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2)
他也等得。他心裏不由憤憤:何物袁大、駱寒,竟累你家老爺如此久候!他看看門外日影,不由打了個哈欠。
門外日影已斜,滿天餘金紛然灑落。所謂六朝金粉,這金粉二字原非只為形容于那建築藻繪之上的,原來還有這一番意思。
這一等竟又等了足過了兩炷香時辰。漸漸漸漸,連金日殚、文翰林、韋吉言也一一露出不耐之态。李捷看到他們不耐,才像重有興致,重又開心起來。他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他原是最喜歡貓捉老鼠,細看他們失措之态的。眼看又過了好一會兒,他笑道:“文兄,你是不是叫個人到山頂看看,看是不是他們兩人已同時斃命——那倒是件好事,要省下文兄好一番手腳了。”
紫金山頂,此時卻肅寂無人。除了袁老大與駱寒那一人一駝,再無觀者。只有那江風紅日,充塞于天地之間。
從紫金山頂可以俯視山腳下的整個秣陵城。陽光晃眼如金線,那一線線的金粉就那麽撒落在城中的白牆黑瓦之間。從上視下,只覺人世間所有的歡快、磨折、語笑、輕謾、鞭笞、笙歌……一樣一樣人世間的欲望與争競就那麽藉着屋瓦的遮掩認真地匍匐着、拼力地向前掙紮延伸。黑瓦底的間隙,是一條條小弄,歪歪扭扭地在那所有的欲望之間蜿蜒。看着看着,都似要給人一種卑微之感。但那卑微讓人産生一點親切。仿佛,那才是讓人難奈卻又難棄的一個真實的人間。
袁老大與駱寒正都端坐于地——旁人怕以為他二人一到山頂就會如何淩厲對搏,只怕萬想不到他們竟會這麽端然對坐。
只聽袁老大喟然道:“無論你我誰下得了這個山,只怕下去以後,才是又一場真正殺劫的開始。文翰林殺我之心久矣,只怕嫉你之心也盛。咱們這‘駱袁’一見,要比何妨比得斯文一點?”
駱寒唇邊淡淡一笑,似是心裏也在想起那個“袖手談局”文翰林的相貌。
只聽袁辰龍道:“我這套‘步出夏門行’——江湖傳為‘憂能傷人’,又稱‘橫槊’之擊,一共原有四套,分為‘觀滄海’、‘冬十月’、‘河朔寒’、‘神龜壽’。起意卻得之于孟德之章。你且先看看‘觀滄海’。”
只見他一拊手,竟自低吟起來。他的聲間如非自喉中吐出,全無唇音,只是模呼而吐,如呼如嘯。那聲音吐自于肺腑,低沉厚重,有如遠古足音。
只聽他慨然吟道:
“雲行雨步,超越九方之臯。臨觀異同,心意懷猶豫,不知當複何從。經行過我碣石,心惆悵我東海!”
他長吟未竟,一掌竟已劃出。那掌中肅殺之意浸漫開來,其悲涼梗滞之處,竟一反武學圓轉順滑之道。
駱寒一見,已叫了聲:“好!”
他卻不止靜坐,人影忽翻飛而上,直搏九天。袖中弧劍光芒一燦,映着日影,一張淡褐色的臉在日光中顯出些金黃黃的微燦。
袁辰龍舉目望他翩然飛起的身影,“若夫乘天地之正,而禦六氣之辨,以游于無極者”,原來駱寒的輕功心法出于這裏!他眼中遏制不住地露出一種難以自持的光彩——九幻虛弧,孤銳一劍,果稱卓絕!倒也不枉二弟傷在他的手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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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聽他喝了一聲:“東臨碣石!”左腕一翻,已向駱寒空中的身影虛罩而去。口裏猶得閑道:“駱兄近日該已見到那小英子了吧?不知舊歌忽起,淮上傳書,可有人和駱兄你說了些什麽?”
駱寒卻于空中避開他那虛勢一擊,手裏也還了一劍——袁老大果非尋常,只此一套“步出夏門行”已足見出其胸中丘壑了。他袖中一抖,卻有副白絹已向袁辰龍飛去,手中劍一振,竟在空中踢踏,人已翻飛二度。
袁辰龍神色一變——人言“九幻虛弧”本有空中換力之能,看來果然不虛!他不再開言,右手一振,已經再度擊出。
就在袁辰龍擊出第二招時,駱寒已先代他喝道:“以觀滄海!”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水何澹澹,山島聳峙。
樹木叢生,百草豐茂。
秋風蕭瑟,洪波湧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漢燦爛,若出其裏。
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這是一種睥睨滄海的豪情!就縱算豪傑如曹孟德,卻也有着“臨觀異同,心意懷猶豫,不知當複何從”的徘徊之慮啊!而袁辰龍一向鎮定,他心意中究竟懷有何樣之猶豫呢?戳力上國,至君堯舜,就足以慰他平生之志嗎?
有寄堂中,人人自謂“有寄”。可有人會想到袁老大與駱寒其人其志?其風慨其執念,究竟何寄?
袁辰龍的目光忽轉沉痛。他這一套“憂能傷人”,先是以“觀滄海”以述其志,那志向非只限于這營營擾擾的人世間,而是面對天地,雲垂海立前的一點生人之慨。
接下來,他就轉向“冬十月”了。
述志已罷,他手中掌力忽沉重如鉛,如壓迫在每一個細弱生者身上的命運。他袁辰龍是不甘于這個命運的。他的目光中似橫起了一幅畫卷……
孟冬十月,北風徘徊;
天氣肅清,繁霜霏霏;
鵾雞晨鳴,鴻雁南飛;
鸷鳥潛藏,熊罴窟栖。
……
駱寒的身影忽翻然飛轉,如水禦長天,霞呈一線,自然瓷肆。
袁老大目光一沉——
“幸甚至哉!”
文翰林也自疑惑,這時覺得李捷所言也未嘗無理,正在尋思是否真要分派,卻聽庚不信忽開口笑道:“文兄絕世風流。棋、琴、書、畫、詩、酒、花,無有不通,無有不知。卻不知,文兄真已識得這一杯酒的滋味嗎?”
他手裏正拿着只精致銀杯細細把玩。文翰林不解他怎麽突然閑話。庚不信江湖傳言,一向滴酒不沾,難道他剛才喝了一杯,已有些醉了嗎?
他也不好輕忽于他,聞言含笑道:“庾兄素來忌酒,倒怕少得這酒中之趣了。所謂‘但識酒中趣,無為醒者傳’,這其中的趣味,倒是不可與庾兄輕易知道的。”
他面上含笑,口中閑閑而言。門外紫金山方向忽傳來了一聲呼哨,文翰林就神色一變。今日本是他文府主局,旁人不由都看向他臉上,目光急切,俱含問詢之意。文翰林沉吟了下道:“像有人快要下山了。”
堂上堂下之人不由一掃松懈之态,齊齊注目門外。
袁辰龍目光中遠景的畫卷忽收。忽然從那個“鸷鳥潛藏,熊罴窟栖”自然界冷酷的冬中一轉又轉向人間。
他手中的招意也一下從天地那無語的肅殺之味一轉而入糾纏,那糾纏中斬荊開路的鋒利之中,不知怎麽,竟讓人感到了一絲人間的溫暖。
難道堅忍如袁大的心中,竟還會有一絲溫暖?
鄉土不同,河朔隆寒;
流澌浮漂,舟船行難。
……
鄉土不同,原來無論是誰,只要是個漢人,只要他成長于這個文化中間,是斷無法抛開這“鄉關”之念的。以袁大之卓絕斬斷,竟也有怃然于族人之嘆。
——“河朔寒”之味原在于此。
袁辰龍心中似忽想起南渡初年——這世上,值得他用上這套“憂能傷人”的人不多了,他像是很享受且快意于這一次的出手,這樣的出手,這樣的兩人執念與信念的對戰,似才可以一明他那一向遭到壓抑的心中積念——駱寒,枉你說什麽獨逸天外,又苦習那什麽列子禦風,可這世上,又有幾人有資質、有機會如你得效那列子之禦風而飄?你可有見過南渡初年?——那時的江水之上,流澌浮漂,可并不僅只是“斫冰擊雪”,那是有無數的百姓之屍“流澌浮漂”的!當真也是“舟船行難”!
他心中忽忽而起悲慨:生此世間,私仇與公益孰重?威名與胸懷又當誰先?他眼中又似浮起了那個他極疼愛的幼弟袁二傷後的臉;卻同時也浮起了蕭如那宛如能穿透歲月倥偬、生死邊際的臉;還有石燃那熾烈濃情的臉……心中不由一痛一嘆——
錐不入地,蕪藾深奧;
水竭不流,冰堅可蹈;
士勇者貧,勇俠者非;
心常嘆怨,戚戚多悲。
這人世,當真是“士勇者貧,勇俠者非”啊?他袁大貧居已久,他貧于這天下苦乏同心之人,苦無經世之才。駱寒駱寒,你可知你所為已非!
駱寒卻正擊铗高歌:“停杯、雲起江湖……”
門外卻又是一聲呼哨從山腳傳來,這次的卻更近些。文翰林已翻然色變:“是袁老大!”
庾不信也微微蹙眉,問道:“他活着下山了?”
文翰林點點頭。
李捷微笑道:“那不是該文兄出手了?”
滿座之中,人人含笑。李捷有李捷之笑,韋吉言有韋吉言之笑,庚不信有庚不信之笑。只有金日殚面上卻其色憾憾:袁辰龍下山了?可他怎麽下來的?這一戰未得一見,可真是……
堂下此時有不少江湖健者也聽到了,座中有少年們便聞聲慘然——駱寒敗了嗎?他怎麽會敗?他幾乎現在已成為江湖一代少年游俠兒心中的……,還是——他已身死于袁辰龍“橫槊”之擊之下?
難道孤銳如駱寒,也當不得那袁大的橫槊九擊?
難道袁大那縱橫宇內,經緯天下的橫槊九擊,以他幾無所不包的心法度量,畢竟是容不下這樣的一個少年?
文翰林一揮手,他左手食指輕輕一彈。這一彈之間,“殺袁”之局已動。
然後只聽一聲聲唿哨甚緊,分明紫金山下已動起手來。文翰林神色一變——袁老大決戰之後,難道猶有餘力,竟像要沖過他一道道圍襲,直撲“有寄堂”而來?
相搏至此,袁辰龍已不能端坐不動。
他心中也諸念俱至。一般武學高手相搏,求的是一個靜心凝慮,但這一向并不妨礙袁大心中思慮萬端。
以他軌則天下之欲,他是要除了這個駱寒!
可這個少年,他那一種翻翥遠逸之态,是他也不忍心輕易殺之的。縱算忍心,他是也無把握可以真的殺之的。
那一種高飛遠逸之态,如耿蒼懷所說,是得之于“語言之前”,也是真正的直達人生最深底處的質問,那一種由直達本質而得的奇思冷利,就算是袁辰龍識盡天下武學,卻也是無自信将之控搏的。
袁辰龍忽仰天而慨,手中出招已至最末一套之“神龜壽”!
神龜雖壽,猶有竟時;
騰蛇乘霧,終成土灰;
老骥伏枥,志在千裏;
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盈縮之期,不但在天;
養怡之福,可以永年。
六合門永濟堂上之瞿百齡曾經有言:“恥逢七十瞿百齡”——養怡之福,當真可以永年嗎?
袁辰龍此時的掌力卻已至極致,有盈有縮。因盈而縮、又因縮反盈。駱寒弧劍一擊,兩人終于按捺不住,劍掌一交,同時翻飛而起,也幾乎在同時地道:“殺了你可惜了!”
身外江風獵獵,而他二人同翻飛入丈許高空,那裏的風是否較紫金山下那白牆黑瓦間的尋常百姓人家所能感受到的猶為酷烈?
是否如蕭如所說:“望崦嵫而勿迫,恐鹈鴂之先鳴”,那裏所感受到的生之壓迫與生之執念的争競也更逼人?
無論如何,兩大武學高手,對局之終章也如歌:幸甚至哉,
歌以詠志!
……
其後,袁辰龍獨自走下紫金山。
文府殺袁之局已動。
堂下之人雖欲旁觀,但都是知機之輩,知道接下來馬上就是“文袁”之争,文家人只怕是不想有人旁觀的,也就只有強自按捺。
文翰林面上卻像只是神色難信。他忽一拊掌,沖四座道:“怎麽,當今天下居然真的已混亂至此?我聽得屬下人來報,好像下了山的袁老大竟又遭到人的伏擊?這可奇了,如今江南地面,還有誰敢惹他?難道他手下缇騎這些年不是治理得江南一帶野無宵小,路不拾遺?居然會有這等奇事,各位何不出外一觀?”
堂上堂下之人不由一奇,但馬上心下明了——雖然文翰林欲殺袁之心天下皆知,但袁辰龍畢竟是朝廷命官,哪怕他與秦相均欲殺之而後快,卻必也不肯當此聲名的。
他這話除了撇清,要衆人出外一看,那也是他已期必勝,于此已不在意了。正要借殺袁以立威。而他所布置的人手,看來也不會直接由文府字號出面了。
衆人好奇心起,知道文翰林原就要借殺袁之事就此入主缇騎,這一役正是叱喝江湖健者以立其威之時。堂上人半為好奇、半為如不出去一看可能反遭文翰林之忌,一時都湧向門外。耳中只聽文翰林笑道:“些許小伏,袁老大應該無險。他即連駱寒都殺得,這當然更是絕無大礙的了。李兄,韋兄,不如我們還是在這兒溫酒相待。”
李捷、韋吉言同為在朝之人,不好眼見袁辰龍受戮的,心下雖憾,卻一笑點頭。
文翰林心懷大暢,滿飲兩杯,與座之人俱都舉酒成歡。
金日殚卻忽眉毛一皺,他此前深以此身已傷不能與袁辰龍一較勝負為憾。此時見袁辰龍怕已是最後一擊,他身為北朝之人,并無避忌,已長身向外撲去,要看袁辰龍危絕一戰。
文翰林為今日之事,已請得金吾衛與秦相聯力出手,不惜調動秣陵城駐防之軍,困住虎頭灘華胄、胡不孤及“長車”、“鐵馬”常青所有袁辰龍于此地能調用的力量,就是要迫袁老大獨身赴會。他已不用擔心袁辰龍手下轅門此時會來增援。
此時袁辰龍已入重圍,又在他殺駱之後,必已內負重傷,而又外乏援手。文翰林撫須而笑——江南局變,已局定此刻了。
有寄堂中一時空了起來,堂下之人去了個盡,只有堂上數人還在。他們謀定而動,要等袁辰龍萬一可突出重圍時,再給他絕命一擊。文翰林舉盞相邀道:“李兄、韋兄、庾兄,來,喝酒、喝酒。”
李若揭手下的三個弟子卻無雅興喝酒,他們人人提氣運功,準備着應付還可能突圍的袁老大。
他們此來,想來已領了師傅的嚴命。
文翰林幾人才才含笑傳盞中,遠處忽聞殺伐聲烈。文翰林一驚,袁老大還有如此氣勢?
他招來一人道:“可是只有袁老大一人重傷下山?”
那名弟子道:“不錯,駱寒的駱駝只跑下個空鞍。”
這句話說出來,文翰林手底下的有個年輕人目光中都神色一暗——江湖子弟江湖絕,縱孤銳如駱寒,最後的結局竟也是……剩下那駱駝跑下個空鞍,那年輕子弟的眸中神采都寂寞了。
堂下樹影裏還有個手持一截精制短棍的少年也神色一恸,他是趙旭,他的眼中空了一空。有寄堂四周,這時絕不只堂上的幾個人在。江湖多隐逸,但只怕隐逸如趙氏雙老輩,也抛不開熱情來旁觀這一戰的。
但……戰局終有結時。
死的是誰,都只怕讓人感慨。
席上韋、李二人卻相顧一笑。他們再次傳杯。所謂人逢喜事精神爽,這酒他們喝得可謂志得意滿。
可不上一刻,忽有一聲極凄厲的叫聲刺耳傳來。那聲音高亢已極,叫的似是金人的語言。
李捷已聞聲一震,韋吉言驚道:“金日殚!”
李捷也極快地道:“是他?”
韋吉言應道:“不好,看來他靠得太近。——虎死危猶在,他此時怎敢靠近?袁老大對他下手了!”
說着,他二人人影一撲,已無暇和文翰林客氣,已帶着李若揭的三個弟子疾撲而去。
——他們可不敢再讓金日殚有何閃失,以招北朝之怒,以招秦相之怨。
因為金日殚本是應秦相之請才出手,秦相有言,不得讓他輕易遭算!
那滿座奔出觀看袁老大與文府一戰的人早已趕到紫金山下的竹林戰場。
那伏殺之局卻埋伏在一片竹林之間。竹枝遮掩,如不是冬深,竹林枝葉已枯落幹聳,只怕衆人也無法見到那竹林中對戰的人了。
密竹修影之間,衆人凝目細看,時時可見一二兵刃白光與衣袂閃動,果見袁辰龍臂上濺血,正苦搏于此。但苦于見不到人物全身。
袁氏一向于江湖少有知交,何況文府安排得這麽細致,所以也就無人插手相助。
文府所伏之人均為秘密培植的高手,江湖上向無露面。袁辰龍身陷圍中,“步出夏門行”之招式掌法雖挫不頹、樸鈍沉厚,每一招,必重傷一人。旁觀之人一見之下,心驚他的傷勢雖看似頗重,但身上浴血,竟猶有餘力。
一見到他的出手,不少高手名宿不由都心喪若死,只覺不說此等武功,就是此等遇挫愈振的氣概,就是自己此生也難修煉到的。
金日殚落後了些才動身。他身上有傷,騰挪不便,所以過了片刻才到。
他不比常人,不甘心隔竹而觀,身形一躍,竟躍入密竹林中,要親歷戰局細看!
他身影才至,卻見袁辰龍忽擡眼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郁怒勃發,卻為他一向寧默的神采所壓,看起來有一種格外喑啞的燦爛。
只聽他低喝了一聲:“你來了!”
他重傷之下,竟還有這等迫人的神采?
——說着,只見他竟不管身後伏擊之人,忽騰起一躍,一掌向金日殚飛擊而去!
他是在想起那日石頭城上的一片廣袖吧?
只聽他口裏低聲道:“阿如,我與你了此大仇!”
袁辰龍執掌缇騎十餘年,出道江湖數十年,旁邊人還未曾見他口裏提起過一句“私仇”,更未見他曾為私仇而輕殺過一人!
但此時,他的目光中卻有一種受極了傷害,因傷而痛,痛得像一個正常男人,像一個年輕小夥兒,那出柙猛虎般的痛恨之念!
他聲音極低,旁人聽不清。
說話間,他已一腳踹飛了一個追擊之人。但他身在陣中,伏擊立起。他身後空門大露,卻等如何?
金日殚大驚,他終于見到袁辰龍的出手了!
可他也終于意識到,這樣的出手,他躲不過。
自己原來一向自信太過,自己一向以為自己已極高地估量了這個袁大。但這樣的出手,就算自己全未負傷之時,就算運起“搏兔圖”中自己苦研二十年的所有心法,只怕也注定躲不過。
“死!”
金日殚有生以來,腦中還是頭一次劃過這樣一個字。
但他唇露獰笑,他已看到袁辰龍身邊伏擊的人的出手。
袁辰龍如定欲殺他,他自己也好過不到哪裏去!
卻忽聽一聲呼哨,旁邊暗林之中忽有人影殺出,來勢極厲,竟向文府之人殺去。
旁觀之人大驚,卻見伏袁之人中,竟也有人揮刀連斬,一場伏袁之局,竟然禍起蕭牆!
有寄堂上這時卻只剩下了文翰林與庾不信。文翰林尴尬笑道:“袁老大果非常人,竟能臨死反撲,聞聲好像還一擊已搏殺了金日殚。”
庾不信低聲一嘆道:“這世事本來就難以盡料。”
他還在玩弄着手裏的那只酒杯,口中輕慨道:“就比如這一杯酒,天下飲酒之人盡多,但又有誰能盡識得其中滋味呢?”
文翰林強笑了下。不知怎麽,他心中忽有不安。門外忽有人疾奔而來,渾身浴血。文翰林一愣,那人卻是他門下弟子。只見那弟子已不及走近文翰林身邊耳語,才至堂前就已撲倒。他重重地倒地,卻戳起一指直指庾不信,嘶聲喊道:“老爺,‘落拓盟’之人突然向伏袁之局出手!他們三祭酒俱在,另外還有一個高手好像是稼穑先生,他蒙着面,另外好像還有‘十年五更’中人,那是淮上易杯酒的人了。主人,‘殺袁’之局已敗!”
他一言方出,已然力盡。
文翰林聞言大驚,一回頭,就望向庾不信。
只見庚不信面上正含蓄地笑着。文翰林一時心中只覺羞怒相激,忿極而笑,怒道:“好庾兄!你在順風古渡與畢結一會,原來一切都是虛與委蛇,那都是假裝的。”
庾不信淡笑道:“你只道我在順風古渡中就見了一個畢結嗎?”
他淡淡道:“你消息太不暢了。”
然後他目中若有憾意,他見的還有另一人……那個江湖馳豔,僅此一面,就已讓自己覺得其潇灑風慨、舉世難及的人……
……可那個人卻已不在了。
庾不信出身悍匪,這一生生死見慣,不是自己兄弟的死一向他已無動于心了。可那人的死……
只聽他寥落道:“只可惜我見的另一人卻已經死了。”
他聲音忽厲“她好像就死在你手!那就是蕭如——那個江船九姓中,唯一還活着的可以允稱六朝風流集于一身的女子蕭如。你以為我‘落拓盟’與你聯手能夠心甘?哪怕為了抗袁——他起碼——我庾某人素來厭他——還足以允稱英雄!”
說着他胸中似也郁懑難言:“——蕭姑娘也不願見袁老大與淮上輕啓戰端,更不願他與那駱寒輕生一戰。易先生這次遣我來本也就一致彼此媾和之意。只不過那袁大為了要這一局做得真,或者怕是當時還有執意要殺駱以定江南之局之念,不肯輕結淮上之盟,故以石頭城一役引發所有江南之亂。嘿嘿,你以為袁大就是那麽好殺的嗎?哪怕已動用你們文府與秦相甚至北朝之力。你以為小英子祖孫一路賣唱,不遠千裏尋來,找那駱寒,只是易杯酒要他傳言對付袁老大嗎?”
他悲涼一笑:“我那次去順風古廟卻就是要見蕭如、托她穿針引線與袁辰龍重盟當年之約。——‘淮上之人無南渡,缇騎之旅不過江’,可惜聰穎韶秀如蕭女史,竟會命喪你手!”
說着他聲音一轉激越。
“今日不為別的,只為她,我也要出手與你一戰!”
文翰林心中大怒。
——此局已敗,但他并不慌,因為他還有“談局步”、“袖手刀”與名馳天下的“玉堂金馬九重深”。
他還有文府。
文府的人,是敗得起一局兩局的。
他一擡頭,眼中極恨地看了庾不信一眼,真氣已貫注筋脈。
文翰林冷哼一聲:“欺我者死!”
一語未落,他已然出手。他出手的就是他馳名天下的“袖手刀”。
他這時已動殺意,出手已非那日秦淮河邊初始時對蕭如的招意。
庾不信卻冷笑道:“我早已數次說過,‘你可真正識得這一杯酒的滋味嗎?’可惜你冥頑不悟,我也就不算不教而誅了。”
堂上此時空無一人,只有他們兩個在。
庾不信的“煙火縱”之術也已提至極限。他誘發了文翰林全力攻擊後,人卻向後疾閃。他正閃向那大堂的正中。
文翰林全力追擊而至。
他要殺這庾不信以洩憤。此戰已敗,敗後,叫他如何回去面對文昭公與由此必然到來的畢結那小子更強有力的挑戰?
就在這時,忽聽大廳牌匾上的有人低低說了句:山、有、木、兮……
——山有木兮木有枝。
文翰林大駭。
他已感覺到劍意,這叫出的幾字分明是一招劍法。
而這出言之人,分明是他已期必死的駱寒!
他才一轉頭,就見空中有一抹弧劍微微顫抖的劍意向自己胸口浸來。
這一劍,當真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如山生木,如木生枝,天然自在,全無痕跡。
文翰林适才力襲庾不信,此時已無暇收手。只聽他只來得及一聲輕慨——我是什麽都算到了,江南之人、無不算到,只是忘了、忘了那最不該忘掉的還遠居于淮上的那一杯酒。
我不該輕信有北朝金張門的牽制,他已無力南顧啊!
他縱未曾親至,但破局之力,也猶較我為勝!
然後,那抹劍意在文翰林胸口一收即回。駱寒一擊得手,已翩然遠去。門外,文翰林只來得及聽到一聲駝鳴——那他本以為空鞍而返的駝的鳴聲了。
他眼看着自己胸口的血色漸漸浸開——袁老大為顧江南之局與文府之勢,不肯輕易與自己鬧翻。駱寒這次出手分明是代他來殺自己。看來,淮上與“轅門”之盟已成。
他恨恨地看向門外,他不甘呀,他此生不甘!
李捷與韋吉言趕至時,袁辰龍已誅金日殚。而落拓盟突襲之人這時已得空而撤。畢結心憂文府實力,也不敢盡出全力,只有也撤。旁觀之人見局面不好,誰不開溜?
只見李捷與韋吉言同時色變。只聽袁老大道:“看來李兄所言不錯。江南之地,确實江湖未靖,宵小橫行,是兄弟管治不力。我與駱寒戰罷,他一劍得遁。我才下得山來,就見山下竟有江湖仇殺。兄弟重傷之下,只有全力驅之而去。哪想還有這麽個故扮傷勢欲就此襲擊我的一個好手。”
他指了指地上的金日殚:“兄弟只好下手除之了。”
他眼望着李捷與韋吉言,冷冷相看。
李捷色變道:“他就是北朝金使帶來的金日殚!”
袁老大似很吃驚道:“他就是金日殚?怎麽會已受此重創?是李兄已暗裏搶先出手了?”
李捷面色慘白,與韋吉言互顧一眼。
只見地上的金日殚似氣息間猶有餘絲,他當下抱起,和袁辰龍只客套了下,目中猶帶恨意,就帶着李若揭的三個弟子飛身而去,猶欲圖将金日殚全力施救。
袁老大看着他們遠去的背影,意興蕭索——有寄堂上的駱寒此時也該成事了吧?以他一劍之利,加上庾不信的老謀深算,想來不會出錯。他眼前似又浮起駱寒那一劍難掩難遮的光彩。今日他與駱寒在紫金山頂為顧及易杯酒調和之言,均未全力出手。
——易杯酒遣庾不信明裏以“落拓盟”與江南文府結盟,暗裏卻托蕭如一寄款曲;又遣小英子沿途賣唱,寄語駱寒他所謀之局,幾已誘轉了整個江南關注此事之勢力。這一招局變,當真是高呀高!
袁辰龍輕輕一嘆:華胄他們在虎頭灘中該還在等着自己。這個江南危局,目下總算暫避過去了吧?
他心中忽苦苦一痛,不由就想起為他籌謀,應付過這一險局的那一個女子。他眼前似極痛極痛地浮起了一個女子曾那麽倩影輕歌、巧笑相看的臉。
——這麽久了,這些天,他一直拒絕想起她,因為他不敢——怕一想起就毀了自己所有的大局之念,會就此沉入那永難沖出的黑暗。
——當日知蕭如已矣,他心中就狂呼一聲:此生已缺,終古長恨!
他似聽到自己心裏有一聲極響極響的碎裂之聲。直至那時,他才明白什麽叫做一句“愁來天地翻”。
愁來天地翻,
相望不相識!
人鬼殊途,從今以往,就此相望不相識了嗎?
他确也是未曾好好用心來相識那個女子。甚或在她死後,都一直強壓不敢悲痛。蕭如呀蕭如——我袁某人此生負你何深!
直至今日,他才可将她在心中這麽深痛地想起——想起那個蕭如:淡定的蕭如,潇灑的蕭如,風流雅慨、卻勇決果毅千千萬萬人也難及的蕭如。那個哪怕一絲發絲,一個淺笑都似從六朝煙水中浮出的蕭如。縱千思萬轉也再難再求她一刻的相伴啊!
袁老大心中憂傷如沸。他此前枉将心法稱為“憂能傷人”。
——是呀,“憂能傷人”!
他是今日才識得什麽叫做“憂能傷人”!
他喉中梗痛,痛至極處是無聲,而所有的哭聲都不是向外發而是向深心裏嘶裂而去的。那暗哭像一場痛掠而過的長風。而此生,他縱然再縱聲呼嘯,也難挽回那廣袖一片。
——蕭如已矣,雖千萬恨何贖?
——此生猶多,雖千萬恨何足?!
袁老大中心哽咽,他怔怔地從懷中掏出了一方素絹,那是蕭如留下的絕筆,是她在他負約順風老廟時就已草就的。袁老大一直未忍一看。
……如果知道此生倏忽,生死難料,于頃刻間你就已由此岸而歸彼岸,當日縱轅門皆廢,我也不該讓你一弱女子親身督戰;……如果知道彼此竟緣淺如斯,我此生已注定負你如斯,當日順風渡口,我縱萬事纏身,萬刃穿身,我也該飛騎趕赴月老祠與你一見!
……阿如,你這一生要求我的本并不多。
袁辰龍心中喑啞而哭。身外,草木齊悲,江河阻咽。他掏出那方素絹,只見絹上字跡猶潤,那絹上只有幾句楚辭:……
山中人兮芳杜若,
飲石泉兮蔭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做。
……
雷填填兮雨暝暝,
猿糾糾兮穴夜鳴,
風飄飄兮木蕭蕭,
思公子兮徒離憂!
……
風飄飄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袁辰龍臉上的淚長劃而下。那淚如刀割一樣的割過他那張一向沉穩、無動聲色的臉。絹上字句寥寥,一讀已盡。可這一讀之間,他的眸中神采,面上的紋理,倏然已黯——這一老,又何止老了十年。
空中,猶似還有一個女子倦極而唱的聲音:
……
山中人兮芳杜若,
飲石泉兮蔭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做。
……
雷填填兮雨暝暝,
猿糾糾兮穴夜鳴,
風飄飄兮木蕭蕭,
思公子兮徒離憂!
……
尾 聲
趙旭覺得,只一夜工夫,大叔爺就像老了很多。
趙無量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