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2)
他雙足疊加,把齊眉棍向江底一插,伸指在江底沙地上寫道:“坐。”
要知長江之水本就湍急,加上水的浮力,想這麽随随便便在江底安坐實在是件大難之事。駱寒一哼,知趙無極要和自己比靜力,也沉到底,自顧坐下。他坐的姿勢與趙無極卻不同,不是盤膝,而是一膝平放,一膝豎直,趙無極一愕,知駱寒這別是一路練氣法門了。
只見他又伸出一指,在水中沙地上劃道:“咱們較量較量氣息如何?看看誰比誰先耐不住,氣長者勝。看誰忍不住要先浮上江面。”
駱寒知道,其實趙無極露的這手最難的倒不是水底靜坐,而是他在江底沙灘上寫的那幾個字。水沖沙走,江底沙灘本來一貫平滑如鏡,要想在這水流中在這沙地上寫字并讓人看到字跡,那确是非同小可。非得苦修數十年的先天真氣才辦得到。其實趙無極這下入水,也是事先算計好的。他知駱寒的武功路數近于輕俊偏疾,在岸上,除了袁老大外,不知有幾人能擋得他一劍之鋒。當年南昌滕王閣,駱寒年僅十四,自己就在閣外船中遠觀過他與江船九姓中人的那一戰。那一戰至今在趙無極所目睹過的江湖高手百餘戰中,也當得上“觀止”兩字。這十來年過去了,駱寒想來更有進益。
但在水中就大不相同了,以駱寒身法之“輕”,只怕難于在水中定住;而其劍勢之“俊”,有了水的阻力只怕也難以英發;至于“偏”之一道,在劍中本為奇招,但江水之流、瞬息萬變,帶動劍鋒,起落之間,只怕差之毫厘,去之千裏;而論到“疾”,有這水的阻礙,想來也必大打折扣。
而他自己,自幼勤修“鼎鼐功”。這門內功宋太祖號之為“當朝一品”,視為宗室之寶,自然也就非同小可。這氣功出于道家。當年陳抟老祖就是以此功秘訣三百一十有七句換得太祖皇帝華山一座。這門功夫外求其重,內就其虛,而其宗旨要竅,則歸于“上善如水”四個字。這四字原出于老子《道德經》,只此四字在鼎鼐功歌訣中就前後往複出現不下三十餘次。趙無極對這套功夫勤修頗苦,私心忖度,陳抟傳這套功夫與太祖,絕非只為換一座華山那麽簡單,只怕是以武功為谏勸:上善如水,上兵伐謀——關聯的也是治國平天下的大道理。所謂馬上得天下,不可以馬上治之。
趙無極對付駱寒這招,真可謂“以己之鈍,擋敵之無鋒”,正合了道家武功的大關旨。
只見趙無極這時又以指劃字,笑書道:“你敢不敢?”
卻見駱寒眉毛一挑,他在水中無法說話,內力修為也不是趙無極這淳和豐沛的一路,難以在江底沙地上成字,卻猛然出劍。他并不是用劍在沙地上劃字,而是伸臂在水中揮轉,随他劍勢,他劍尖上漾起絲絲尖細水紋,仔細看去,卻也成字。卻是——“比吧!”
趙無極一笑,調了一口氣息,雙目微垂,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竟打起坐來,似要在水底坐上一年一般。
他這門內功基于道家紫府先天真氣。道家功夫原以自身為一宇宙,其中之呼吸吐納遠非常規。練至極處,皮膚每一個毛孔都可以與外界互納吸吐。只見趙無極坐到後來,腰間腰帶在水中自動松開,一身衣服也在水中飄散,看上去寬松舒适。他的眉毛随着氣宇的調息也漸漸展開,面含微笑,肌膚松弛,很快已進入物我偕适之境。細看他皮膚四周,竟似有極細微極細微,肉眼幾乎難見的氣泡輕輕泛起,随生随滅。他本來神貌平常,又是一身漁夫打扮。但功到深處,只見江水之底,微光之中,趙無極須眉飄拂,衣裳輕暢,其形其勢,隐現一派宗師風致。
駱寒好奇地看着他。他自己的氣息也極長,曾在青海湖中苦練過三個冬季,一度為之皮膚龜裂。但到底比不過趙無極這種沉澱千餘年的道家養氣工夫。漸漸過了一盞茶工夫,趙無極的氣息卻是愈來愈舒暢,只見他伸手在沙上劃道:“閑來無事,且待我練練字。”
頓了頓,又寫道:“前人書空咄咄,今日我水中書沙咄咄,未知孰人更有風致。”
他意興閑雅,竟有心思說起笑話來。接着,他大袖一揮,果然在水中揮灑開來,橫起豎收,竟真的寫上了字。一起筆卻是東晉王珣的《伯遠帖》。其筆意之放縱,姿态之酣勁,駱寒雖不懂,也感覺得出。
駱寒一開始只當他真在寫字,不一會兒,就覺出身邊水流變異。趙無極越寫越快,那水流也就在駱寒身邊越繞越快。這種以水流幹擾氣息之術就完全是道家法門了。然後趙無極手下忽然一緩,竟又學起了唐人小楷,妩媚端正,一筆一畫,一絲不茍。他的鼎鼐功本自水中練得,為的是體會“上善如水”那四字的精妙。而他這書法也是他練功時的別得心傳,寫到後來,趙無極宛如水晶宮主,飄飄欲仙,恍惚非世上之人。駱寒卻面色漸紅,一口氣憋不住,終于吐出來。
見駱寒吐出長長一串氣泡,趙無極喜不自勝,正要在沙地上寫“你輸了。”卻見駱寒吐氣後臉色反平靜下來,張口含住一口水,良久吐掉,再含一口水,又吐掉。雙手抱單膝,洋洋然行若無事。趙無極一愕——只聽說極北之地達斡爾人擅長水中換氣之術,以便冬季北海捕魚。這少年所行,似乎就是那種異術,只不知他是從何學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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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駱寒已收了劍,伸一指在水中劃道:“這麽比,咱們不知要比到哪年哪月?”
趙無極就是要拖住他,才不在乎時間長短。伸手書道:“良朋難得,小老兒難得得你這一忘年之交,水底靜坐,豈不遠勝塵海操勞?我年紀已大,餘日不多,我都不急,你急什麽?”
他兩人俱是劃水傳意。駱寒寫到最後一筆,趙無極才覺出一股水勢向自己眉間暗湧而來。駱寒以指為劍,意不在字,而在劍意。
趙無極張嘴欲哈哈大笑,張開嘴,才發現是在水中,只能喉頭做勢“咕咕”兩聲,以示大笑。以左掌劃了“哈哈”兩字,化解開來駱寒攻來的那一招。
只見駱寒又寫道:“你為什麽一定要留住我?”
趙無極一愕,但駱寒筆筆皆如劍勢,疊遞而來,不容他遲疑。他也以掌劃字,回道:“因為我要看你和袁老大鬥上一鬥。”
“不只是我,江南武林,不知有多少人翹首等待這一戰呢!”
駱寒不再說話,只是或指或點,一招招攻來。趙無極就繼續以掌為筆,架開他一招招森然來勢,左手卻在沙上寫道:“你可知,袁老大在江南武林,結了有多少怨?”
駱寒伸指冷冷一刺,随手寫道:“那與我何幹?”
沉吟了下:“又與你何幹?”
趙無極一愕,卻似被這一問問出了怒火:“可有他在,就會護着那昏君奸相,永遠不會迎二聖回來!”
他說的二聖也就是他的叔、兄——徽欽二宗。
駱寒冷笑書道:“只怕二聖已經死了。”
趙無極胸中一滞,雖在水中,兩行熱淚還是滾滾而下。
以掌劃字,他這時悲憤,掌中就運上了力,劃得水勢都嘶嘶作響:“那也該迎取他們的骨殖回來。”
駱寒冷冷劃道:“多少貧人都抛屍荒野,沒人搭理。這麽個昏聩二聖,有什麽用處?迎與不迎又有如何?”
趙無極卻寫道:“可他們是皇帝。”
駱寒寫道:“是昏君。”
趙無極一怒,恨不得一掌把駱寒劈死。但想想他所說也是不錯,自己平時只說奸相誤國,但是,國只怕就是誤在自己這趙姓手中的。眼中忽流下了兩行淚,緩緩寫道:“可他們也一個是我的叔父,一個是堂哥。”
頓了頓,“也俱是文采風流之人,書畫二藝冠絕一時,宣和畫院,至今流芳。”
只見駱寒書道:“花石之綱,天下疲痹,身死異域,份屬應當。”
趙無極忍怒道:“你化外小子,又懂得什麽!”
駱寒也已不奈他糾纏,兩人越說越怒,火氣漸大,駱寒手下劍意漸疾,趙無極憑單掌已敵不住他的劍意。漸用雙掌,不一時就占到上風,駱寒指掌間已覺接他不住,抽出劍來,倒過劍尖,用劍柄劃水還擊,重占上風。只見趙無極忽一伸手,拔出身邊齊眉長棍,在這江心水底,不顧阻力,一招橫掃千軍就向前擊去。
水波一湧,駱寒向後一退,他真沒想到在這水底趙無極還可出棍。可後退還是江流,被江水之勢一擋,還是有水波在駱寒胸中壓了一下。駱寒忍不住一咳,右手一振,劍已掉頭,劈流斬波,破開了那一勢。兩人就在江底,劍來棍往,鬥了起來。他們本來靜坐,氣息還能順暢,這一動手,血流加快,已漸漸胸脹鼓悶。其時江面上數帆競渡,漁人晚歸,卻有誰知就在他們船底的江心,正有一老一少于暗流沉沙之中,往複搏擊?
趙無極一棍之起,常常泥沙俱下,帶動水流也大。江面上之人只覺船底有異,頗不平靜,似有什麽大魚在翻滾一般,哪知是一個宗室高手,一個塞外少年在水底鬥得正疾?
駱寒輕劍擊刺,随流逐勢,竟也不太弱于岸上。趙無極的一棍退出,水沙變色,更是增了岸上他不曾有的威勢。
趙無極本已有充分估計,猜測這少年恐非自己能打發得了的,但也是至此才知究竟有多麽棘手。他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袁老大這下有麻煩了,憂的卻是怕自己纏他不住。他原要引駱寒水底一戰,以為是以己之長,攻敵之短,沒想他會逼得自己用上齊眉棍。棍在水中,翻江倒海,勢雖驚人,卻難持久,時間長了,如何及得上駱寒之一劍輕捷?
趙無極心中正在後悔,猛見駱寒一式擊來,頗似青城劍術的一招“天外飛仙”。他這一式趁着自己适才一棍帶動的水流,更增迅疾,難遮難避。趙無極便猛一吐氣,使了招“齊眉案”,一手握棍尾,一手扶棍首,平平擋去,倒真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慨。
他這齊眉棍本是大內之寶,太祖禦制,堅韌非常。他擋開這招,就把那棍用兩手一掰。這一掰,那棵“齊眉棍”竟被他彎成了弓形。然後他的守勢“齊眉案”已變為“矢射天狼”——一個貌似裹朽的老者于冬十月的長江水底,前足弓,後足蹬,左手如持泰山,右手如抱嬰兒,吐氣開聲,竟以棍為弓,将水為矢,向駱寒射去!
他的手一松,就如弓弦之釋,他這次射出的不是箭,而是水流,是氣。駱寒只覺一股大力湧來,竟是生平所未見的一招兇勢,忙一手劃水,連連後退。但趙無極這一招已盡全力,何況含忿出手,其速如湧,其勢若崩,駱寒退已退不開。他一咬牙,劍在身下,猛地一抽。劍本無鞘,但他這一抽,似很用力。他拔出這一劍後,就傾盡其力,向來勢劈去。如果他向來勢正中劈去,劍輕棍重,他只怕當場受傷。但駱寒之九幻虛弧之宗旨就在以一劍之勁疾,避實就虛——只見好駱寒,身子只來得及斜斜一避,手中劍卻把湧來之水波一分為九,自偏側處劈去。這一劈如迎浪而上、弄潮錢塘,實際卻是避其實、導其勢、側其力、以就其虛。那水波被他一劍分別分成一成與八成,劈為兩截,只有一成向駱寒胸中撞去,其餘九成直向江面湧去。
向駱寒撞來的雖只一成,但駱寒還是覺得四肢百脈俱是一痛。然後,一熱一麻;趙無極也好不到哪兒去,他這全力一出,體內氣息已亂,一張口,喝進一口水去,登時五髒如絞。但最吃驚的還是江面。那被駱寒導開的水流在江面猛地爆開,挾趙無極數十年苦修的“鼎鼐功”之力,如水入油鍋,炸響黃昏,端的非同小可。江面本正有一艘小漁船捕魚而歸,船尾是個三十多歲漢子,船中坐着個小女孩,正在坐着弄魚。後面的想是其父,正在搖槳。那小女孩這時忽見到水面上有個駱駝,不由大大好奇。她不認得此物,江南之地本有“看到駱駝認作馬腫背”一話,嘲笑人無見識,那小女孩這時也就是這般好奇,叫了聲“爹”,伸出小手就向那駱駝夠去。
誰想,這時小船與駱駝之間猛地湧起一個大水球。這水球來勢之奇,出水之迅,不只那小女孩駭住,連她父親也傻了。然後就覺那小船猛地一振,那駱駝也哀鳴一聲,都受到一下重擊。
這還不止,然後那水球猛地一爆,如銀河乍瀉,雪瀑初崩;有似九萬天兵初戰罷,驚醒玉龍百萬;還如水晶宮裏夢魂驚,聳動碎瓊當空。白駒亂竄,素羽缤紛,好在那勢道沒對準小船,多半還偏向那駱駝,那駱駝凄鳴一聲,那麽重——五、六百斤的身子也不由一蕩一湧,連頭帶腦沉入水底,一時起不來,想來受了傷。小女孩正靠着船邊,船又小,本就重心不穩,怎禁得這一下?受力一激,猛地翻了!
小女孩驚叫一聲,已經落水,她父親也被船蕩起,先被自己的漿砸昏了,又被扣入船底。小女孩只有哭叫道:“爹,爹。”
大變突來,本會點水的她一連嗆了幾口水,昏昏沉沉眼看就要沉下去。
駱寒在水底看到花布衫一閃,然後見到水面一亂,驚覺不好。他不顧胸口疼痛,雙足一挺,已浮近江面。他先看到被扣在船底的漢子,一把抓住他腰帶,伸手把他從船底扯了出來。然後駱寒帶着那漢子露出水面,才看到那小女孩兒。小女孩離他也不過四五尺遠。他收了劍,健臂一劃,已到了她身邊,那小女孩兒閉着眼還在哭喊“爹爹,爹爹!”
駱寒伸手攬住她,撮唇一嘯。那駱駝已重浮在水面,卻直喘粗氣,聞聲便向他游來。駱寒見駝兒行動遲緩,就知也受了傷,不由更怒。将那漢子放在駝背上。小女孩受了點內力,氣息已紊亂,暈了過去。駱寒看看她的臉,只有以唇渡氣,要救醒那女孩。他片刻之間無暇上岸,只有在水中急救,一駝三人一時都向下游飄去。有一刻功夫,那小女孩兒才蘇醒過來,一睜眼就看到了一張淡褐色的十分清俊的臉。只見他一身黑衣。天上落日已盡,只餘霞彩了,此時,似所有的霞彩都集在他瞳子裏,才會有那麽亮與燙。
小女孩覺得像是一夢,駱寒對她笑了笑,不欲她馬上就醒,要她睡着好定定心;同時也不想她看清自己,就點了她的昏睡穴,把她也扶在駝背上,拍了拍那駝兒的頭,叫駱駝載她們父女上岸。
那駱駝聽話泅向岸去。駱寒一回頭,就見趙無極也冒上水面來換氣。駱寒忍不住怒道:“你亂傷無辜,又傷我駝兒,卻待怎樣!”
趙無極已又冷靜下來,哈哈笑道:“這裏江面船只太多,小老兒用過了力,傷了無辜,實在不好意思。駱小哥兒,你有種,可敢和我找個無人的地方較量較量?到時,我輸了,喊你那駱駝喊爺爺,以為賠罪。你若被我困住,可要好好答應我三件事。”
駱寒還未答他,他已不等回話,自向下游游去。
駱寒看那駱駝已把那父女二人送向岸邊,雙眉一剔,身子一竄,就順水追蹤而去。
過了有一刻,那小女孩兒才醒來。醒來時,餘霞已在天邊褪去最後一絲殘紅。她茫茫地睜開眼,見爹爹還昏卧着,自己旁邊卻有一頭鼻息咻咻、濕淋淋的駱駝。她頭中一昏,不由又暈乎乎的了——實不知此情、此景,此餘霞、江岸,包括剛才在水中看到的那張臉,究竟孰者是真、孰者是幻,又抑或她還是在夢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