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2)
要為萬民重立秩序之人能有幾人?當日太祖太宗也許算是吧。我華某年輕時,自謂一劍之利,也曾自許英雄,也有經世之慨。但入世之後,才知,僅憑小小的一劍之利,在這茫茫塵海中,倒是沒什麽用的了。濁世滔滔,有多少抱負、志氣、謀略、意性,會在種種摧磨下不折自消。那時我極為苦悶,知道僅依仗由少年意氣而來的抱負是不夠的。我華某向不自謙,但也自知不是英雄了。遇袁老大後,我先也不服,但時日即久,其九死未悔、愈挫愈堅的入世之心不由不讓人佩服。趙老前輩,憑良心說,你我武功已成,都有小小的野心與抱負,也都曾有不可一世的自許與自期。但天下之中,如你我輩,就算不多,百數十人總還是有的,可有誰有毅力能在這紛繁人世中理清頭緒,堅定果毅,廓清整理,再開一場讓人心有所皈依的秩序?我知袁老大手下缇騎每有橫暴不法、騷擾萬民之處,但轅門之中,就沒有此事。平心而論,趙老,這世事就由你我來做,就有信心比他做得更好?我無能力面對這現實中那份殘缺紛亂的頭緒與碎片,在一片狼藉與廢墟中給屬下、給國人指就一個可以觸及的前景與鹄的,也沒能力構建一個哪怕很糟糕但還算完整的秩序。”
“作為屬下,我就算再誇袁老大如何英雄了得他人也未見會采信。但如我華胄,是甘心在他的指揮之下僅作為一枚棋子的。是袁老大教會我認識到:現實只是如此,哪怕要整頓一件小小的事業,做一點小小的改動,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而敢于直面此滔滔人世的,不稱英雄,還叫什麽?”
趙無量只覺自己入世的信心已在他言語之下一句句消解。如華胄所說,他愛的真是那一個必亡的家國嗎?而就算給他時機,他是不是能比袁某人整頓出一個更好的萬民樂業的秩序?他是老人,勝敗多見,知道年輕之人,往往把自己的欲望當作了能力。
自己是不是也不過僅有欲望,而乏能力?城頭蕪闊,兩人相對,雖敵意在胸,但一種寂寞不知何時已在你不知不覺中襲來。
這是這天地生民所需共面的一場寂寞,在這天地長風間,浸着彼此的心。
——這寂寞真的廣大啊。趙無量一旦把自己的思慮抽身出這些年苦苦争求,迎返二帝、重建宗廟的欲望之外,就覺出了那寂寞的強大。
人原來是靠欲望生活的,剛才華胄的話已讓他聯想到北宋兩百年的過去。那幾乎是一個從五代十國之中瘡痍滿體的病體到漸漸康複,到追逐奢欲,到不能自制,再到崩潰瓦解的一個完整過程。一念及此,他就不能不佩服袁老大,他就是要給這個重建偏安的朝廷,重新奔肆的欲望,盡已之力,設立一點秩序。他要給這勃發而起的欲望以一個限制。就是當朝強權如秦桧者流,他也曾屢加遏制。至于朝中大臣、江湖世家、四鄉豪縱,他袁辰龍得罪的還算少了?費力勞民,兼并不法,鯨吞蠶食……這種種劣行,憑良心講,袁辰龍在朝數年,是一直将之壓制的。
而那,幾乎是人人反對的。
當年東京城中的煙火,不只達官貴人用以自炫,就是荒郊野人,只要自居宋室子民,也是引以自豪的。你要限定那噴發的煙火,裁減人生的奢欲,有人願從嗎?
人欲為此,必須先滅己欲。他不能不承認,袁老大一向自居是極為樸素的。支持袁老大勢成今日,感召同門的已絕不僅是他雄壓天下的一點欲望,而是一種信念。光這一點,自己已不及他多矣。
滿朝文武,已有多少人在這欲望中見風使舵,順勢而進。如秦桧者輩,他們乘着他人奢欲之心滿帆而進,來謀求自己那更加卑污的私欲。
小人——趙無量心中鄙夷的想。——他一向仇視袁老大,這仇視已種至心底深處,至今不改,但也不由第一次欽服起他中流擊楫、浪扼孤舟的勇氣。
不說別的,滿朝文武,敢直抗秦相的奢欲的有幾人?
敢拂逆當今的又有幾人?
趙無量廢然而慨。
半晌,趙無量幹巴巴地道:“那照華老弟所說,就是武功練到再好,也不足以稱為英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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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如此,江湖中千百年來的武人,所追訴的豈不都是一場空花夢幻?
華胄輕輕一拍腿:“我以前也這麽看。雖然這麽想很是難堪,但人是知恥而後勇的。我也一向認為自己武技已算不錯,這麽想明白後才知自己到底是誰。但今日,我又明白所謂英雄的另一重含義了。”
“——江湖中不是沒有英雄,這世間的英雄,原不僅有造就秩序和面對欲望的擠壓的一種。欲望之外,寂寞如海。此次駱寒西來,之所以一劍之利,江南震動,連我也不能不承認袁老大都為之大為震撼,只怕就是因為沒有人可以想到一個人可以遠居塞外,割絕俗欲,獨探天地之初,獨面寂寞之海,獨求武道之源。小可不敏,至今未與駱兄一見,但就以他連敗趙無極老與胡不孤來看,他是在武道一字上已走出很遠。而那需要很強的抗擊寂寞的能力。‘道’之一字如今天下人已用得太多太濫了,甚或已成至俗至賤之一字。但若果有人能于寂寞傾軋下,獨求己道,自成一悟,如此之輩,不稱英雄,又喚為何?此外,蘇北庾不信、河南梁小哥兒、襄樊楚将軍、眉樓顧回眸,秉承一念,自開基業,只怕也擔承得了這兩個字。但不過格局略小、稍遜一籌而已。而如李若揭,畢結、文府諸公、秦桧者流,縱權勢滔天,不過誘衆人私欲以成一己之欲的一小人耳,——趙老以為如何?”
趙無量僅從緊緊地閉着的嘴唇中擠出了一個字:“噢?”
他不能輕易颔首,他還有他的尊嚴,但心裏卻在想:在秩序與欲望、寂寞與堅執的傾軋中圖存,是每一個有能力觸到這幾個詞的人都不得不面對的問題。
他的眼中浮起一絲寂寞之色,他不能不覺得華胄所言未嘗無理。
只聽華胄道:“所以此次江南之變,看似繁瑣。種種圖謀、種種人馬、種種構陷,無不浮起。但說到底,也還是駱袁之争。是一場個人的肆無忌憚的自由與袁老大欲整束天下的秩序之間的沖突。旁人縱偶如沉渣泛起,也不過如此。”
這一句斷言下後,他眼中寂寞之色深了些,但寂寞後反有一種年輕生命對這駱袁對決的渴望。趙無量看着華胄年輕眼中那一種雖力圖冷靜卻也扼制不住的熱情,不知怎麽第一次有了種服老而羨慕的感覺。——年輕真好,他是不會再有那種伴随着生命力的充沛華茂的熱情了。
難道這場人生,這個江湖,當真已沒有他這個衰年老朽的餘戲了?
趙無量望向城下——鑼鼓已響,拍板聲催,一個個角兒已粉墨登場了,如文翰林,如金日殚……,但這是他人的戲夢了。他一衰齡老者就算勉力登場,就算做得再好,在旁觀者眼中,甚或在自己眼中,也不過只有一種勉力混場的可笑與悲涼罷了。
——因為主角注定是別人的了。
——那就當看客吧。
但當看客,你都沒有足夠的激起熱情的生命的力了。
一念及此,趙無量忽然有些憤恨起這個點破自己迷夢的華胄。他情願自己沒聽到他這席看似平和的話,也情願自己還可以一心一意地沉入局中。
而局外,寂寞如海。——如此好戲,你已不能不自居局內,此心何甘、此情又何堪?
石頭城頭,趙無量與華胄二人細話英雄。
但石頭城外,還有不少能人高手在。
他們是不是也會猜測他二人正在共話些什麽?
文翰林在山坡上靜靜地坐着。
他被華胄斥為小人,但他如果聽了華胄的話,也許會揚眉不屑地冷冷一笑。——書生之見,不過是書生之見罷了。
——這個國家,這個民族,不是都是他們那些斷絕人情、厄壓欲望的飄揚卓厲之士所能洞見的。因為他心裏知道,所謂幾千年的民族生存智慧,幾千年的歷史,并不是由所謂英雄來書寫的。他們所譏刺的“小人”習性,就不知埋葬過多少甚或比袁老大更傑出的英豪。
英雄只是一瞬,歷史是弱民與奴隸共同扛負的,是由懂得造勢如他的人來享用的。同時,更多也是小人寫就的。
他不懼于當一個衆人所謂的小人。
因為他的智慧告訴他:英雄只輝煌于一時,而小人和欲望,永當其道。
秦淮河對面的田野之中,駱寒忽道:“多言無益,你們出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