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1)
這個世上還有什麽能讓人更加快樂——對于田笑來說——除了一塊長滿了青草的、平緩的山坡。
……清明之後,渴望谷雨。
這個世界總還有一些如此美麗的詞語,比如“清明”,比如“谷雨”。
天正是薄陰的天,淺淺淡淡的灰藍。坡上的草也終于長出來了,把那稀薄的綠意連成了片。遠遠的城池把人世間所有的垃圾都收拾在了一起,灰黑的有如反襯,把這郊野襯得越發清明爽淨了。
天沒下雨,可嗅到鼻子裏的空氣卻濕濕的;一眼望出去、那灰灰的藍與淺淺的綠潤在一起,把整個春都浸透了……把人的睫毛都要打濕了呢。
草坡外有兩個人。一個人衣襟飄飄的,可神氣卻整肅如石;一個人衣着簡陋,可神氣卻輕飄飄的……那正是鐵萼瑛與田笑。
這麽兩個人湊到一起可有些出奇。不只是旁人看到會好奇,連田笑自己也覺得怪異。
可今兒他心裏高興——因為,今日,卻是鐵萼瑛約他一起出城來的。他們出城已有好幾裏,田笑眼尖,一眼就盯上了這片平緩的山坡。他一見之下,那份快活的勁頭,就算比鐵萼瑛再嚴肅十倍的人見了,也會忍不住笑出來。
只見田笑張開雙臂奔到坡上,快意之下,竟翻起跟頭來。他的隙駒步不覺間施展開來,昂首挺胸,風吹發飄,讓他看着像一匹在時光的間隙中疾走、得空溜到這春野草坡上撒歡的野馬兒。露水浸浸中,他還吸着鼻子。只聽他忽然大叫了一聲:“我要念詩!”
鐵萼瑛詫然一笑。
田笑似乎早料到她會笑:“你別以為我粗人就不會念詩。我真個念起來,怕比古杉還要好!他們那些古舊詩詞只合拿線裝了,給蟲子咬,讓書蠹來念,看一眼就覺得古板可厭。我會的他可就未見得會了。就是會,也斷沒有我體會得深。”
說着,他竟真個念了起來:“春雨驚春清谷天,夏滿芒夏暑相連;秋處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念罷他大聲一笑:“你聽過哪首詩會像這首一樣,每一個字眼都這麽美的?”
那卻是首二十四節氣歌。鐵萼瑛自然也聽過,可她還真從來沒有感受這麽深過。
……立春以後,便是雨水,此後驚蟄,此後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滿,連綿而至……一直到白露、大寒……真真的,真是每個詞語都美得如此合洽,寒涼暑熱,都讓人一念開心,且絕無哀愁。
田笑看着遠遠的那個鹹陽城,他們那個世界是荒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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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抱着頭,在草坡上躺了下來。鐵萼瑛沒有說話,自縱目去看那綠野風煙。
好一時,田笑道:“你不躺躺嗎?”鐵萼瑛搖搖頭。
田笑盯了她會兒:“多新鮮的草啊。你聞聞,都聞得出草的香味來,它可比花兒好聞多了。真好笑,到了這麽個地兒,你怎麽還繃着?”
鐵萼瑛搖搖頭:“我不敢,我怕一靜下來,就會悲哀。”
田笑怔了怔——不管怎麽說,鐵萼瑛現在對他說話真可謂全無避忌了,她對別人想來不會這樣的吧?他靜靜地望着她,心裏忽隐隐浮起絲哀愁。
他自幼流離江湖,經行世路既多,往往別人所不能理解的,他卻能理解——大家不肯理解別人往往也不過是因為自私罷了。
頓了一下,田笑道:“你是說悲哀嗎?”
她好像還是不太習慣這世上居然有人關心自己的心思,然後搖搖頭:“以前不是。”
田笑就等着她說。
鐵萼瑛自己也覺得奇怪,她一向讷言,怎麽竟會跟這個偷馬小子說了如此之多?但是現在,她似乎也覺得凡他所問的,自己都可以向他傾訴的。
只聽她緩緩地,字斟句酌地,仿佛從來都少表達而對表達不太自信,唯恐難盡其意地道:“悲傷……好多時是我也不明其所以的,我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麽。我只是怕靜下來。人一動起來,做事,練功,灌溉菜園子,教導師妹,出門辦事……因為人總在動着,好像可以忘了自己的存在。可一靜下來,做什麽呢?……怎麽說呢,身體靜了,心裏就老不由會去想,這一想,就會想出煩惱來。就會常常讓人感到自己的種種不妥、種種不合意、種種自我懷疑、自我鄙視的地方,會發現自己種種的不努力,當然、虛榮心泛起來時,又會發現自己種種不如別人處,種種惱天恨地處,那時,就忍不住會……心裏空茫茫的,會不知為什麽就有悲哀。
“……我不習慣靜,不習慣沒有自我保護的姿态。那樣,我會被逼得發瘋的。那時,我就只有發瘋地練功。”
田笑輕輕地嘆了口氣。
他在努力理解,理解鐵萼瑛所說的靜……那感覺,就像整個世界的塵埃忽然一下落地,所有可以遮蔽的帷幕一朝落盡,生命袒露出它所有的挫折與不如意……鐵萼瑛說的就是那樣的安靜吧?
鐵萼瑛望着田笑的目光很蒼涼,但蒼涼盡處,卻露出一點微笑來:“但現在,卻是為,怕一靜時……會想起他了。”
只聽她輕輕道:“我從來沒想到會遇上這樣的人。他好像很完美,起碼在這麽長時間裏在我心裏還能保存一個完美的假象。那種感覺,就像是遭遇了……一場真實。”
田笑看着鐵萼瑛,看得自己心裏也寂寞起來——這麽說,她是庶幾……接近于……“愛”了?
他在聽着她心裏的聲音,也是頭一次看到一場愛的波瀾如何在一個女孩子心頭響起。
田笑靜靜地望着鐵萼瑛,想象着她的愛情,如在這不完美的世界中遭遇到一場完美,他還是感覺到一種如臨名山大瀑的快樂。
有這些就夠了。又幹什麽,要嫉妒呢?
靜了靜,田笑道:“所以,你約我來也不是為了約我,只是想聽我、或和我講講古杉吧?”
鐵萼瑛打量了一下他,發現他的口氣裏并沒有嫉妒,于是點了點頭。
田笑嘆了口氣:“你就不能像別的女孩子一樣,就算想要什麽,也不要直接說出口。多少虛假一點,給我點安慰不行嗎?”
鐵萼瑛聽出他大半佯裝的口氣,也就把笑漾到嘴邊了:“因為你不需要。”
——如果你需要的話,我也就不屑問你了。她的潛臺詞是不是這個?田笑不由笑道:“那你找對人了,我可以講給你一件我親眼所見,且絕沒有第二個人知道的古杉的事。”
天上的雲變厚了,雨意也越來越濃。只聽田笑道:“你還記不記得前天夜裏的那場雨?那一場‘伐柯’行動,你也曾參加的。”
他臉上笑意漸斂,神色竟難得莊重起來:“你不用否認——真沒見過你這樣的女孩兒,人家看中個男人,都是悄悄托人暗地裏查訪的,哪像你,竟真刀實槍地自己跑了去檢驗……”
他的目光漸漸轉向遠處:“……那天,發現你也在後,不知怎麽,我一下子全沒了湊熱鬧的心,不想跟‘伐柯’那幫小子混在一起開古杉的玩笑了。所以走開了,一會兒,居然就碰到了邪帝。”
鐵萼瑛神色微動。田笑見到她的神色,接着便道:“你別問我遲慕晴的事,對于她,我什麽都不知道。我只發現,邪帝那老兒江湖聲名雖如此兇惡,為人倒大是有趣。後來,他和古杉還小動了下手……”
他撓撓頭:“……可這些只在傳說中的高手具體怎麽比試的我也沒鬧清楚,誰贏誰輸最後都沒看出來。這些都不是我要講的重點——嗯,岔遠了——我要講的是那之後……”
他眯起一雙眼睛:“和邪帝那老小子分開後,我最好奇的仍是古杉,想看看你們那幫‘伐柯’的人對他還有沒有新舉動?我追不上他,就悄悄跟着雨水中他的腳蹤往前走。他的足跡留得可真淺,似有還無,好在我還有一個獵狗也不如的鼻子。”
“我重又追蹤那腳印到了那片密林裏。那兒還是我們一開始跟古杉對打的那片林子。我發現,一路上‘伐柯’中人蹤跡不見,想來都已被他一一打發了。那時雨還很大,可雲已變薄了,隐隐地透出光來。我發現自己又到了第一次見他的那片林中空地裏。”
“古杉居然又站在那裏——在‘伐柯’行動時,其實我見到他就比你們誰都早,那時,我借着閃電看到了他,就感覺他其實是出來練功的。這時,見他又來了這兒,不由就暗地裏佩服:這小子可真叫一個固執!中間經過了這麽些變故,又是‘伐柯’,又是‘邪帝’的,任誰只怕都會亂了心思,可他,居然又跑回來練功了!
“可我接着看下去,卻覺得,他的情形像很不安。那種不安我還真沒在別人身上見過。只覺得,他好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又像是一鍋燒了好久、可怎麽也燒不開的開水,叫人心裏沒來由地發焦。他就站在那兒,焦慮得都像是竈裏的濕柴了,着又着不起來、熄又熄不下去……總之,我也形容不出他那時的樣子;總之,那樣子很怪,套句文詞,該叫做‘冰炭交煎’吧?
“我覺得他好像練功受到了什麽阻礙,要麽是要新創一套什麽劍法卻創不出來……”
他嘆了口氣:“……我也不知為什麽,就覺得他好像是在試圖獨創一套什麽劍法,但卡殼卡在那裏。我當時只覺他這樣的人好怪,你說這世上的劍法還少了嗎?只愁多了!相互間競争才會那麽多!怎麽還有人沒事吃飽了撐着,非要獨創一套才開心似的?
“我分明感到,他先出來是為練劍,但先為‘伐柯’所擾,後來又經邪帝一攔,本來一心連貫的劍思被這一阻礙,又一催逼,竟都壅塞在懷裏,逼得他無路可走,所以才這麽不安的。
“我從來沒耐心呆那麽久偷窺別人,可這次不一樣。因為我還真的從來沒見過這麽認真于劍道的人,也不知這樣的人是怎麽練劍的。我只覺得那不安催逼得他越來越烈,那心情甚至連像他這樣的人都掩飾不住。
“我本來不見得喜歡這小子,但那時……”他呆了呆,“不知怎麽,竟覺得有些為他難過。只覺得……哪怕就拿整個世界來換,我也不要像他這樣度過這短短的一刻。”
說着,田笑的臉色忽然怪異起來。
“雨下得越來越大,傾盆倒甕的,大得幾乎迷住了我的眼。我一遍一遍地擡手往臉上抹着,心頭一邊罵自己的蠢——真沒見過這麽蠢的練功!也沒見過這麽蠢的練功還有這麽蠢的人在旁邊這麽蠢的不惜淋雨地蠢極了的看!
“我盯着他足有小半個時辰,小半個時辰裏,他淋得跟一只落湯的雞似的……”
他掃了鐵萼瑛一眼:“當然,你看到的話,可能會說是落毛的鳳凰……不管怎麽說,他那樣子很奇怪,又有點狼狽又有點驕傲。而且你要是見到了他那樣兒,會只覺得他除了骨頭,像什麽都被雨淋走了,什麽都不剩……”
“可我還在那兒傻傻地看着……”
他像完全陷進自己的陳述裏,全沒感到落下的零星雨點。那雨點很疏,但好大,都打得人覺得疼似的。
但這疼田笑全忽略了:“我終于按捺不住,想要走。就在這時,卻看到一直定定的古杉像是也撐不住了。他無力地揮了一下劍,那劍勢虛飄無力,他忽低低叫了聲‘不’,然後,就跟瘋了似的。我看到他一把扯斜了自己戴的冠,就那麽披頭散發地在那兒站着,忽然呻吟了一聲……接下來我沒看到,因為一道閃電劈下來,然後天地猛地一暗,四周雨密瀑似的下,像一出戲唱到高處,所有的鑼鼓沒天沒地沒節沒拍地連在一起地響……
“然後又一道閃電來了,我看到……古杉已倒在泥地裏。他渾身痙攣,在那泥地裏打滾……我只見到一地的泥水都翻在他衣服上了,雜草、泥漿、碎石頭、大雨……他就那麽掙紮着在裏面……”
他忽然收聲,不知是說不下去了還是神思已飄得不見首尾。呆了好一會兒,他一側頭,才見鐵萼瑛的臉上,不知怎麽,竟一大顆一大顆地滾下淚水來。
田笑回過臉,像一時不忍再見。他想起自己那一天,在一天大雨中,不知過了多久,自己一直就這麽呆呆地站着,看着古杉在泥濘中打着滾。
最後竟發現,自己原來也……淚流滿面。
過了好久,田笑才勉強掙出一個笑臉,強笑道:“媽媽的,我本來跟你講這麽段故事,是要好好貶損貶損你心目中的那個小白臉的,怎麽倒把你講感動了。”
鐵萼瑛像是看透了他笑谑嘲罵下的心,也不搭話。
過了有一時,田笑嘆道:“不管怎麽說,這小子讓我看到了他風光之外的另一面,也突然明白了好多從前沒想通過的道理。他在外面的樣子,像你說的,真的很完美,總讓你覺得……好像是在這不完美的世界裏遇見的一場完美,所以才會有那麽癡癡傻傻的暗戀吧?可背地裏,你哪知,你的那場完美卻原來在泥地裏打滾……
“……一天飛灰,一世泥沼……所有超拔,都是沉陷……媽媽的,他居然會讓我想到這些……所以,這樣的小子,你最好還是一世都不要去碰的。”
鐵萼瑛心頭有如一片針戳,她聽得出他是真心實意地在勸自己。這麽想着,卻忍也忍不住心口酸痛,所以沒說什麽,就自悄悄地轉身而退了。
田笑卻沒有發現她已走,只是獨自在那裏說着:“你要是聰明人,就該趕快承認我的好,我會哄得你一輩子開開心心,再無他媽的哀愁。你看,遠遠的那片麥子也出茬了……”
他雙手抱頭,仰望着天上。
“你別光覺得只有他那樣的人才有詩意,其實,我只是沒跟你說過,我也是個畫家的。”
說到這兒,他一轉頭,才發現鐵萼瑛已經不見了。
田笑苦笑了下,那已走遠的鐵萼瑛,卻不知有朝一日,還會不會回轉來?
這一整天時間田笑就在那片青草坡上消磨過去。
中午沒東西吃,他也不在意,就嚼着草根玩。他知道,像自己這樣練過功夫的小夥兒,稍微餓一餓,精神只有更加健旺。
向暮時分,他遙遙地聽到一陣吹打,耳朵動了動,細辨之下,才聽出那是《喜事近》——啊!田笑猛地想起來,古杉的擂臺之争好像就在明天了。喜事近呀喜事近,看來真的是很近了。
田笑順着吹打聲望去,遙遙地只見到鹹陽城門洞開,門裏面黑壓壓地擁出好一片人來。離得太遠,田笑也看得不是很清楚。他好奇心起,不由疾跑上坡頂,想看個明白。卻見到那些人似擡着什麽正向城外走來。
天近暮了,田笑運足眼力,還是分辨不明白。他這麽個人,心裏受不了一點疑惑。當下再不停頓,眼見那批人去的方向卻是自己所在山坡的偏西北面,當下就下了坡,向那邊奔去。
讓他奇怪的是,遠遠那批人所行卻并不依道路,只揀荒野裏行去。
田笑見他們走得慢,也就不着急,慢慢地跟着。前面一時有一座小土塬遮住了他的視線,也就再見不到那批人了,但吹打聲還是隐隐傳來。
有好一會兒,他翻上了那片土塬,縱目一看,卻見那些人已走至兩三裏開外了。這批人約有上百人,個個肩上都擡着長長的、方方的東西,在土塬間的小路裏時隐時現。天更灰了,看不清那擡的是什麽東西。
不一時,只見那批人遠遠地在一面土塬下停了下來。田笑只見他們一下子消失了,被土塬遮住。好一時,他們出來了,仍依原路而返,只是人人肩上都空了。
田笑再也按捺不住好奇,快步就往他們撂下東西的地方趕。
兩三裏的地界,以他的腳力舉步即到。他不耐煩再繞路,遇有障礙,都催動身法,直接攀爬而上。猛地他來到一個高地,視野突然開闊——只見這一帶都是水沖出的溝塬地貌,黃土的溝壑縱橫交錯,中間岸然立着一些高塬。
蒼老的黃土塬展開它皮膚上的褶皺,頂上的天灰蒼蒼的,四周的田野,一打眼之下,滿眼幹黃。去遠了的吹打手已大半停了下來,偶有年輕好事的把只唢吶孤單單地吹起,聲韻更加嘹亮,脫離了嘈雜的伴音,反得以孤銳起嘶啞,鑽出了黃土地,興奮地直往天上奔着。
田笑一低頭,卻見腳下是一道寬達數十丈的黃土溝。
——那黃土溝裏,竟散亂地放着不下一百幾十口棺材。
他驚得合不攏嘴來,他一輩子都沒見過這麽多的棺材!
那些棺材散亂地放着,質地優劣不齊,有露着白茬的楊木的,有顏色沉重、一看就覺得貴重的硬木的,還有奇怪的水曲柳的、上面的花紋還露着它曲紋的本色……
它們都沒上漆,就這麽被亂七八糟地抛在這裏。這些棺材明顯是空的。棺材之間,正有一個老頭兒和一個年輕人一口口地數着數。
那老人數完一遍,往一口棺材上一坐,掏出杆旱煙來,抽了一口,對那年輕人嘆道:“呵,棺材棺材。這裝裹人終了的東西,名兒也叫得這麽好聽,又是官又是財的。”
那年輕人笑應道:“全鹹陽城的木料現在只怕都搜光了,好容易趕出這麽個數兒。這訂貨的人,可要把滿天下的官和財都發盡了吧?只是這幾日,誰家可都別死人,要是死了,一時只怕都找不出棺材來,只好草席裹了。”說罷,他疑惑地擡起眼,“陳爺爺,你說怎麽會有人這麽沒事幹,一下子訂下這麽多口棺材?”
那老頭兒擡眼四處望了望,仿佛提防着什麽似的,然後才壓低聲音緊着喉嚨道:“誰知道?哪有一下要用這麽多棺材的!這幾天我老思量着,總覺得,這事兒不對呀。也猜着,這可能,跟那個……古杉有關。”
那年輕人眼睛一亮:“古杉?那姓古的傳到他這一代全家只剩獨枝兒了啊,怎麽會用得上這麽多口?”
那老人眼一翻:“你別口裏沒尊沒重的——誰說是姓古的要用?他才用不着呢!我也是白思量,猜着可能跟他有關。那古少爺,別人不知,我可知道他對咱們鹹陽城是有大恩的。”
眼見他肚裏有故事,那年輕人不由湊了過來,一屁股在那老頭坐的棺材邊坐了下來,期望地問:“什麽大恩?您說說,您快說說……”
那老頭兒似乎也愛說話,磕了磕旱煙管兒。
“那還是十年前的事兒了。那時我還沒現在這麽老,腿也還有勁兒,走得動。我常在甘涼道上收些木材,耳朵裏那時聽得最多的是江湖中的事——人在外面跑,耳朵不靈哪能成呢?所以才聽說了這麽一段兒……”
他擡起眼看看天色,估量着有沒有說這些閑話的空兒:“你可聽說過祁連鐵騎?”
那年輕人脫口道:“就是那些馬匪?”
老頭兒一伸手就捂向那年輕人的嘴,口裏叱道:“小孩兒家,口裏別沒輕沒重的!總之,就是他們那些大爺了。
“我那年就在甘涼道上聽說,他們在塞上打家劫舍膩了,不知怎麽打主意打到咱們這兒來。他們遠窺上鹹陽,準備在咱們這兒好好幹上一票。你小,不知道,那幾年朝廷有些亂,顧不上咱們這兒。所以,真要給他們得手,咱們這小老百姓只怕有難了。那時,我聽了消息,沒心思再去收木頭,打定主意就往家裏跑。那回,我卻是頭一次聽人說起古杉的名字。
“那時他還沒成名,只聽那些江湖中人紛紛傳說,說是知道了祁連鐵騎們的打算,鹹陽城裏卻有一個人坐不住了。镖行的人都散了,那人卻迎頭趕來。這人好像是世家子弟,還只十六七歲,帶着一把鏽劍,騎着一匹瘦馬,就這麽向西直向祁連鐵騎的大寨趕去。”
田笑遠遠地聽見他二人說話。因見那老頭謹慎防人,故把身形放低,溜到土塬背光處,伸了耳朵偷聽。這時聽了那老者講起古杉少年初入江湖的情形:一把鏽劍,一匹瘦馬……不知怎麽,想象中那個單薄伶仃的少年形象就像在自己眼面前似的,心中悄悄一樂——原來那家夥也還有過那麽青澀的時光。
棺材邊那年輕人早聽上了,見老頭兒停口吐痰,忍不住插口就問:“怎麽着,他這一仗打贏了?就此保住了咱們鹹陽城一方平安,也由此名動江湖?”
他的臉上,卻全是一個等閑少年對江湖的向往。
那老頭兒卻淡淡道:“輸了。”
這陡然的一霎不只讓那年輕人,連遠處的田笑都不由聽得一怔。
那年輕人不由露出失望的神色:“啊……”
那老頭兒微笑道:“那時他還初入江湖,你以為他天生就多厲害呀?你還真不知道祁連鐵騎的聲名。據說他們那幫大爺中,在江湖上叫得出字號,能讓人記住的就有二十多個。古杉鏽劍瘦馬,貿貿然趕去,怎能不輸?
“可他雖輸了,卻燒了祁連鐵騎藏得極秘的存糧,削去了鐵騎老大最心愛的小妾楚七娘的半邊頭發,聽說還廢了鐵騎中硬打硬的孿生兄弟耿老二的‘督郵’二脈……我也不懂那是什麽;總之,惹得祁連鐵騎中人人大怒了。
“一時,祁連鐵騎們的蒼鷹獵犬,就滿天下開始搜捕古杉,這憤意倒把他們觊觎鹹陽之心,換成了個人恩怨。聽說,他們那幾年,出動了不知多少人馬,一時追得古杉天上地下,無所不至。古杉就是從那時開始游歷西域的。你看着古杉現在的風光,斷想不出他當時有多狼狽的。我後來聽說,他被逼得瘦得不成樣子,也不知後來怎麽熬了下來,更不知後來這事兒是怎麽平息的……但我老想着,祁連鐵騎中人是那麽好惹的?總有一天他們會來找古杉算賬。所以我估量,這次有人訂下這麽多的棺材,又把它送到摔碑店方向,多半就是祁連鐵騎的人。你想想,他們聽說了古杉現在奉旨招親,鬧得這麽風光,還有不來搗亂的?”
田笑在旁邊把那老頭說的字字聽進耳朵裏,別的一時都不關心,只笑得暗地裏直要打跌——古杉啊古杉,好小子,你現下風頭如此之盛,原來當初……不知怎麽,他一想起古杉被追得亡命天涯的樣子,不由就大大解恨開心似的,覺得那個一想來總有些遙遠的影子一下被拉到近前。
那年輕小夥子張口還待要問,那老頭擡眼看了下天色,反先問了句:“你數清楚沒有,數目到底對不對得上?”
小夥子忙點點頭。
一見他點頭,那老頭兒倒急道:“那還等什麽?年輕人就是不知輕重!你還想等在這裏,等那訂棺材的人把你塞進去當瓤子啊?”
那年輕小夥兒被那老頭兒罵得又是不服又有點害怕,嘟嘟囔囔地,只有跟着他走了,剩下田笑一個人望着那堆棺材還忍不住樂。
他想象到有趣處,恨不得時光能回溯到當日,好在西域關外碰到那個正被追得倉皇四竄的古杉,戳着手指對着他鼻子尖大叫上一句:“原來你小子也有今天!”
他身子縮在一個土縫裏,沒事兒偷着樂,一樂就樂上好半天。等醒過神來,才發現:有人來了!
田笑已為那老頭兒的話引起警覺,這時本能地把身子一縮,運起他獨家的“五遁”之術,把身體藏在土縫裏,化為土色,只偷送出一雙眼珠子來窺探。
卻見那土塬四周,深溝裏,也沒什麽聲息,呼啦啦地,一下就冒出幾十個人來。
那幾十人行動無聲,也不說話,俱着深色之衣,相互之間似極默契,先兜兜轉轉地把附近搜羅了一圈,然後就有一人去數那棺材。數完之後,那人點了點頭,剩下幾十個人更不開口,個個從身上掏出一把白骨制的刷子來,各找一個棺材,就在那棺材上面開始刷了起來。
暮已拉深,灰重如布,相隔十數丈就只能見到人影了。
田笑只覺那暮色沉重得好像一場皮影戲的大幕,而那突然冒出來的幾十人,個個姿态僵硬,像那塊深灰的布上一個個沒有顏色的皮影兒。
眼見那天跟口鍋似的倒扣着,扣出的空間裏滿是鍋灰樣的暗光,那些人影魍魉一樣的薄,田笑一時只覺得汗毛都豎了起來。
——鬼氣森森!他最直接的感覺就是這四個字了。
他們原來是在給那些棺材上漆。
——漆是黑漆。那漆就在他們背上背着。
這時只見他們一個一個認認真真地刷着。田笑眼看着檀木做的棺面顏色變得更深了;森白的白楊木棺材上卻慢慢才被塗成黑色,白色的木茬與那黑漆交映在一起,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怖;而曲柳的在那黑漆還沒蓋盡紋路,一時變得更加詭異……
田笑只覺得說不出的怪異:這是些什麽人,幹的又是些什麽勾當?
而那些魍魉間互相完全不作交談,只是沒命似的認真刷那漆。
田笑只見到他們很快刷完了第一遍,然後一個個伸出手,對向那棺材的板壁,在距那棺材表面數分之地摩挲,催動掌心的熱氣,迅速地烤幹它。
空氣裏飄浮着烤漆的味道,還有那些人勞碌後的汗氣,這兩種氣味一酸噎一刺喉,聞着讓人難過。
他們烤幹了後就開始刷第二道。僵直的手與永不停息的動作,單調得讓田笑悶得有如自己都鑽進了一個棺材。
可那簡單的動作卻有一種奇特的吸引力,田笑也不知他們最後刷了多少道,又烤幹了它多少遍。只見他們中為首的人忽擡頭看了看天色,一揮手,那些人又從背囊裏鼓搗出了些東西,塞入棺木之中。然後迅速地把那些棺木擡在肩上,一轉眼就已開始列隊而行。
田笑運起五遁之術悄悄地綴着。只見一路上那些人都不開口。他們的姿勢怪異,有兩個人擡一口棺材的;有一個人抱着一口棺材的;有兩個人左右雙肩齊上,擡着兩口棺材的;更有的一個人就扛着幾口棺材的……而那些人的腿像是直的,憑空飄浮出去,膝蓋都不會打彎兒一般。
時間已近子夜,田笑這才發覺,他們果然是在向着摔碑店的地界走。難道——他們真的是去找古杉?
沒錯,走出了沒幾裏地,他們居然又碰上了一撥同樣的人。但兩撥人并不摻雜,各背着各自的棺材趕路。他們就這麽默默地在荒野、古塬與農田間穿行。好一時,終于走到了一個山谷,那就是田笑到過的古家密林的後面。
他們趕到時,居然那裏已有三撥棺材隊等在那裏。他們會合在一起,黑壓壓地覆蓋了整個空場。
田笑只覺得腦中一暈:媽呀!這世界,像整個地已被棺材蓋起來了。
——“千棺過!”
田笑猛地想起那日招引自己加入“伐柯”行動時,耿細光見到一片紙錢貼上他衣袖時猛然脫口而出的三個字;接着不由又想起清明節那天見到的一整個鹹陽城那到處亂飄的碎紙屑。
那紙屑像要把整個鹹陽城都埋掉了。
田笑腦中終于閃過了兩個字:地藏!
——這該就是江湖中傳說最神秘的幫派,地藏了。那還是田笑小時候就聽說過,但久已忘卻的傳說。傳說,只有在生死危亡的關頭,又或碰到舉世無雙的敵手,“地藏”一門才會發動起他們這勞心費力的“千棺過”。
那些怪人忽然散開,他們黑壓壓地彌漫開去,浸漫了整個山谷。然後,越在外圍的人漫出得越遠,漫進摔碑店這一帶相互遙隔的村落。
而山谷內,只見好多棺蓋忽然翻起,有擡棺的人一鑽就鑽了進去;更有好多人席地而坐,他們把棺材平置于地、橫豎錯亂地擱着;又有人把那棺木豎放于地,人跳到棺材頂高高而立;還有人不知疲倦地把那棺材抱着、扛着……這兩三百人像一支暗獄中逃逸出來的冤魂之軍,就這麽把以古家為中心的摔碑店地界或密或松地覆蓋了。
然後,他們突然整齊劃一地開始敲擊起棺材板來。
那聲音先還是稀落的,有人在浮土的覆蓋下,在棺材裏面叩起上面的棺蓋來。接着,四周傳來鳴和,坐在地上的人像打鼓一樣敲着,扛在肩上的人像扛鐘一樣敲着,抱在懷裏的人像抱琴一樣敲着,還有夾在腰裏的人像打腰鼓一樣敲着……那聲音聚合起來,竟有節奏,竟成音韻,簡直像一支樂隊一般,一聲聲擂響,那響聲傳遍了整個山谷,又向摔碑店整個地界彌漫開去。
晨鐘暮鼓,雷鳴山響,都沒有它們這聚合敲擊來得震人心魄。那聲音不大,也不太有穿透力,卻悶實實的,空洞洞的,喚起你心中更大更空的回響,好像猛地在你胸腔裏憑空敲出了好大一塊空地。
——這算什麽?
這簡直是一場排演好的“棺鼓”!
那聲響仿佛出自地肺,仿佛來自永遠黑沉厚密處,是跟你生命息息相關的最隐秘最本能的召喚。
——又有誰抗得住它如此的摧擊?
田笑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