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還要給我補嗎?”
陳語詩不禁有些怔愣,突然不是很相信自己聽到的話,從她開始接手這個班就一直要給他補課,說是窮追不舍也不為過,但她叫了他那麽多次,他都沒有理睬過,如今竟然這麽容易就答應了?就像一場馬拉松,原本以為還有一萬米要跑,已經做好恒久堅持的心理準備,卻沒想到轉過一個彎就到了終點,一切來得太過猝不及防,讓人驚喜之餘又有些不知所措。
張紀棉見陳語詩沒有說話,也不等她的回答,轉過身,踏着上課的鈴聲走出辦公室,陳語詩這才反應過來,趕緊朝他的背影說道:“好啊,六點就六點,我可以等你。”
放學後,陳語詩先給家裏打了一個電話,告訴母親不回去吃飯,然後去飯堂吃了晚飯。吃完飯回來已經差不多六點鐘,她去教室沒看到張紀棉,想着可能是他手頭上的事沒做完,又回到辦公室邊備課邊等他。
一直等到七點鐘,夜幕低垂,校園裏的路燈把縱橫交錯的校道照得亮堂堂,晚修的鈴聲響起,散落在校園裏的學生紛紛回到教室自習,原本喧嘩的校園逐漸安靜下來,她卻依然沒有等到那個說會來補習的人。
陳語詩站在四樓,教室外的走廊裏,背着一室的明亮燈火,終于看到他優哉游哉地向教學樓走來,有遲到的同學急沖沖從他身邊跑過,他卻依然走得氣定神閑,像是過着跟別人不一樣的時間。
張紀棉走上四樓,在走廊外面直接走到教室尾,卻在後門處與陳語詩狹路相逢,他見她沒有讓路的意思,也沒有強行進入,又轉過身,從走廊外面走向教室頭,直接從前門進了教室。
陳語詩依然站在教室尾,她真恨不得把這個熊小孩拖出去暴打一頓,上課睡覺、考試交白卷、不做作業、經常遲到……他有這麽多陋習,又極度頑劣,讓她甚至有種無從糾正的感覺。
一直以來,張紀棉都是被動防禦,如今主動進攻一次,放了陳語詩飛機,他以為她不會再找他要補課,至少短期之內不再會,沒想到第二天課後她又抓着他過去說要給他補課。他的回答和前一天一樣,而她也像前一天那樣答應等他。
張紀棉只是随口一說,自然沒有放在心上,上完課就和同桌葉星弦兩個人去打籃球,因為是星期六,明天放假,校園裏的學生陸陸續續地回家,兩人打了一個多小時,暢快淋漓地出了一身汗,玩到盡興時,校園裏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們折返教室去拿書包,不料看到空無一人的教室裏陳語詩趴在左側第一排的桌子上睡着了。
葉星弦看到張紀棉拿了書包就要從後門走出教室,忍不住低聲叫道:“她是為了等你才留到現在,你不叫醒她嗎?”
“與我何幹。”
葉星弦看着走廊外漠然遠去的背影,有些無奈,他拿了自己的書包,終是忍不住繞到前排輕輕拍醒那睡着了的人:“老師,天快黑了,回家吧。”
陳語詩睡夢中被叫醒,還有些迷糊,看了看外面暮色四合的天色,又看看面前的人:“張紀棉呢?”
“他回家了。”
她猶自有些不甘心:“他答應我會留下補課的,你是看見他回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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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看到他回去了,你也早點回去吧。”
“好,你回去小心點,注意安全。”
葉星弦告別陳語詩,走下樓來,看到等在一旁的人,溫聲道:“走吧。”
兩人一起向校門外走去,沉默地走了一段路,葉星弦終究忍不住勸道:“差不多就收吧,她也不比我們大幾歲,你如果真的不願意補課就直接拒絕她。”
他言盡于此,身旁的人并沒有接話,也不知道有沒有把他的話聽進去。
事實證明,張紀棉要做的事,沒人勸得動,接下來一個星期,他仍然答應補課,她仍然這樣相信着,而每天課後都被他放飛機。她是這樣一個外柔內剛的人,有一種從哪裏跌倒就從哪裏爬起來的韌勁,從他斷然拒絕補課都現在有些松口,她覺得已是莫大的進步,只要自己再堅持一下下,說不定就能成功。
這天星期六課後,張紀棉一個人在球場打籃球,投進一個空心球後,轉身接球時看到陳語詩正往這邊走來,他權當沒有看見,繼續打自己的球。這是他滿口答應補課又次次放她飛機之後第一次被抓個正着,他等着她發作,可她竟然沒有,她甚至沒有跑過去打斷他,而是在球場邊,他放東西的石椅上坐了下來,安靜地看着他打。
陳語詩默默地看着他反複投籃,一個人把籃球這種群體運動玩得不亦樂乎,多麽孤僻的人,班上這麽多同學,男女各占一半,除了一個葉星弦,她都沒有見過他跟哪個同學有往來。夕陽金黃色的光華印染在他穿着白色校服的單薄身軀上,偌大的籃球場只有他一個人在玩,此情此景在他人眼裏看來是如此孤寂,有那麽一瞬間她似乎覺得這個死小孩也沒有那麽可恨了。
兩個人一個玩着,一個看着,相互不幹擾,相互不理睬。直到張紀棉玩累了,投進最後一個三分球,拿回彈下地的球,走到陳語詩旁邊,從包裏翻出一瓶水,喝了幾口,再放回包裏,然後拿起包就準備走人,自始至終都沒有看旁邊坐着的人一眼。
陳語詩站起來,擋在他面前:“不是說要補課嗎?”
她站在這個方向正好迎着光,一張正當風華的臉孔被夕陽照出幾分古舊,嘴唇輕抿,深圓的酒窩停在頰邊,眉目間幾分堅持,黑亮的眼睛倔強地看着他,讓他原本到嘴邊那句“沒心情”,忽然間就想改口。
他淡薄的目光涼涼看着她,唇角牽起一抹譏诮的笑意,不鹹不淡地說:“我不想補語文。”
她無意識地蹙起眉心,想了想,認真道:“你不想補我的課也不要緊,你想補哪一科,我可以教你。”
張紀棉唇邊譏诮的笑容擴得更大,一字一字緩緩道:“我想學數、理、化。”
陳語詩似乎沒有注意到他話裏玩笑的成分多于認真,她所有的注意力都用在思考這句話的可行性,想了想,又認真道:“好,只要你願意學,我就願意教。”
張紀棉依然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挂在嘴角的譏诮笑意一路蔓延進眼底,清冷地回了一個字:“好。”然後側身從她身邊離去。
陳語詩回到教室,班上的同學都走光了,她又走回辦公室,高興地看到隔壁班的班主任兼數學老師杜修遠還在,問他借了一套教材,回到家又翻出自己以前的公式筆記,丢棄三年多的課本被重新拾起,整個周末足不出戶,窩在家裏複習數學。陳父陳母看到她這個廢寝忘食的模樣,彷佛又看到了當年那個學霸少女。
☆、那時的我們(2)
星期一,課後,陳語詩走過教室,破天荒地看到張紀棉居然還沒走,她在走廊外敲了敲窗戶,示意他跟她去辦公室。
張紀棉走到辦公室,掃了一眼陳語詩面前放着的數學教材,把手裏的練習冊往上面一壓,居高臨下道:“我想學物理。”
陳語詩腦後冒出一滴冷汗,數學是理科之首,她這個周末都在複習數學,沒想到他一上來就要學物理,雖然心裏沒底,但她表面上還是晏然自若,讓他搬張椅子坐到她旁邊,然後問他哪些題不會。
張紀棉翻開練習冊,信手勾了幾道題,往她面前一移,陳語詩認真默讀起題目,她之前沒有準備過物理,現在只能憑借腦裏還記得的物理知識來解答了。
數理化是大部分女生的弱項,但陳語詩讀書以來文理各科一直都很平衡,當年每次大小測驗總分始終保持在全級前十名之內,高一時物理更是曾經一度穩居全班第一,連男生也無法與之争鋒。
陳語詩讀題讀得很慢,把題目讀完一遍的時候,腦裏那些沉睡的記憶也紛紛被喚醒,就像一個多年沒游過泳的人,下水前總是擔心已經不會游了,但把她丢進水裏,在那樣的環境下又自然而然地暢游起來。最後,她硬是憑借自己之前的良好功底把張紀棉勾出的題目都解了出來,再把解題思路詳細講給他聽,直到他說會做了,又勾出幾道同類題以及變形題讓他回家做,才放他走。
這一關有驚無險地過了,如果不是她的基本功紮實,那就糗大了。張紀棉走後,陳語詩又問他們班的物理老師借了一套教材回去複習,雖然她高中的課本并沒有扔,但這幾年教科書也有一些革新,當然,最主要的知識點還是萬變不離其宗的。
當晚,陳翰林半夜起來喝水,見女兒房裏的燈還亮着,他敲了敲門,陳語詩應聲來開門,他也沒有進去,站在門口,瞥了一眼她書桌上滿桌的資料書:“這麽晚還不睡嗎?”
“準備一些明天要用的資料,馬上就睡了。”
陳翰林默了默,還是緩緩道:“不要太辛苦,盡力就好,在經信留不下來,還有其他學校,退一萬步來講,就算你不工作,我也養得起。”
陳語詩抿了抿唇,輕聲道:“爸,你放心,我有分寸。”
陳翰林點點頭,又囑咐她早點睡,才轉身回房繼續睡覺。
第二天課後,陳語詩把張紀棉找來辦公室,這次她沒有在桌面預留哪一科的教材,首先問他昨天布置的題目有沒有做,張紀棉抽出上面的練習冊遞給她,陳語詩接過來認真檢查,是真的看得很認真,他原本以為她只是要看一下他有沒有做,沒想到她還要看他每一步的解題步驟,用了好幾分鐘把他做的題全部看過,才問:“今天想學什麽?”
張紀棉把另一本練習冊放到她面前,她低頭一看,是數學,伸手一翻,翻到夾着一張A4紙那頁,那張紙上手抄了一道題目,旁邊的聲音淡淡傳來:“就是這個。”
陳語詩快速讀過一遍題目,又轉過頭對他說:“這種思維發散題只會出現在知識競賽中,常規考試不會考,你現在最主要是需要打好基礎。”
張紀棉的聲音依然不鹹不淡:“我想知道怎麽做。”
陳語詩沒有辦法,只好道:“那我解出來給你看看。”
知道這道題有些棘手,不想讓他在她解題時在旁邊幹等着,她翻開他的數學練習冊勾了十幾道大題讓他做,看着他沒有再給她出什麽難題,乖乖地做起題來,她也開始着手解起面前的題目。
張紀棉三下五除二地把陳語詩勾出來的題目做完,又側過頭望向她,淡淡道:“我做完了,你還沒做出來嗎?”
“這麽快!”陳語詩望向他的練習冊,上面已經寫滿答案,她伸手翻過一頁,同樣寫滿了,她又低頭望向自己面前的A4紙,有些焦躁道:“再給我一點時間。”這種焦躁,就像是要在規定的時間內答卷,別人都已經交卷了,而她還沒下筆。
張紀棉橫過右手,枕在厚厚的練習冊上看她答題,齊肩的短發被她夾到耳後,陽光從窗外照進來,被玻璃過濾得非常柔和,照在她的耳廊上,鍍上一層金黃色的光,從他的角度看彷佛有些透明,光潔的額頭眉心微蹙,長長的眼睫毛密密如蓋,小巧的鼻尖上冒出一層薄薄的汗珠,她做得很專注,有些渾然忘我,時不時在旁邊的草稿上推算幾步。
不知過了多久,他枕着手迷迷糊糊差點就要睡着了,隐約間似乎聽到一聲如釋重負的輕嘆,然後一把輕淺的聲音響起:“做好了。”
陳語詩用了半個多鐘才做出來,結果只用了不到一分鐘就給他講解完,甚至都不用她再講解第二遍。此後,張紀棉每次過來補習都會帶來一道或者幾道難題要她解給他看,雖然她最後都能解出來,但以她原本輔導他這種交白卷的學生游刃有餘的水平做來竟然感到有些吃力。
平時在課間她會拿一些不會的題目請教相關的科任老師,這天,她拿着一道物理題問他們班的物理老師:“林老師,我想問問這道題:在這樣一幅電路圖中,R1=390Ω,R2=230Ω,電源內電阻r=50Ω,當K合在1時,電壓表的讀數為80V;當K合在2時,電壓表的讀數為U1=72V,電流表的讀數為I1=0.18A,怎麽知道當K合在3時,兩電表的讀數?”
林溪南接過本子看上面的示圖,看着那些數字,默默心算了一下,然後道:“這個題目很容易錯解,我們可以試算一下,假設外電路開路時,電源的路端電壓等于電源的電動勢,所以ε=U斷=80V,那麽K合在2時,電流乘以電阻只有70.2V,并不是80V,這就表明,電路中的電流表和電壓表并非理想的電表。”
陳語詩經此點撥,立刻明白過來:“哦,那我知道怎麽做了。”
林溪南把本子還給她,微笑道:“陳老師,你一個語文老師何苦在物理界這麽拼命?”
被請教過問題的數學老師韋濤忍不住接口道:“不止,在數學界也很拼命。”
另一個被請教過問題的人也忍不住接口:“不止,在化學界也很拼命。”
林溪南又笑笑道:“陳老師這是想要搶我們飯碗的節奏嗎?”
陳語詩不好意思笑了笑:“不是啊,遇到一個很刁鑽的學生。”
星期五,下午第二節語文課後,葉星弦看到陳語詩拿着教材走出教室,忍不住側過頭望向坐在身旁的人,微微笑道:“你已經連續一個星期留下來讓她給你補課了。”
張紀棉聽他這麽說,恍然才意識到這一個星期以來都沒有準時回去過,他竟然不知不覺沉迷進這種解題游戲裏,想想也有些不可思議。
第三節課後,陳語詩照例過來找張紀棉,她不知道又有多少道難題等着她,盡管他們的補習更多的時間似乎都被她用來做題,沒什麽機會教他做那些基礎知識題,但每次補習後交待他回去做的習題,他都會全部做完給她,對于一個逢考必交白卷,又不聽指揮的熊小孩,能讓他肯動筆去寫已是很難得了。這更像是一種交換,以她幫他解決那些刁鑽古怪的題目來換他做一些常規的習題。
這天補完課,陳語詩把手邊的資料收拾好,語氣輕快道:“明天是星期六,下午只有兩節課,學校給你們放假,我也給你放假吧,明天上完課就可以回家了,不用留下來補課。”
張紀棉也收拾起自己的東西,清冷的臉上沒什麽表情。陳語詩看了看時間,又揚聲道:“你這個星期表現得很好,我要獎勵你一下,走,我帶你去喝美味的綠豆沙。”
“沒興趣。”張紀棉拿起自己的練習冊,準備要走。
陳語詩又跑到他面前,擋着路,不讓他走,費盡唇舌,極力游說。張紀棉看着面前的人完全沒有給他讓路的意思,眉飛色舞地推銷那家糖水店,說到好像那家店是她家裏開的一樣,深圓的酒窩在頰邊隐隐現現,黑漆漆的眸子滿含期待。
陳語詩堵住去路,說到口幹舌燥,終于說動面前的少年勉強答應跟她去吃,她興奮地接過他手裏的練習冊放到自己辦公桌上:“先放這裏吧,等下回來再拿。”
☆、那時的我們(3)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辦公室,張紀棉跟在陳語詩後面,始終落後她一步的距離,前面的人走着走着突然停下來,只見她彎腰撿起校道邊草叢上的一個空飲料瓶,垃圾桶離得比較遠,她小跑過去,他只好停在原地,等她小跑回來,兩個人又繼續往校門外走。
出了校門往左轉,走了兩百米的樣子,有一條食街,兩旁擺滿了各種各樣的小吃,炸臭豆腐、鐵板鱿魚、麻辣燙等不同的味道摻雜,中間是一排排長長的桌子,現在是課後高峰期,桌上坐滿了穿着校服的學生,還有一些站在各個攤檔前點着東西。
張紀棉從來沒有來過這邊,他停在外面微微蹙了蹙眉,見前面的人還在不停往裏走,猶豫了一下還是跟了進去。
陳語詩在一個攤檔前停下,回頭對身後的人說:“我們吃一碗筒骨粉吧。”
“不是說喝綠豆沙嗎?”
“那也要先吃晚飯啊。”
“……”
陳語詩不管面前的少年已經有些黑臉,徑自找了兩個位置,安排他坐下,然後轉身去點餐,很快端來兩碗筒骨粉放下,叫他先吃,自己又匆匆跑開。
陳語詩拿着一個小方盒回來時,張紀棉面前的面依然原封不動,她打開盒子,拿了兩條竹簽遞給他,對面的人沒有接,她又收回來挑起一個小丸子遞到他面前:“試一下這個。”
張紀棉微微後仰,稍稍躲過:“我不吃。”
陳語詩看他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不禁解釋道:“這是章魚小丸子,皮酥裏嫩,熱的時候最好吃,你吃一個就想吃第二個,嘗嘗嘛。” 說完又往前遞了遞,直遞到他唇邊,張紀棉默了默,最後還是張口把始終舉在面前的小丸子吃了進去。
陳語詩又挑了一個放進自己嘴裏:“好吃,好久沒吃過了,很懷念這個東西。”
她又挑了一個遞到對面去,對面的人又向後躲了躲:“我不要了。”
“六個丸子,一人一半嘛,不然我吃完這個,就吃不下筒骨粉了。”
面前的少年似是考慮了一下,最後蹙着眉把那個丸子給吃了下去,陳語詩自己又吃了一個,挑起第三個給他的時候,他倒沒有再推拒,默默張口吃了。
陳語詩吃完最後一個丸子,把盒子放到一邊。這時身後一個女同學端着兩碗酸辣粉路過,因為地方狹窄,腳下似是絆了一下,重心不穩,兩碗酸辣粉就要對着陳語詩兜頭淋下,張紀棉眼疾手快,探過身子,伸手一托,那兩碗酸辣粉總算幸免于難,那個女同學說了聲“謝謝”,繼續往前走。
陳語詩回頭看了看,不甚在意,又轉過來,拆開一次性筷子,看着面前的筒骨粉,滿含愉悅道:“我們開餐吧。”
對面的人依然端坐不動,完全沒有進餐的意思,直到很久很久以後,陳語詩才知道,這個人從小到大的吃穿用度都很精細,從來沒有在這種不斷有人走來走去的路邊攤吃過東西。
她拿過他的一次性筷子拆開,對着摩擦了幾下,把筷子尖的毛刺磨去,遞給他,看着他一臉匪夷所思的表情,并沒有伸手接的意思,她又把筷子輕輕擱在他的碗沿上,回頭吃自己的粉。
張紀棉看着她吃得很專注,一筷接着一筷地夾起看着滑嫩滑嫩的米粉往嘴裏送,吸出的聲音聽起來有滋有味,像是在吃天下間極致的珍馐美食,他又望了望自己的碗,白白的米粉上配着青青的菜心,還有半邊雞蛋,三塊肉嘟嘟的筒骨,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默默拿起那雙筷子,低頭吃起來。
陳語詩吃完才擡起頭,發現對面的人不知什麽時候也吃了起來,她吃相也算斯文,但他的吃相可算文雅,基本沒有吃出什麽聲音,這麽一個熊小孩,真心看不出有如此良好的餐桌禮儀教養。這裏是在室外,本就天氣炎熱,雖然有很多風扇在轉,吃這麽熱氣騰騰的東西依然吃出一身汗來,只見他的額頭覆滿汗珠,眉心不經意間隆起,應是吃得不怎麽舒服。
陳語詩從包裏拿出一包紙巾,抽出一張遞給他,張紀棉放下筷子,接過來,掃一眼她吃到只剩一點湯的碗,淡淡道:“走吧。”
陳語詩看了看他碗裏只吃了三分之二的粉:“你都沒吃完。”
“飽了。”
陳語詩也不再勉強,帶着他穿過這條食街,轉進一條巷子,來到一間裝修得十分古樸的店子前,張紀棉擡頭看了看,上面一塊牌匾,十方桌。
推門進入,一陣涼意撲面而來,瞬間驅散了滿身的燥熱,店面不大,但很深,一張張精細古舊的小方桌一路鋪排而入,剛好十張,正如店名,其中有三張坐了人,陳語詩和張紀棉坐下,便有個氣質優雅的中年女子過來下單,陳語詩稱呼她老板娘,要了兩碗綠豆沙。
沒過多久,他們的綠豆沙便端了上來,裝在那種古裝劇裏用來喝酒的茶色廣口碗裏,配備一條白色瓷質平底小湯匙,沉翠的顏色,在這炙熱的天氣裏倒是誘人食欲,陳語詩又像獻寶一樣:“你快嘗嘗,是不是很好吃!”
張紀棉舀起一小湯匙,送進嘴裏,質地濃而不稠,味道甜而不膩,口感清涼,這個火候掌握得很好,把裏面的綠豆剛好熬成沙,殼都已經去掉,比起平常吃到那種上面一層糖水,下面沉澱一層沙,還夾雜着一些綠豆殼的綠豆糖水,确是不錯。
陳語詩也開始喝她的糖水,邊喝邊清聲道:“當年我們在這裏讀書的時候就有這家店了,沒想到現在還開着,那時我們最喜歡在下晚修之後出來喝這個,這裏最繁忙的時候也在那個時候,畢業之後在外面喝過不少,但味道都不及這家好。”
他們喝完這碗綠豆沙,陳語詩又帶着張紀棉原路返回,穿過那條食街時,那裏的學生都走得差不多,有些攤檔的老板看到他們走過,熱情地招呼他們過去點東西吃,張紀棉目不斜視,大步流星往前走,陳語詩頻頻回複那些招手的店主說:“我們吃過了,下次吧。”
他們才走到校門口就聽到上晚修的鈴聲響起,陳語詩急急跑起來:“上課啦。”跑出幾步,回頭見身後的人依然不緊不慢走着,她又跑回去抓起他的手,拖着他一起跑,“快點跑,要遲到了。”
張紀棉被前面的一股力道拉扯着,不得不跟着她的步調跑起來,身邊還有一些在外面的學生也匆匆向教學樓跑去,他們夾雜在其中,這個稀松平常的場景不知就此遺落到大腦記憶庫的哪個角落,在他離開這個校園之後,在那些艱難困苦的日子裏,讓他無數遍夢回。
陳語詩一直拉着他跑上四樓才放開手,氣喘籲籲道:“快回去自習吧。”
他們的學校占地面積很大,但也不至于才跑這麽一點路就累到不行,是平時疏于運動的結果,他的體能明顯比她好很多,都不見怎麽喘,她回到辦公室坐了好一會兒才勻過呼吸,又接了兩杯水喝下,才感覺恢複過來,準備過去巡視一圈,看到他的數學練習冊還放在她這裏,順便帶上。
☆、那時的我們(4)
接下來一個星期要迎來第二單元的檢測,這天兩人的補課時間,陳語詩正在認真檢查之前勾給張紀棉回去做的題目,張紀棉拿出一個瓶子倒了一顆藥丸,就着陳語詩倒給他的一次性杯子裏的水把藥吞下,回過頭卻見之前專注檢查的人目光落在他随手放在桌面的藥瓶上,滿含疑惑的樣子,于是随口解惑道:“是胃藥。”
陳語詩轉過視線,望向他:“你有胃病?”
“老毛病了。”
陳語詩從小到大身體都很好,平時連感冒都極少,她很難想象一個正當活力成長的年紀到底要病多少年,才能用這麽老氣橫秋的口吻說出這句話。
她把手邊的練習冊一合:“你不舒服,那我們今天不補習了,你早點回去休息吧。”
張紀棉收拾起手邊的東西,陳語詩又忍不住說:“要不要我帶你去給校醫看看?”
“不用。”
張紀棉拿起自己的東西走出辦公室,陳語詩看着那個單薄的背影又不禁問:“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離開的人腳不停步,連頭都沒回,回答她的依然是那冷漠疏離的兩個字:“不用。”
第二天,陳語詩也沒有去找張紀棉來補習,只讓他早點回去休息,養好身體,準備考試。
星期三開始進行第二單元的測驗,語文依然是第一科,陳語詩靜靜站在講臺上,這個位置居高臨下地看到學生們都很認真地在答卷,包括那個習慣交白卷的人,她為他補習這麽久,當天補哪一科就勾哪一科的習題給他回去做,但從來沒有機會勾過語文題,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做。
張紀棉勾完選擇題,想要擱筆時,突然又頓住,想了想,又把筆扶正,繼續填下面的題目。
九科考完,剛好三天半,星期六早上考完英語,下午便放假。等到他們周一回來上課,考得早的科目成績也出來了,陳語詩這次又給語文考了前三名的同學發了小獎勵,是三種不同顏色的A4活頁筆記本。
各科成績全部出來的時候,陳語詩再給總分前三名的同學發獎勵,問他們要什麽,葉星弦要了一支鋼筆、黃于琴要了一個bearbear熊、任貴要了一套漫畫書,問完這些同學的時候,下面有個聲音接口道:“老師,我想要Stay Real的T恤。”陳語詩望向說話的人:“好,我記住了,下次等你考進前三名的時候,一定給你買。”
這次她加設了一個進步獎,給進步最大的三名同學也發獎勵,一個在全級排名進了一百二十多位,一個進了九十多位,陳語詩又問他們要什麽,默默用心記下來,最後,淺聲道:“我們班上還有一位進步很大的同學。” 她頓了頓,望向左側後排,“張紀棉同學,你想要什麽?”
衆人一片錯愕,實在想不明白每科都考了最後一名,總分也是最後一名的人到底進步在哪裏?
他們當然不明白陳語詩指的進步不是排名上的進步,而是“相比之前的交白卷這次做了下面不少題目”這種進步,雖然很多都沒有做對。但她覺得要給他一些東西,以資鼓勵。
下面一片靜默,只聽得那道淡淡的聲音幹脆利落說道:“沒有。”
這段時間的相處,陳語詩也習慣了他的冷漠,又接口說:“沒關系,你可以再想想,想到再告訴我也可以。”
當天補完課後,陳語詩又問了他一遍想要什麽東西,這個孤傲的少年仍然是什麽也沒要,好像什麽也不缺,又好像什麽也入不了他的眼似的。最後,陳語詩只好帶他出去喝了一碗綠豆沙。
第二單元測驗過後,陳語詩例行給他們重編了一次座位,張紀棉和葉星弦仍然坐在左側倒數第三的位置,無論經歷過多少次調動,前後座換過多少同學,他們就像釘子戶一樣沒有動過,這是第一次編位的時候葉星弦找陳語詩協商的結果,當時,張紀棉知道要編位,懶洋洋對葉星弦道:“你是好學生,去跟老師說我們以後就坐這裏了,編座位的時候不用排我們,我坐慣了這個位置,不想動。”
這天課間,張紀棉問坐在身邊的葉星弦:“你有沒有清涼油?”
“沒有,怎麽?”
“有點困。”
“這是藥力的作用,大部分感冒藥吃了都會犯困,你如果撐不住就睡一下啊。”
“被她知道又有很多話說了。”
“又不是她的課。”
“你覺得她不會向其他科任老師了解我的情況嗎?”
“等等,我問問。”
葉星弦問了問前桌的女生,前面的女生說沒有,但知道誰有,跑去其他女生那裏借了一盒回來給他,葉星弦把它放到張紀棉手邊,張紀棉拿起來用無名指指腹抹了一點,向內眼角抹去。
葉星弦見他抹完之後,拿着盒子認真看上面的标簽,不禁問:“怎麽?”
“感覺很烈。”
上課的鈴聲響起,同學們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坐在窗邊的葉星弦看到數學老師已經拿着教材出了辦公室,他沉吟了一下,還是開口道:“我說你……”
這句話停頓的時間太長,張紀棉忍不住側頭望向身邊的人:“嗯?”
“該不會是喜歡上她了吧?”
他這麽特立獨行的性格,向來我行我素,被談話被警告的次數還少嗎?校長室都進過的人,他就沒有見過他顧忌過誰,怕過誰的唠叨。
這一節課,張紀棉的思緒飄得有些遠,數學老師說了什麽一點都沒有聽進去。喜歡她嗎?被同桌這麽一說,他倒是覺得她最近似乎常常在他腦裏跑出來,解題時把頭發夾到耳後,微蹙眉心的樣子;跟人說話時神情專注,眼睛發亮的樣子;開心時嘴角上揚,酒窩圓圓的樣子……就連在第二單元的考試中一閃念間決定做那些題目也不過是想看看她會有什麽反應。
同桌一言驚醒夢中人,他如今細細想來,倒像是這麽一回事,但在這個潛移默化的過程中,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開始變成這個樣子。
這節課上到一半的時候,葉星弦看到張紀棉又抹了一次眼睛,他不由得看了看手表上的時間,忽然也覺得這節課似是特別的漫長。
所有課程結束後,照例是補習時間,陳語詩問:“今天想學什麽?”
張紀棉把手上的練習冊放到她桌面:“語文。”
陳語詩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就像是被流放許久的人,終于得到赦免,可以重回故土,她為他補習的一個多月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