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2)
下去,恐不免中了這看似柔弱的女子的計算,所以不由不把他“金張門”的“搏兔圖”心法發揮至極致。出手已不似一開始的猶有餘斂,只見其淩厲狠悍,一發無餘,分明已把蕭如當作了平生大敵。
“搏兔圖”功夫傳于白山黑水之間,原有“兔伏”、“鷹揚”兩脈,金日殚兼修并蓄,這下全力出手,蕭如身形已難如開始般宛妙自然。她鼻尖微微出汗,那汗水并不蒸騰,卻反冷凝,半如冰珠般地向枯草間跌落。
金日殚的“摔碑鎖腕纏金手”已将諸般巧妙運至十足。只聽他“呔”了一聲,瞧了一個空隙,一雙大手已向蕭如袖上纏去。只要這一手纏中,縱敏捷如蕭如只怕也就此難以飄飛如魅,要陷入于己不利的争搏纏戰。
忽有一個人影遠遠縱來,未到時已大喝一聲:“如姊,我來助你!”
那人分明坦蕩,遠遠已見對手是如金日殚這等罕世難求的好手,依舊不肯偷襲。
蕭如一愕,擡眼一望,輕呼了聲:“小舍兒。”
來人正是米俨,只見他一解纏腰軟槍——那槍杆為百浸油藤,柔可纏腰,卻也極為堅韌——一擊就向金日殚砸來。
他的出手果然與蕭如大異,金日殚本為蕭如那婉轉騰避、不求淩厲、但常陷人于不測間的功夫纏得大為不耐。好容易見到有米俨一槍襲來,剛烈凜然,心中反大喜,并不畏懼,一拍手,手已重重擊在那槍尖之畔,喝了一聲“痛快!”
米俨如受大力,身形一頓。他功夫原不如華胄,這一接之下,已然難當。只聽他叫道:“如姊,這兒我應着,你走。”
他與蕭如情同姐弟,所以胡不孤雖接應解了“長車”之圍,但他一聽蕭如猶陷險境,一出了樹林,就一人趕來,連胡不孤也攔他不住。
胡不孤在他身後叫道:“小米,你去不得。今日坡上有金日殚,就是我未負傷在前,只怕敵不敵得他也在未知之數。那是個可與老大一抗的高手。何況有文翰林在,蕭姑娘斷不至有性命之險。”
米俨卻叫道:“你們走,雖有文翰林——但如姊,她一向是義不受辱的。”
他分明比胡不孤、華胄更能了解蕭如的脾氣。
——得他一擊之援,蕭如才得抽身吸了口氣,正待說話,文翰林已以“談局步”欺近她身前,一動手,就是“袖手刀”。他之出手,是為實知若交由金日殚出手,以其淩厲,蕭如只怕難以全身而退。
但他也見識到了蕭如的功夫,已遠出于自己所逆料,所以一出手只有用上了他的成名之藝“袖手刀”。但他這“袖手刀”卻并非真刀,而是以手為刀,袖中出刀。
他與蕭如俱為南朝衣冠,衿袖寬博,非如北人的狹窄。他二人一接手,只見場面煞是好看——四袖飄拂,兩人均是精于身法之人,翩然飄翥,如忘情鷗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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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如喝道:“翰林,今夜你已打定主意一力阻我?”
文翰林嘿然道:“如果讓金兄阻你,他力發無收,只怕你要血濺坡上。”
蕭如一揚眉:“翰林,這是你逼我,那就可別怪我不義了。”
她出手忽變,只見一招招纏綿而至,全是“十沙堤”功夫中的妙詣。文翰林的雙手成刀,或出袖外,或隐袖中,變化莫測。蕭如的一雙手卻隐在袖中不見。她的一招招卻如謀劃已久,盡克文翰林的“袖手刀”招路之所在。
“袖手刀”原以陰詭難測為要,但蕭如曾為文翰林至好,他雖對其也未嘗不隐匿實力,但以蕭如之明,一向已深解其招法路數。鬥不數合,文翰林已面色大變,不為別的,只為蕭如的出手分明是專為對付自己而研創出的一套招數。那招式精妙詭博,正好克制自己的“袖手刀”刀路于無形。文翰林冷汗滴滴而下,雖然蕭如出手,此時也未見就占到上風,但文翰林心中忽然想到一件可怕的事。只聽他嘶聲道:“你怎麽……”
旁邊有人,他不願明言蕭如已研究出自己“袖手刀”的破法。蕭如一袖拂出,面上紅暈一現:“不必多言,正如你所料。”
文翰林腦中一炸:果不其然。他知以蕭如的武功見識,能識破自己的路數不足為奇,但以她之能,只怕還不足以破盡自己的招數出手。那就只有一個人能——那是——袁大!
文翰林手下不慢,腦中卻在與蕭如的對搏中也感到了一個人那平平常常卻威儀難及的氣概。——如果是由袁大出手,如果是他,自己還能這麽确保不敗嗎?
他一念及此,心灰氣喪。蕭如要的就是他這番驚駭,只見她此時得機,雖米俨遇險,卻并不相救,一張臉上卻氣色漸轉。眉宇間微微凝蹙,一雙瞳仁中卻倏然色變。只見一抹抹淡淡的如赤、橙、黃、綠、青、藍、紫的色彩疊番在她目中隐現,或快或慢,久久才歸原。
旁觀的鐘宜人心細,已驚聲低低道:“那是什麽?”
旁邊的辛四與嚴累俱沉吟不語,也不知這異象是主何兇險。
文翰林正自心中盤算,忽覺蕭如袖拂稍慢,他一得隙,正好抓住。
蕭如袖子頓破。她卻并不驚,由此一撕,竟任由文翰林把她一件外罩的長衫撕爛。
她身形一擰,已從那件得自袁大的男式長衫中脫身而出,露出了裏面的一件女裝。她裏面的裝束卻廣袖長裾,與時下女子迥異,大有古風。配上她的長頸高隼,修眉朗目,更是神采斐然,讓這寂暗荒坡也為之一亮。
文翰林這時才回過神來,他先一愕,沒想到自己會一抓得手,然後見到蕭如目中神采,一個可怕的念頭就在他心頭升了起來。只見他全無得手的快意,反極驚怖道:“阿如,不要!”
蕭如廣袖一拂,人如月宮仙子,偶谪人間。她輕露貝齒,微微一笑:“什麽不要?”
文翰林疾道:“我是要不迫你。你知道,我是不會傷你的。你不要冒用‘田橫五百’心法。”
蕭如淡淡一笑:“你不會傷我,但辱我已甚。昔者田橫,義不帝秦。先師祖感于司馬氏之亂,創此心法,就是要我輩後人用于今日的。”
文翰林已沉靜下來。只聽蕭如竊竊笑道:“你以為我會在你手下偷生茍安?”
她不會——文翰林分明已視她為今夜的“戰利品”——蕭如心中冷冷一哂,她的驕傲豈容人将其如此輕視?哪怕有金日殚這等高手在!哪怕——她要一運“江船九姓”從開脈以來還幾無人妄用過的“田橫五百”心法。
她一雙廣袖随風而舞,仰首向天,忽輕吟了一句:“自妾容華後……”
然後她的目光就迷離起來——此生枉負豔名,可這豔名對自己究竟又有何益?
——自妾容華後——一切都起始于那個“自妾容華後”吧。
文翰林身形忽一退,他喃喃道:“你終于練成了百年來已無人能成的‘一吻江湖’?”
——“一吻江湖”?
——好驚豔的名字!
鐘宜人與辛、嚴二人對望一眼,眼中俱是同一種神色:沒有聽過。
只聽蕭如慨然道:“又何如‘一刎江湖’。”
音雖同,字卻異,文翰林一時還沒有明白。米俨此時已疊受數創,雖悍而不退,口裏只叫道:“如姊,你快走!”
蕭如卻笑道:“小舍兒,別急,且讓如姊與你共當此北國大仇。金張門于建炎年間,殺我父祖,這篇陳賬,也該算算了。”
她廣袖翻飛,已如谪仙偶降般的飛身入金、米戰陣。
但仙子也沒有她這等豔态。可這豔一笑故可傾國,不笑時卻神清氣冷,如邈姑射山巅之仙,肌膚如冰雪,容顏如處子,不食五谷,以沆瀣為餐。
那是——朝褰陂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
而——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
蕭如輕輕一嘆,她的身姿間竟有楚辭般的美态。
——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
——乘骐骥以馳逞兮,來、吾導夫先路!
她要的就是在這日月淹及,紅顏終歸零落的世路中那“來、吾導夫先路”的勇慨!
只見她微一翻飛,已經出手,一出手就從廣袖中摸出了一把刀,那是袁老大贈之的“佩環”。
米俨先一見到她的豐姿高态,眼中一亮,卻忽又雙目一紅,他知如姊此時已經拼了,這個一向淡定處世的如姊已經拼了!
“當時拼卻怒顏紅”——就是這要一拼吧?
蕭如所出雖為刀,卻使的是劍式。這劍式遠不同于一般江湖技擊之道,卻如舞劍。
“一吻江湖”果非尋常,何況已是“一刎江湖”!
金日殚已驚于其來勢,他見機極早,面色黯了黯,“咄”了一聲,金張門的“拔鼎”之氣已在他丹田中疾提而起。
蕭如是要殺人,只聽她口中低聲吟道:“自妾容華後……”
……
自妾容華後,
随王獵風塵。
孰知垓下戰,
斷送隴頭吟。
……
蕭如面色漸轉凄迷,手中刀意不斷,口裏也不辍微吟:……
楚歌彌四野,
漢月攏三軍。
君戈空指日,
妾發亂垂雲。
廣袖舞危帳,
掠鬓念初心。
君且戰千古,
妾倦已十春。
江山餘一刎,
遺淚滿蒼裙。
此夕月華滿,
将以酬朱唇!
……
蕭如廣袖翻飛,一刀一式俱在歌吟中發出。刀名佩環,人擊月下。她真的倦了嗎?是誰忍心讓這樣一個女子染上如此倦态?米俨忽然發力,已運上他自幼習之于“雙槍會”的“無回槍法”。這槍法取意于直,一往無回。金日殚目中已露驚撼。他再不留情,一雙大手運起“搏兔圖”中的功夫一下一下向蕭如與米俨砸去。
但此二姊弟已然同心。兩人同心,其力斷金。蕭如已知這世上最顧念自己的乃是米俨。她不能舍此一番深情,縱是身喪命殒,她也要給小舍兒留一個可以叱咤飛騰的“今後”!
只見金日殚每一招擊出,雖淩厲難當,卻是她藉着身形攸快,每每搶先當那一擊。她喉中不斷有血咳中。那血花飛濺,但她刀勢擊抹之态并不暫斷。只聽她喝道:“你就是秦相最近用來要難為辰龍的那個難題?嘿嘿,讓他勝勝不得,敗敗不得,一個男人,身在朝中,果然有如許羁絆!”
——她心中一痛,想起袁辰龍會否在日後也時常這麽為自己偶有牽絆?這個世路太冰涼了,她要他為己牽絆。不是為了虛榮,而只為,在這冰涼的時勢中還能給他留下一點感念。
——而她一個女子,雖所念執執,自許高卓,就沒有牽絆了嗎?那她今夜所為又是為何?
只聽她道:“小舍兒,咱們今夜先了了你們袁老大難當之局。”
她消息有時反較袁辰龍為快,所以已先知秦相以“金張門”難為袁氏之事。
場中之鬥已至絕撒之時,蕭如歌聲已竟,她忽道:“小舍兒,且看如姊這一刀。”
米俨日後就是終此一生,也未忘記蕭如的這一句“小舍兒,且看如姊這一刀!”
那一刀,沸騰而出,卻其凝如冰,其豔如霞。那刀意中,有絕烈,也有嬌俏,沛然而香豔,如傾國一舞,芳華絕代。
只見蕭如不顧金日殚搏殺而至的“摔碑鎖腕纏金手”,身形一擰,竟在他的淩厲內氣中欺身而進。然後,她一笑,那笑映亮了“佩環”上的鋒芒,然後、她出刀。這是怎樣一刀?這一刀的凄豔淩厲,沛然難禦,猶如在六朝煙水中擊來。那刀鋒一亮,瞬間照亮了蕭如的絕世姿容,風流爽慨。其哀感頑豔、感心動懷,就是窮米俨之一生也難将之忘懷。
那刀意無所顧忌地向金日殚襲來。金日殚右手已按至蕭如腰上,那是個一觸幾可折斷的腰。但他只覺得右肩上一陣巨痛,那一刀已把他整個右臂卸了下來。但這已斷之臂所蘊之力蕭如也承受它不得,只見她身形如一根輕絲般已被金日殚擊出。
米俨神色一憤:你敢傷我如姊!!
他不顧金日殚搏命踢來的右腿,手中長槍一兜一打,竟直砸向金日殚左臂。
只聽一聲骨碎,米俨腹上雖中一腿,那一槍橫擊之勢竟已把金日殚左臂擊得寸寸而裂。金日殚雙臂竟俱廢于與轅門二人之一戰!
蕭如已高叫道:“吳公子,你來了嗎?”
她今晚一到江邊,悟及局變,已遣水荇兒立返。當時文府之人在側,她無機會多言。水荇兒也是個精靈女孩兒,已知蕭如必陷危局,她無可求助,竟找到了“半金堂”吳四。
蕭如所料也是如此。坡下只聽一聲簫鳴,蕭如面上慘豔一笑——此生,畢竟還有兩個男子不曾負我。
金日殚重創之下,奮力反撲,又一腳已向無力閃避的米俨胸口踏去。這一踏若中,只怕這個號稱“羽馬”,揮領“長車”、奮然勇慨的少年就此命斷。
蕭如已飛身撲上,以後背一扭,勉強卸過他這一擊,返身出刀,這一刀竟以刀背擊在金日殚左腿關脈。金日殚重創之下,再也受不得了此時一擊,屈腿一跪,已然倒地。蕭如腰間之帶已一卷米俨,左臂一轉,就已把他身子卷起,送到了崖外。
崖下,雖高愈十丈,躍落下縱輕身如駱寒,也必然受傷,但既有吳四接應,可保無虞。
她救得米俨,心情稍安。一返身,身後就是“落拓盟”的三大祭酒。他們與她略一接觸,落拓盟三人似也感于她适才的慘烈出手,一觸即退,竟讓過她,由她飛身向崖下撲去。
文翰林卻于此時出手——他此時已忘了這是個他一向心許的女子,只覺此等強敵,此時不殺,更待何時?
他的“袖手刀”擊在蕭如後心的同時,蕭如一把刀卻也已橫在了文翰林頸間。
她一口血噴出,文翰林側頭一避,這一避就算避開她手中“佩環”,只怕也難逃重傷之虞。
只見蕭如刀鋒卻一頓,凄冷笑道:“我畢竟下不了這個手。”
笑聲中,她已撲身而下,她知自己如此重傷,加上文翰林這一擊,只怕求得何等名醫,已注定再無返魂之術。但她死也不想死在這裏。何況自己不到,吳四與米俨定不會走。
只見蕭如身形已出崖畔。文翰林驚魂甫定,下意識的第二着“手刀”已經發出。
連“落拓盟”的人也叫出了一聲:“不要!”可那一勢手刀已無可挽回地剁在了蕭如頸後。蕭如似不信地回看了文翰林一眼。那一眼沒有憤恨,沒有怨怒,只有為這人世間所有不肯放手、乃至無所不用其極的人們的一抹哀嘆。只聽她空中輕飄飄地道:“翰林,我‘田橫’一法已施,禁忌之果立報,就是不死,此生也已如一平常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你——一定要殺我嗎?”
說着,她一口鮮血在空中噴出,如海棠一笑的絕豔,人卻有如石墜,已經昏死,向崖下重重地投了下去。
文翰林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他殺了她,他殺了她?
崖下吳四果至,他飛身而起,這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地抱住蕭如。一眼之下,已看出她身上所受之傷。一向淡定的吳四幾乎第一次一聲哭叫的叫了起來:“文翰林,你聽着,縱我無力為此,但就是散盡家財,毀掉‘半金堂’,胼手砥足,此生也必以殺你為念!”
秦淮水咽,一只小舟,兩個男子,載着一個已委然倒卧,神智全無的女子向不可預知的彼岸悲咽而去。
——江草江花豈終極?
待明年江草江花再發之日,怕是那個曾閑行偶伫,令秣陵一城為之生輝的女子已經無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