出奇的好。
飛機落地,來給他們接機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陽光愛笑,能說一口流利的中文,殷勤地把他們引向一輛黑色的林肯,張紀棉告訴她,他是他哥哥的司機,她才知道原來他還有個哥哥,她一直以為他是個獨生子,過去那十年他在她面前從來不提家裏的事,她知道他是怕她會覺得跟他家有太大差距而更加疏遠他,所以始終小心回避着。
汽車在路上行走了大約四十分鐘的樣子,駛進一座漂亮的院落,在一棟精致的別墅前停下。
“詩詩,我們到了。”
溫柔如水的嗓音響起,在封閉的車內愈發襯托出上好的聲線質感。
張紀棉跑下車,大步流星地轉到陳語詩那側,接過她手裏的小背包,牽起她的手就往大門口走去,也不管放在車尾箱裏的其他行李。
☆、絕版的聲音(2)
陳語詩跟随他繞進寬敞的大廳,廳裏一名中年男子和一位白發老人在說着話,未及她思考,身旁的聲音已經響起:“爸,奶奶,我們回來了。”
張紀棉見父親只略略看了他一眼,目光便轉向陳語詩,最後落在他們相握着的手上,他又開口道:“這是詩詩。”
陳語詩趕緊向他的爸爸和奶奶打了聲招呼。
老奶奶笑眯眯地看着她,一臉歡喜,見她還站在原地不動,又招了招手,慈藹道:“快過來坐。”
張紀棉帶着陳語詩到老人家身邊坐下。
“坐了這麽久飛機,很累吧?”
陳語詩微微一笑,搖了搖頭,輕聲回道:“不累。”
“你想吃什麽?我讓廚房給你做。”
陳語詩剛想回答,一把清柔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我家小紀回到啦?”
張紀棉聞聲回頭,叫道:“媽。”
陳語詩也回過頭,身後站着一個清麗出塵的女子,看到這個女子,她終于知道他長得這麽好看原來是因為有個非常漂亮的母親,這樣一個眉目婉麗、氣質優雅的女子與她原本想象中的豪門貴婦大相徑庭,而且看起來還很年輕,幾十年歲月流過的痕跡在身上幾不可尋,如果不是他先叫了一聲“媽”,她都要以為是他姐姐。
“媽,這是詩詩。”
“阿姨好。”
那個女子轉頭望向她,微微愣了愣,很快又恢複正常,微笑回道:“你好。”
看着他家人的這些反應,她已經大概猜到也許他根本就沒跟家裏說過會帶她一起回來。
“你昨天特別點的幾個菜,我已經叫廚房做了。”
昨天兩母子通電話,聽着兒子說想吃那幾個菜,她就有些困惑,自己兒子從小到大都很挑食,這些菜中多半都是他不喜歡吃的,今天看到他帶回來的這個人,所有的問題都有了答案。
“你這孩子難得回來一次,今天我要下廚給你做最喜歡吃的生焖排骨。”
“好啊,謝謝媽。”
寇寧笑了笑,又望向陳語詩:“小詩喜歡吃什麽?我也給你做。”
“阿姨不用這麽客氣,有什麽菜我吃什麽菜就可以了。”
“媽,她不挑食的,我點的幾個菜就是她特別喜歡吃的。”
“那好吧。”寇寧轉眸望向右側沙發裏的男子,“爸爸,你打電話問問哥哥什麽時候回來?讓他今晚別加班。”
寇寧轉身回廚房忙碌,張奶奶笑眯眯道:“快去見見爺爺吧,他在書房。”
張紀棉順從地帶着陳語詩走向書房,書房裏,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正在長桌後專注地寫着毛筆字。
張紀棉帶着陳語詩走到桌邊:“爺爺,我們回來了。”
老人家“嗯”了一聲,直到把手下那個字寫完才擱筆擡頭,目光落在陳語詩身上停頓兩秒,然後指着書架前的沙發淡笑道:“坐吧。”
“爺爺,詩詩也會寫毛筆字。”
陳語詩聽到張紀棉像是炫耀什麽似的驕傲語氣,不禁滿頭黑線,她這點水平怎麽好意思在爺爺面前班門弄斧呢。
張爺爺聽到一向高傲的孫子這樣說,果然起了興趣,望向陳語詩,慈聲道:“你願意寫幾個字給爺爺看看嗎?”
事到如今,陳語詩也只好硬着頭皮上了,張爺爺把自己寫過的字收起,又鋪開一張新的宣紙,陳語詩走到桌前,纖細白皙的手拿起毛筆蘸了蘸墨,在宣紙上運筆流暢,寫下“上善若水”四個字。
張爺爺看着這隽秀靈動的四個字,筆法清逸,氣韻生動,于柔美中又暗藏幾分剛勁,沒想到這麽一個看起來斯文秀氣的小姑娘竟然可以寫出這樣一手縱橫大氣的毛筆字。
“寫的不好,讓爺爺見笑了。”
“太謙虛了,寫得不錯啊,看得出有很深厚的功底,你寫毛筆字幾年了?”
“小學的時候上過幾期毛筆字興趣班,家父平時也喜歡寫寫毛筆字,受他感染,我的毛筆字這些年都沒有落下,在家有空就練練筆。”
“這個興趣好,修身養性。你爸爸是做什麽的?”
“教書的,受他影響,我也做了老師。”
“原來是書香門第。”
這位在商場上叱咤風雲了幾十年的老人,言行舉止間依然有一種說不出的威嚴,陳語詩小心應答,表面上淡定從容,內心裏卻很緊張,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說錯話,聽他說完這句話,久久沒有下文,不禁有些忐忑,想象着如果她是這樣一位老人會希望自己的孫子找一戶怎樣的人家?
“這麽長的路途,你們都餓了吧?去看看你哥回來沒有,等他回來就開飯。”
張爺爺說完,率先走出了書房,張紀棉牽着陳語詩的手跟着走在後面。
他們走出來才發現張紀慕已經回來了,正坐在廳裏和爸爸奶奶說着話。
“哥,你今天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
“少爺都回來了,我怎麽敢還不回來。”
張紀棉笑了笑,又介紹了一次陳語詩,陳語詩笑着跟他哥打了招呼,看到他哥和他眉目間有些相似,但比他多了幾分沉穩老練和上位者的氣勢。
廚房是按照張紀慕下班的時間準備晚餐,他今天提早回來了,所以晚飯還沒做好,幾人坐在大廳裏聊天,陳語詩見張母還在廚房忙碌,便低聲對張紀棉道:“要不我去看看能不能幫上阿姨什麽忙?”
沒等張紀棉回答,坐在他們旁邊的張紀慕卻開口了:“不用,廚房裏有人幫忙,你坐了這麽久的飛機,休息一下吧。”
張紀棉側頭看着她,怕她坐着無聊,便柔聲道:“要不把你的禮物拿出來送給他們吧?”
見她有些遲疑,似是不好意思,他替她拿過放在沙發角落裏的小背包,說道:“奶奶,詩詩給您織了一條圍巾做生日禮物,您看看喜不喜歡?”
張奶奶接過圍巾,仔細看了看,又望向陳語詩,笑眯眯道:“手真巧,奶奶很喜歡這禮物。”
張紀棉又拿出張爺爺那條圍巾遞過去:“爺爺,詩詩也給您織了一條。”
張爺爺有些意外,接過圍巾,微微笑道:“想不到這次我還能沾一下你奶奶的光。”
“時間太緊,這是她趕着織出來的,只有您兩老有,我都沒有。”
聽着孫子酸溜溜的語氣,兩位老人家都忍俊不禁,從小到大,他們對他萬千寵溺,什麽好東西都主動堆到他面前,還真沒看過這孩子巴巴渴望某樣東西的樣子。
張父也覺得好笑,從未見過這個兒子如此争風吃醋的一面,樂了一會兒,又忍不住問:“你的禮物呢?”
“她送的禮物太珍貴,我準備的東西都不好意思拿出手,這個就算是我和她一起送的了。”
張紀慕瞥了他一眼,鄙視道:“就你會占便宜。”
“那問奶奶答不答應,如果她答應這算我們一起送的就行了。”
張奶奶看着眼前的熱鬧,樂呵呵道:“答應,什麽都不用準備,你把她帶回來就是送給奶奶最好的禮物了。”說着,又笑眯眯望向陳語詩,口中喃喃道,“女孩好,女孩好。”
張爺爺看着身旁的人眉開眼笑的樣子,忍不住低聲咕哝:“你老是勸我要看開點,原來你自己心裏一直挂着這事呢。”
陳語詩總算弄明白,原來他不但沒有跟家裏說會帶她一起回來,甚至還沒有跟家裏澄清自己是同性戀的取向,難怪他的家人看她第一眼都有些出乎意料的樣子,難怪張奶奶總是笑眯眯看着她,仿佛移不開目光。十年了啊,如果他家人連他是同性戀都已經接受,那麽對于她就沒什麽不能接受的了。這一路來,她的心懷忐忑原來都是自尋煩惱。
晚餐很豐盛,每一道菜肴都色香味俱全,精致又可口,陳語詩想他家的廚房裏一定有一個頂級大廚,她碗裏的菜都沒有空過,每次吃少一點,他又給她夾,在這麽多長輩面前,多不好意思,她在飯桌底下悄悄推了他兩次,他卻恍若未覺,還是不停地給她布菜。
吃完晚飯,一家人便坐在廳裏聊天,張紀棉常年在外,張父張母又經常到處游歷,過年都沒有這麽人齊,兩位老人家心裏高興,平時九點鐘就去洗澡睡覺了,今晚一直坐到十點才被幾個年輕人哄去休息。寇寧顧念兩個孩子長途歸來,随後也讓他們去洗澡睡覺。
☆、絕版的聲音(3)
安排給陳語詩的客房在二樓,裏面的家具很齊全,一張地中海風格的圓床,一張長方形沙發,兩把圓形椅子,一張圓形桌子,一個床頭櫃,一個衣櫃。廳裏房裏一桌一椅都是用歐洲古典風格家具,切割、嵌鑲、雕刻等諸多複雜工藝盡善盡美,無一處細節不體現着久經時代沉澱的貴氣和典雅。
陳語詩十一點躺上床,但是睡不着,平時在家也是這個鐘點睡覺,雖然在這裏存在時差,但她在飛機上沒有睡,按理來說應該困了,可是認床的毛病又犯了,在床上輾轉翻覆了一個小時還是沒有睡着。漫漫長夜,不知道怎麽消磨?她拿出手機,玩起填字游戲,想着玩累了,也許就能睡着了。
她專注玩着游戲,不知過了多久,突然響起極輕極輕的敲門聲,如果不是此時此刻夜深人靜,根本就聽不到,如果她已經睡着也一定聽不到,她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正遲疑間,第二次敲門聲又極輕極輕地響了響。
她放下手機,起身下床去開門,張紀棉穿着一身潔白的居家服在門外默然靜立,過道上留的夜燈柔和地籠罩在那張俊朗的臉容上,看上去更加溫潤如玉。是多麽優容的命運,讓這樣一個人芝蘭玉樹地站在自己門前?
張紀棉見她開門,微微一笑,低聲道:“我就知道你睡不着。”
陳語詩條件反射地問:“你怎麽知道?”
“我聽阿姨說了,你會認床。”
陳語詩有些詫異,自己的母親什麽時候跟他說的這些,怎麽她都不知道?接着又聽到他說:“我能進去陪陪你嗎?”
她随即把門打開一點,側身讓他進來。
“你到床上去躺着吧。”
“那你……”
張紀棉走到床前鋪着的手工波斯地毯坐下:“我坐在這裏陪你聊聊天。”
“這裏有沙發,也有椅子,你不用坐在地上。”
“坐這裏離你近一點。”
陳語詩終究沒有躺下,坐靠在床頭,和他聊天,聊他父母去了哪些國家游歷,聊他爺爺奶奶傳奇的一生,聊他們家為什麽會搬遷到這裏……
陳語詩更全面地了解他,過去十年她接觸的是他這個人,獨立的個體,現在則是深入到他的家庭背景,血脈基因。
“這麽多年來,你為什麽都不跟家裏說清楚你不是同性戀?”
“這麽多年來,你都沒有答應我,說與不說又有什麽區別?”
低沉黯啞的音調,聽起來格外讓人心塞,他卻沒有給她時間去過度思考,十年求而不得的痛苦辛酸被一言揭過,又換了另一個話題:“今晚的飯菜還合胃口嗎?”
“很好吃。”陳語詩的頓了頓,又道,“你不應該一直給我夾菜的,這麽多長輩看着,影響很不好。”
“我在你家,你也不斷給我夾菜啊。”
“那不一樣,那時你眼睛看不見。”
“現在我眼睛看得見了,所以應該由我來照顧你。”
陳語詩一時有些語塞,不知道怎麽接下去才好,明明是兩個人在讨論要不要夾菜的問題,最後竟被他說成情人間的甜言蜜語,其實如果不是他每次都讓着她,她是說不過他的。
張紀棉看了看時間,淩晨兩點,對床上的人柔聲道:“你躺下吧,我來想辦法看看能不能讓你入睡。”他想了想,又問,“我唱歌給你聽好不好?”
陳語詩立刻想到表妹曾經說過,他做一場商演唱幾首歌的驚人出場費,她工作一年不吃不喝也賺不來,她抿了抿唇,淺聲道:“你唱一首歌這麽貴,我給不起錢。”
張紀棉被她這麽認真的語氣逗得一笑:“你想聽什麽歌?”
“你唱什麽歌,我就聽什麽歌。”
“你閉上眼睛吧。”
陳語詩見他按亮床頭燈,把亮度調到最暗,又關掉吸頂吊燈,營造出一個睡覺的氛圍,她依言閉上了眼睛。
出乎她的意料,他并沒有唱他那些紅遍華語樂壇的流行曲,而是一首外文歌,聽發音像是法文。
這十年裏,她在電視上聽他唱過歌,在公交視頻上聽他唱過歌,在出租車電臺裏聽他唱過歌,在校園廣播裏聽他唱過歌,在演唱會上聽他唱過歌,唯獨沒有這樣聽他單獨唱過歌,只唱給她一個人聽的歌。
舒緩柔和的嗓音,在這個寂靜的夜裏聽來,宛若天籁。好像聽哪個女生說過,“如果有這樣一把聲音願意天天在我耳邊輕吟淺唱,讓我少活十年都值了”。
唱完一首又接着一首,她想他一定是故意挑些外文歌來唱的,她既聽不懂什麽意思,就不必費神去聽每句歌詞說了什麽,又盡挑些曲調慵懶和緩的歌,讓她沉溺在他磁柔的聲音包圍裏,惬意又享受,天地萬物仿佛都離得很遠很遠,只有她,以及,耳邊低回婉轉的這把聲音……
不知聽了多少首歌,她的思緒已經有些混沌,迷迷糊糊間想着,他的聲音一定有什麽蠱惑的魔力,否則她在床上輾轉了一個小時都沒有睡着,怎麽才聽他唱了一個小時就感覺這麽困頓,只想沉沉睡去。難怪電視裏母親哄小孩睡覺都會唱搖籃曲,原來這招這麽好使……
陳語詩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天已經亮了,不知道現在幾點,她有沒有起得太遲,着急間一翻身坐起,本想拿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看看時間,不料竟看到昨晚哄自己入眠的人就這樣趴在床邊睡着了。她起身的動作太大,他也跟着醒了,也許是剛從沉眠中醒來,還不太清醒,看着她的墨黑眼睛不像平時澄澈,有些迷離:“你醒了?”久未說話的嗓音低沉沙啞,慵懶而性感。
“你怎麽在這裏睡?”
“昨晚不小心睡着了。”
張紀棉站起來,活動了一下發麻的身體:“你怎麽這麽早就起來了?”
陳語詩拿過手機看了看時間,七點三十七分:“不早了,我還怕錯過了吃早餐的時間。”
“沒事,錯過了,他們也會留給我們的。”張紀棉頓了頓,又道,“不要那麽客氣,當成是自己家就好,他們不會對你有什麽意見的。”
陳語詩張了張嘴,原本正想說話,聽得他這麽說,又沉默下來,他怎麽就知道她說“怕錯過吃早餐的時間”,其實是擔心因為睡懶覺而給他家人留下不好的第一印象,像會讀心術似的。
張紀棉看了看時間:“我家七點半吃早餐,你如果想跟他們一起吃,我們現在洗漱一下就下去吧,應該還趕得上。”
張紀棉退出房間後,陳語詩手腳利落地換下睡衣,拿着洗漱用品去二樓的洗漱間,張紀棉正在裏面洗臉,看見她愣在門口,朝她招了招手。
他家的洗手臺很大,兩個人對着鏡子,一個刷牙,一個洗臉。張紀棉洗漱完畢也不出去,倚在門口,饒有興致地看着她洗臉。
“你在看什麽?”
“這麽久了,我都還沒見過你刷牙洗臉的樣子,你頭上戴的那個東西很可愛。”
“這是束發帶,洗臉用的。”陳語詩看了看鏡中的自己,頭發全都箍起來,沒有劉海,不修邊幅,急急叫道,“你不要看啦。”
“哦。”張紀棉被趕出來,也不下樓,背靠在浴室門外的牆上等着她。
陳語詩洗漱好,兩人一起從二樓下來,張父和張紀慕已經差不多吃完,張母還在陪着兩位老人家慢慢吃,張紀棉帶着陳語詩入座。
“你們怎麽不多睡一會兒?”
陳語詩看向桌子對面的寇寧,歉然笑道:“已經起晚了。”
“不晚啊,你們昨天坐了那麽久飛機,肯定很累,我還以為你們要睡到吃午飯才起來呢。”
張爺爺接口問道:“昨晚睡得好嗎?有沒有不習慣?”
陳語詩趕緊回道:“挺好的。”
“嗯,那就好。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麽早餐,我們就讓人多弄了幾個,你挑喜歡的吃。”
桌上的早餐品種多樣,兼備中西早點風味,營養又豐盛,淡淡飄散的香味刺激着陳語詩經過一夜消化的胃,她剛拿起筷子,張紀棉就夾了一個晶瑩剔透的蝦餃放到她碗裏。
“這個挺好吃的,你嘗嘗。”
張奶奶笑眯眯地看着對面兩個孩子,吃了一半的麥片粥也顧不得吃,看了一會兒,忍不住問道:“妞妞,什麽時候生個寶寶啊?”
陳語詩正在喝牛奶,突然聽到張奶奶這麽問,不小心一岔氣,壓抑着低低咳嗽起來,薄臉浮起一片紅暈,看這情形,他們家人是知道昨晚他在她房裏過的夜嗎?可不是他們想的那樣啊!
“嗆到了嗎?”張紀棉撫着她的背給她順氣,等她停止了咳嗽,才轉頭望向對面的老人,無奈道,“奶奶,我好不容易才追到她,您可不要把人給我吓跑了。”
張奶奶看到孫子這個樣子,忍不住覺得好笑,但嘴上還是順從道:“好,我不說了。”
張紀慕接口道:“奶奶,您的粥再不喝就要涼了。”
老人家終于肯安分吃粥,大家也各自吃着自己的早餐。吃完早餐,張紀慕回公司上班,張紀棉被張爺爺叫去書房下棋,陳語詩便陪着張奶奶坐在陽臺曬着清晨的暖陽。
☆、絕版的聲音(4)
陽臺有兩張白色的吊椅,是專門為喜歡呆在陽臺的老人家準備的,還有一張圓形桌子和兩張椅子。是精心設計的房子,陽臺正對着花園,景致很好。
陳語詩陪着張奶奶才在陽臺坐了一會兒,張母便端着一盤水果過來,手裏還拿着一條薄毯,她把水果放在桌子上,又拿薄毯蓋到張奶奶腿上:“陽臺風大,當心着涼。”
“有太陽照着,不怕涼。”
“你現在身體不比以前,等你覺得涼的時候,已經受涼了。”
寇寧仔細給張奶奶蓋好薄毯,才走到陳語詩身旁的椅子坐下,招呼道:“小詩,吃水果。”說着撚起一顆葡萄,去了皮,遞給張奶奶。
張奶奶吃了一口,對陳語詩道:“妞妞,葡萄很甜,你嘗一下。”
寇寧遞給陳語詩一個葡萄,自己又拿起一個,一邊剝皮一邊問:“小詩,你和我們家小紀認識多久了?”
“十年。”
十年,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久到他們家還沒搬來這裏,久到他還在讀高中,久到可以發生很多事。
陳語詩答完後,只見張母一直沉默地剝着手中的葡萄,長長的眼睫毛遮住一切情緒,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直到看着她把剝幹淨的葡萄遞給張奶奶,才又聽到她淡淡問:“十年前,小紀第一次說自己是同性戀,是因為你嗎?”
“是。”
“十年前就認識他,那你一定知道他小時候身體很不好,這個孩子是早産兒,在我肚子裏只呆了七個月就出來了,出來的時候很小很弱,在保溫箱裏住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可以回家,盡管我們在他一出來就給他請最好的醫生,用最好的藥,但他的身體一直都不太好。”
“他挑食的毛病也是自小被我們慣出來的,那時候他的身體太瘦弱,喜歡吃的東西不多,我們見他吃對自己胃口的東西能吃得多點就很開心了,從來沒想過要給他糾正,強迫他吃那些不喜歡吃的菜,長大之後,以前的壞毛病改過不少,這個挑食的毛病卻是留了下來。”
“從小到大,他的爺爺奶奶都把他捧在手心裏護着寵着,生怕他磕着碰着,他哥哥都沒有受過這麽多疼愛。”話說到這裏停頓了很久,最後才輕輕接道,“小詩,我的這個孩子,他為你吃過很多苦。”
“我知道。”陳語詩頓了頓,又道,“對不起。”
“不,我要感謝你還給我一個這麽優秀的兒子。你認識他的時候正是他最叛逆的時期,成績很差,不受管教,他爸爸也完全拿他沒辦法,是你改變了他,讓他成績優秀,工作出色。雖然他沒有像我們希望的那樣去從商,但他也沒有成為一個游手好閑的纨绔子弟,他在他喜歡的領域做得很好。謝謝你,在這段關系裏,給過他這麽正面的影響。”
“不,阿姨,他本來就很優秀,在認識我之前就很優秀,只不過是他一直不肯表現出來。”
說到這裏,張奶奶忍不住插口:“這個孩子向來心高氣傲,從小到大都沒見他這麽用心喜歡過什麽,本來以為他不喜歡女孩子,我也就沒對他存什麽指望,但現在不一樣了,如果你們定下來,就生個寶寶吧,今天吃早餐時,我說的話不是開玩笑,奶奶很想抱曾孫了。”
寇寧見陳語詩白皙的臉上浮起一片紅暈,似是有些不好意思,趕緊解圍道:“媽,小詩才第一次來我們家,不要吓着她了。孩子們的人生有他們自己的節奏,我們就讓孩子們自己看着辦吧。”
張奶奶笑了笑:“是我太心急了,妞妞別介意啊。昨天見着你,奶奶都高興得晚上睡不着覺。那孩子也真是的,十年裏有這麽多次機會可以澄清,卻還一直騙着我們。”
揭過這個話題,三人又聊了一些家常,老人家話比較多,又在興頭上,挑起一個話頭就停不下來,三人坐在陽臺上不知不覺就聊了一個早上,直到廚娘來提醒可以吃午飯了。
張紀慕公司有事,午飯不回來吃,張爺爺和張奶奶吃過午飯,小坐了一會兒便去睡午覺,張父張母準備去逛逛超市,購買一些孩子們喜歡吃的食材回來做晚餐,大家各自散去,張紀棉想趁着這個空閑帶陳語詩去瑪利亞廣場,張父本打算讓司機送他們去,張紀棉卻不要,他想帶着陳語詩坐公交車去。
在國內,因為身份所限,他不能光明正大地和她一起上街,在這裏,他可以牽着她的手一起坐公交車、一起吃雪糕、一起看電影、一起公開走在大街上,一起做普通情侶可以做的任何事情。
陳語詩看着窗外流轉的景色,異國風情建築,聽說這個城市是世界著名的音樂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