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1)
耿蒼懷與小六兒離開了于寡婦的活魚酒家,走了六七日,才逶迤來到蕪湖城畔。
蕪湖也就在長江邊上,冬季水枯,更顯出沙難寬廣,江水清瘦,極動人寥落之思。
最近這幾天倒是耿蒼懷連月以來難得的清靜日子。自從兩月之前,他路過江西後,就遭到缇騎圍堵,糾纏不休。後來因為在李若揭手中救人,也大耗心力。但李若揭例不出京,所以倒也少了不少麻煩。如今缇騎也不找他了,都全力對付駱寒去了,耿蒼懷身畔難得一靜。正好有小六兒在側,休息旅途之間,便教小六兒武功打發時間。
他自身武功本極高明,幾近于可以開山立派的地步。但生性嚴謹,加之一向忙碌,也就從未收過門徒。難得小六兒聰明穎慧,他父親許敬和武功雖不高,卻從小給他打下了很好的根基。耿蒼懷這一路武功本以平實見長,所以那小六兒上手極快。亡友有後如此,耿蒼懷也極感欣慰。
這日到得蕪湖城邊,耿蒼懷與小六兒一笑:“六兒,你怕不怕冷?”
小六兒肩頭一縮。他薄衣薄衫的,衣服下面凸起兩塊肩胛,小臉兒上卻笑道:“不怕。”
耿蒼懷沖他一眨眼:“那你敢不敢到江邊洗澡?”
那沙灘邊上長了幾株老樹,此時秋深,枯枝橫出,小六兒看一眼都覺得冷。但還是把小胸脯一挺:“敢!”
耿蒼懷笑着拍拍他的肩,拉着他找了個空曠無人遠離官道的地方解了衣裳,就着那冬日江水洗淨征塵。小六兒雖凍得一直在抖,卻也還挺得住,不肯叫冷,怕被他耿伯伯看輕。
兩人浴後抖淨衣衫重新穿上,都覺渾身一爽。
耿蒼懷平時一向很少照鏡,這時卻撫撫雙鬓,向江水中照了一照。他今年四十有二,奔走風塵,精神雖還勇銳,面相看來卻已頗顯蒼老。他自己也覺得自己這些年慢慢離那些少年心性更是遠了、久了、陌生了。
耿蒼懷想着心下不由一嘆:少年子弟江湖老,如不回想,他自己都不再能記起年少時的容顏。
——之所以又想起這些,是因為又到了蕪城。
耿蒼懷年輕時曾經客居蕪城。那時他還有一個戀人,名喚聘娘。可惜耿蒼懷行走江湖,蹤跡不定,聘娘父母便做主讓女兒嫁給了耿蒼懷一位昔日好友。當日聽到這個消息時,耿蒼懷真的痛徹心肺,痛得他此生不曾再娶。
——一生只愛一個人,這一點耿蒼懷做到了,但當日他以為自己永遠不會重返蕪湖、永遠不會與好友聘娘夫婦見面,這簡單的想法卻錯了。人都是很難決絕的。他明知這種會面形同飲鸩,但還是忍不住一次一次飲了。雖然每一次見面都讓他比上一次傷得更深。
後來他才明白這是一種自虐式的快感——就是想看看那一個傷口最深能傷到有多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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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滋味他嘗到了,但他并不恨這痛,因為這痛讓他成熟。也終于明白:原來痛到深處是麻木。麻木後是傷口的愈合、結疤。疤愈結愈厚,讓你不再覺得痛。但有的夜晚,你渴望從風塵勞頓、世事擾攘中清醒,還是會忍不住又一次親手剝開那個疤痕,很疼的将從前的那些前塵舊愛想起,重新将之感受。
近十年前,好友去世了,聘娘成了一位孀婦。因為要對她幫助,而且兩人的見面已不會再帶來第三人的多心或痛苦,兩人的會面稍多了起來。卻也不過是一年三四次。
聘娘是個好女人,在她的平淡下,這十年下來,耿蒼懷心中的疤也漸漸脫落了。時間真可以改變很多,有時他自扪心口,才驚覺心口甚至已平滑如初。只是在某些深切的夜,耿蒼懷才會想起心口那幾乎不再被注意的彎月形的傷口,印證着曾有一點鋸齒形的愛割切在那裏。
順着城西的輔德巷一直走到深處便是聘娘的家了。那是一個普通小樓,門前有株大榆樹。
耿蒼懷在榆樹下叩門,丫環伴姐兒來開的門。
這麽多年了,伴姐兒已認得他就是這裏的耿舅爺。耿蒼懷又拍拍小六兒的衣服,去去塵土才帶他上了樓。
風塵日久,當年的情懷留給耿蒼懷的,只是每次見聘娘之前都忍不住整整衣冠的動作。
這是一個平常的住家。樓上簡樸幹淨,西窗開着,為了透光,此外樓頭一室空蕩。樓上房間正中擺了個繡架,這是聘娘每日的功課,她以此彌補家用。
聘娘不在,繡架上繃了一副淡黃的絹,上面勾描的有字跡,已用黑線繡出了大半。其間筆跡勾轉如意,足見繡工的高妙。耿蒼懷看去,卻是首七律,原來是自己舊年在中州時寄與聘娘的一首舊作。
詩不太好,只算一時感嘆,字體卻還是自己的字:百尺樓臺大好春,容華如謝雨如盆。
幾耕阡陌恒無獲,歷經風雪略識荊。
回首蒼茫無舊路,仰笑雲無渺前塵。
我未成名卿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字跡橫豎聳亂,耿蒼懷看了一眼,不由自慚——覺得那繡工遠比自己字跡要強過百倍,用來繡自己的字真是未免太糟蹋了。
這時卻聽身後步履細碎,一回頭,聘娘已走了上來。她中等身材,裝束極淡。容長的臉兒,青眉素面,眼角也細細有些皺紋了。
每次見到她,耿蒼懷都有一種欣喜的感覺,總覺得她依舊清爽如故。他卻不知道,聘娘始終能這麽清潔淡素,沒有于夫死孀居後神容散亂,實在也為耿蒼懷還在之故。她自覺此生頗愧負于耿蒼懷,心中自有她的一番意思在——想我這一生可能已無任何方式可以回報你于萬一,可以做的也只是讓你不至後悔于當年對我的青目吧。
這在她也許是無奈後的堅持,但她并不知道——在耿蒼懷心裏,也等于有人給了他一個愛一個人以一生的機會,讓他于世俗利欲、紛擾萬相中始終有一份可以洗心相對、不改初衷的初歡。
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種機會的。也許這就是他忘不了聘娘的原因。她是他的超拔與救贖。
兩人見面總是淡淡的。聘娘話不多,耿蒼懷也從來不用塵俗繁雜來煩擾她。只見聘娘輕輕扯過小六兒,笑道:“這孩子好機靈的,怎麽會和你在一起?”
耿蒼懷答道:“他父親是我結義兄弟,名叫許敬和,如今全家已為刺秦一案而死。我把他從天牢裏救了出來,這次來找你就是為了他。想來你會好好待他的。他年紀太小,和我行走江湖大是不便。我想把他寄養在你在這兒,只有你這裏我最放心。這孩子很有靈性兒,我打算把一身功夫都傳給他,但畢竟不能讓他這麽小就行走風塵。放在你這兒,該讀的書也就可以讀幾年,最好多認識幾個字,不至于像我這樣粗陋無識。就只是這孩子幹連甚大,只怕還有人在察訪,你萬萬不可和人提起他的來歷。”
聘娘只微微一笑:“好。”
然後輕輕一嘆:“不提難道就沒有人知道了嗎?”
耿蒼懷一笑道:“不錯,這世上怕還沒人知道我在蕪湖還有一個于交好友,更不會有人想到我會把一個小欽犯藏到這裏來。”
他生性嚴謹,這一句話也就算是玩笑了。
聘娘卻在看着耿蒼懷,沒有說話,唇角卻隐隐現出一絲苦笑。
她不即刻開口似只是不想驚破這江湖漢子難得的一刻平靜心情。只是随口笑道:“快中午了,你們肯定也餓了,快吃飯吧。”
近兩月來,不管耿蒼懷還是小六兒,只有這頓飯吃得最香。
因為都是家常菜,但難得的就是這“家常”兩個字。吃完飯,耿蒼懷看着聘娘忙碌的身影,心中苦苦一笑——“家常”兩字好溫馨,自己是不是也該靜下來了,在這個江城小巷中,置一處薄産,好好住下來,操上一份平常的活計,過上一段居家的生活。
碌碌江湖大半生,耿蒼懷有時細細回想,只覺自己這一生真的一事無成。他知自己的心太軟,道義感太強,不可為、不忍為與不屑為之事太多。有時他回想起二十出頭熱血沸騰,以天下事為己任的年紀,不由會澀澀地想:這二十餘年,自己究竟幹了些什麽?威不如袁老大之令行天下;壯不如易杯酒之獨撐淮上;勢不如楚将軍;勇不如梁小哥兒;陰險卑鄙更不如李若揭之護衛九重。甚至後生小子如畢結,也可糾結起一派人馬弄得個風生水起。這些人無論善惡,但畢竟都是可以一己之力幹預天下大勢的英雄,自己卻算是什麽?
“婦人之仁”——耿蒼懷對自己有這麽一句近于否定的評語。年過四十後,他才終于苦澀地發覺:自己是不适合做大事的。
他為此苦澀,但如畢結所倡的“反袁之盟”該是大事吧?耿蒼懷卻無論如何也不能以道義相妥協。他明知欲成大事,必善妥協。連袁老大的功成名就也是以無數次妥協退讓換來的。——起碼荒唐如馮小胖子、靡費如尉遲恭之輩得以名列缇騎,就不會是袁老大的初衷。
可耿蒼懷雖為人仁恻,生活中可以退讓處他往往主動謙退,但他無法像很多“豪傑”那樣以別人的性命來妥協,那會是他最不能接受的道義上的妥協。
可不妥協又如何呢?這二十年來,寸功未成,枉負聲名。所成也不過就只是這一身功力還算日益深湛吧?可以毫不自慚地列入江湖絕頂高手之名場。“通臂拳”爐火純青,“塊磊真氣”已達一嶄新之境,而自己所精研的“振臂一呼,千峰回響”的“響應神掌”也已臻于神妙。想到這兒,耿蒼懷心中還略有安慰。
——但縱是功力再深,不能幹預世事,不能福延天下又有何用?
這個念頭一直是耿蒼懷心中之痛。也許就是為了這個,他才會年複一年地在江湖風塵中勞碌奔走。但他這一生都花在了“小事”上:救一個投井的被欺孀婦,懲罰一個亂發淫威的鄉間小吏……這些事,對于他并不比拯萬民于水火,殺高官惡吏于廟堂大殿為小。
也許,這就是他成不了“大事”的原因。又也許,還有一個原因:他知自己不能靜下來,如果自己一靜下來,他不知該怎樣面對聘娘,也不知該給她和給自己一個怎樣的結果。
他總是不自覺地在聘娘的小樓裏把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些事想起,宛如自浴、宛如洗心。出神良久,他才發現聘娘正在自己身前三尺處站着,一雙眼微微哀傷,有些關切地望着自己,手裏拿着一封質地粗糙但沒有題簽的信封。
耿蒼懷一愕驚覺,不好意思地笑道:“站了多久了?不好意思,我好像睡着了。”
聘娘淡淡一笑,說:“這兒有封信是給你的。”
耿蒼懷一愣,這兒怎麽會有信給自己?難道是聘娘有什麽不好當面說的話?但這不似她平素為人。
他接過信封,心中疑惑重重,頓了下才把裏面的信瓤抽出。只見一張八行箋上,力透紙背地寫着幾個字:耿蒼懷兄:
近日舍弟與閣下困馬集一晤,得益良多。
聞另有駱兄在座,年少高拔,劍氣凜人,故愚下甚渴一見,以聆清教。煩耿兄代為傳言,以求一晤如何?
冒昧相擾,不勝惶恐之至。切切。
袁辰龍敬上
耿蒼懷一下從椅上彈起,疾聲問:“這信你是怎麽收到的?”
聘娘道:“三天前,我一早起來,下去吃飯。那期間,我和伴姐兒都沒上來過,就守着樓梯口。等上來時這信就有了,放在那個繡架上。我真不知他們是怎麽進來的。”
說着,她嘆了一口氣:“看來,他們是一早就料到你會來了。”
她撫了撫小六兒的頭:“你還說他們不會猜到。”
她的語意淺淺帶笑,但其實已隐約感覺其中潛藏的殺機無限。
耿蒼懷卻一握拳。然後,就發覺窗外有人。他不動聲色,缇騎——今日他總算明白了缇騎到底是如何的無孔不入。
他看着信箋上那個“袁”字,想起一個瘦削的中年男人的臉,那就是袁老大。十年之前,自己與他也曾數度相會。對袁老大的武功修為、果決善斷,耿蒼懷口中不說心中也是佩服的。
但袁老大——你就能一直都這麽耳目靈敏,洞燭先機嗎?
那袁老大信中的語意若淩厲、若溫和,陰陽難測,耿蒼懷也不知其用心所在。他思忖了,窗外那人還在,耿蒼懷于呼吸之間已聽出那不過是個小角色。暗想:看來,袁老大也不想太過張揚,大概也料到了有人會借駱寒出現之機大做文章。所以希望自己傳話,與駱寒暗中一見,單打獨挑,将事情解決,而不想鬧得轟傳江湖。
耿蒼懷正自沉思,窗外人忽道:“耿大俠,請放心,貴紅顏知己和小六兒我們都不會碰,也不會知會李若揭——那是他的案子,不關缇騎的事。但我們袁老大所煩請之事,務請用心。蕪湖城東正有武林大會,閣下何不前去一看,也算湊個熱鬧。”
話未說完,那人人影已杳。
耿蒼懷并未追出。他知那人不過是個小角色,所知不多,追上也無益。
他似甚信任袁老大這個承諾。有了這話,心下略安。
嘆了口氣:看來自己就算想避讓,也避讓不開這場江湖風雨了。
耿蒼懷一直腰,振起精神——只不知他們叫自己去城東是何用意?武林大會?那又是什麽勞什子!
耿蒼懷卻不知,自那日活魚酒肆中號稱“江南武林峰會”之後,畢結和與會之人就已約定,以徽州莫家、并州李家、吳下顏家、端州端木、以及汝州姚家為中心,回去以後,在各處共開五個當地的武林大會,好聯絡一方豪雄。
他們會上将不提反袁,只是另豎旗幟,以為一方之盟。
——在袁老大缇騎治下,江南武林,久已不敢聚會結盟了。一幹名門大派,紛紛封山閉門,約束門徒。不少綠林瓢把子也紛紛洗手,退隐江湖。連世家大族的子弟也多有遠離世事的。這一切只是因為缇騎不許。
袁老大論官職只是從四品,但一言既出,天下皆震。他最恨的就是地方幫派疊出滋擾生事,還有世家巨族割據一方。按他說——朝廷之積弱、百姓之不安,就是起因于此。所以袁老大曾有一句名言:“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這前一句我不太管得着,後一句,我忝當此責,豈能不辦?”
其實前一句缇騎又何嘗不管了?袁老大自己其實也深知,宋室已成積弱之朝廷,如果由着下面文士新見疊出、武人并起、世族各興異幟,以如此衰弱的朝廷政權、昏君奸相,又如何約束得住?只要一招失錯,恐怕天下星散。到那時金人南下,就更無一騎可以抗敵之兵了。
但天下大勢,本就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他雖組建缇騎,網羅天下,可缇騎為害之烈卻也酷甚,這些袁老大也不是不知道。但袁老大本是極有自信之人,他相信那是他不得不做的妥協。而缇騎所有能為害之處,畢竟還在他控制之下。
他與耿蒼懷本是舊識,但政見之上,兩人卻素不相能。耿蒼懷雖殺昏官,但心中其實還是忠君的:他衷心地希望朝廷上有個好皇帝;如果不是好皇帝,他寧願殺身成仁以将他改造成一個好皇帝;實在不行,他寧興義兵,擁立一個好皇帝。在政事上,他只想朝廷之上盡是賢臣,勸出一個好皇帝。那時帝在廟堂,龍行布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整個天下也就太平了。如果賢臣少,奸臣多,那他殺盡奸臣如何?
所以他雖處江湖之遠,說到根底,他還是忠君的。
袁老大卻不這樣。他雖看似擁護朝廷,但在他心中,并非忠于君上的。他想:皇帝總不過是這樣的,換個人又如何?如果換的代價太大,他情願不換。
宋室天下如已患上病入膏肓之症,在他看來,大手術是動不得的。他不忠于君,卻忠于事。如果他認為天下還需要這麽一個昏君來做做招牌,那他也就不許任何人動他。
袁辰龍是嘗過靖康之難後,天下崩離之苦的。也親眼目睹過衆多的百姓流離。他曾發誓:只要他在位一日,有力量一天,他就不能容許那種局面再度發生!
耿蒼懷是把小六兒寄放在聘娘家後,才匆匆趕來白鷺洲的。
他知道自己形貌顯眼,江湖中認識自己的一定不少,此時也不欲讓人知道他現身蕪湖——為了聘娘與小六兒的安全,所以特意喬裝改扮了一下。
一出了聘娘家,他就溜進了附近一家酒館的廚房,取了些柴灰和水,又和上點兒面,将臉上皮膚揉得皺皺的,讓膚色看着暗淡了不少。路上又順手買了個舀水的瓢和一套鄉老兒前服,把瓢扣在背後,穿上那鄉老兒的土布衣衫,用一根舊布帶纏住頭,插上根旱煙杆,戴上個鬥笠,勾腰駝背,十足一個鄉老兒的形象了。
快到白鷺洲,他向一船家租了一條船。見那戶人家正有人病着,熬的還有膏藥,索性買了一帖貼在臉上,又借了那家的蓑衣披上,自劃了船遙遙地向白鷺洲而來。
舟行蕩蕩,将近白鷺洲時,耿蒼懷已看到沙洲中心坐着十幾個人。這十幾人顯然是首腦,坐在洲心一座古臺的廢基上。另有百數十人各樣裝束,一群一群散落水邊沙際。那白鷺洲甚大,洲心有個荒廢的臺基,耿蒼懷也不知叫何名目,只記得從前來玩過,好像還是前朝的遺跡。
耿蒼懷才把船靠在沙洲邊,就有個漢子過來發問:“老頭兒,你什麽人?沒看見為白鷺洲上今日有事嗎?這麽大年紀,還不長眼,真算白活了。”
看來這沙洲上還盤查很嚴。耿蒼懷暗暗好笑,卻也略驚:畢結代表湖州文家這次這麽大張旗鼓,簡直是明目張膽地跟袁老大幹上了,背後必有更深的背景。看來秦相對袁老大的不滿已近于極限。
他裝就要裝得很像,“咳”了一聲,不理那漢子,自顧上岸來,然後彎腰拿起個木楔,在沙土上一按就按了下去,把船拴好。
那漢子見他用手指只是輕輕一按,一個一尺餘長的木楔就透過浮沙釘入沙下實地,不由略驚。口中喝道:“你是誰?”
耿蒼懷不答,向前就走。那漢子伸手待攔。耿蒼懷如何把他這三腳貓兒似的功夫看在眼裏,随手架了下,那漢子胳膊就一震,幾乎脫臼。他一激動,就待拔刀,耿蒼懷手指一伸,在他腰刀柄上彈了一下,那漢子的手不由就被刀柄震開。只聽耿蒼懷嘿嘿笑道:“你是莫家的人吧?老朽姓錢,這蕪湖大會是你家主人莫餘主持的是不?嘿嘿,睜開你的狗眼,跟着我好好走,小老兒可是你家主人請來的貴客。”
那漢子已被他的功夫駭服。這時旁邊已有人望來,耿蒼懷只想暗探,不欲人知,當下就力若不支,伸一只手扶在那漢子肩上。那漢子只覺肩上如壓千斤之重。耿蒼懷笑道:“乖孩兒,扶爺爺到沙洲中間去。”
那漢子猶有猶豫。耿蒼懷一用力,那漢子如何抗得住?只有乖乖聽話轉身向沙洲中間行去。旁邊人遠遠問:“孫七兒,你接的是什麽人?”
那漢子才待開口求救,忽覺一股陽和的內力由肩井湧入,然後自己喉間就覺一滞,竟發不出聲音了。他雖位份低下,但也身在武林世家,見聞頗廣,心頭一駭,知自己已被制住了啞穴,只是沒想到還有人可以這麽點穴的。
其實這是耿蒼懷“塊磊真氣”的牛刀小試,與點穴功夫大不相同,細論起來倒是別有一功。但那漢子如何識得!那漢子方覺驚恐,聽耿蒼懷沖他耳邊道:“好好回答。”忽然喉間氣息一通,又可說話了。忙笑應了一聲:“是一位武林前輩。”才應付過去,便又覺喉頭被制。等走過了幾步,耿蒼懷才又松開他的禁制。那漢子這時已心服口服,低聲對耿蒼懷讨饒道:“老爺子,您下手輕一點兒好不好。”
耿蒼懷微微一笑,手頭力道略輕。不一時,兩人已走到離那臺基數丈遠處,耿蒼懷就此站住。
此處已可聽見臺上說話。耿蒼懷先看向臺上,只見上首一人是個黃冠羽士,左邊一個則是武舉打扮,右邊還有個長衫方巾的讀書人。旁邊,莫餘先生坐在東首主位,連上他,座中一共十二人。
耿蒼懷不知道這十來人的來歷,便再次解開那漢子的禁制,問道:“那臺上坐的都是什麽人?”
只聽那漢子籲了口氣,才輕聲道:“那上面坐的都是我們皖南地面上大大有名的武林中人。”一指東首清瘦文雅,脖子上長了塊墨跡模樣痣的莫餘:“那就是我家主人。”
耿蒼懷點點頭:“他我識得。”
那漢子就順着指去。“那坐上首貴賓之位的是黃山派止觀閣當今的首席弟子輕塵子。”那道人高冠危坐,身着黃衫,鼻高目朗,倒頗有些羽土風概。
耿蒼懷點點頭,想:名門弟子,果然非同一般。那漢子又一指敬陪末座的另一位散發粗服的道士,竊笑道:“那一個道士卻是九華派的門主顧道人,他出身低賤,有姓無號,真不知他怎麽也混上座了。”他是世家之仆,言下對那顧道人頗為輕蔑。
耿蒼懷付之一笑,遙遙看去,覺得那顧道人果然委瑣了點。只聽那漢子繼續道:“再東邊像個讀書相公的那位就是公書堂的首講曲雲甫曲學士,他與我們老爺交好,曾任過我家西席;對面那個一臉大胡子的就是馬鞍山昔年巨冠‘半江沉’風烈,當年提起他來,這上下江一帶小孩兒都不敢哭的;再下首那兩個不愛說話的是上游龍宮湖和龍感湖的湖主王氏兄弟,他們地盤被袁老大削了,還一傷面頰、一廢左臂,這些年沒聽到有什麽動靜。”
耿蒼懷向那兩人望去,見他們果然皮膚上似有一層水鏽,是在水裏讨生活的人。想看來袁老大這些年也沒閑着,得罪了不少人。只聽那漢子又道:“靠南首最下坐的是我家主人的世侄——宣州林家的林致,他身邊的三位就是他請來的隐居南漪湖的南漪三居士。”
那三位居士羽扇綸巾,個個道貌岸然。那漢子指向最後一人時,卻面露遲疑:“這個小的沒見過,據說是石臺大佛寺的新任掌門弟子石敢當,是林致林少爺帶來的朋友。”
耿蒼懷一愣,這名字他也從未聽說過,不由仔細向那人看去。只見那人神色質若無文,木如禪定,不知修習的是哪一門功夫。耿蒼懷閱人多矣,對方功夫深淺他往往一望便知。但是這人,他卻有些看不透,不由心頭微凜:看不出這裏倒還有個高手!
這臺基上的會想來也開了有一會兒了,只見莫餘正在說話。只聽他道:“……諸位,這江湖大勢,凡我所聞,都已講完。這次弧劍乍現,是在我們皖南地面,不能不說是你我之幸。據說袁老大的六飛衛至今猶駐紮在銅陵未去。嘿嘿,你我今日之會,無論何等機密,只怕分駐銅陵的缇騎都尉宮方都已經知道了。——龍門校尉宮方,這些年可也算威風一時了,等這聚會一散,諸位只怕就有些麻煩。各位這次來赴兄弟的約,只怕是上了兄弟的當了。俗話說‘上賊船容易、下賊船難’。各位就算不入這‘皖南之盟’,只怕在缇騎面前也洗脫不開。”
他言下對缇騎頗為憤憤。
旁邊輕塵子已振眉道:“要說,我皖南武林早就該振作振作了。這些年來,由着些外鄉佬在這裏胡鬧,武林同道早已不忿。莫先生說哪裏話來?你這次倡議我和家師都認為提得好啊。”
黃山派原是名門大派,他是黃山派首席弟子,若依以往,在皖南地界起碼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但自從缇騎入主,黃山派一行一動俱被捆綁得縛手縛腳。他自幼聽說師傅當年作為黃山首席弟子的風光場面,心中自是欽慕無限,輪到自己時卻已無這般好事,自然就憤恨于缇騎。何況近來止觀閣數次要擴大廟産,這事卻屢遭缇騎阻攔。所以一聞反袁盟會,他第一個要趕來。
輕塵子争的還多是虛名意氣,“半江沉”風烈可就不同。他當年是馬鞍山一帶悍匪的老大,目下閑了十幾年,急着要恢複的是地盤。只聽他敞笑道:“莫先生義旗高舉,我風老大自然雙手贊成。只是這次,确是文家想動手了嗎?如果是,明日回去我就再嘯聚起往日那班兄弟,大家這些年也閑得口裏淡出鳥來了。只要莫先生和諸位保證,日後馬鞍山方圓百二十裏內,所有是非諸位不得幹涉,我願做個出頭鳥,與缇騎那幫孫子一戰。”
莫餘一擊掌,道了聲:“好”。他要的就是這話,接着望向龍宮、龍感湖的王家二兄弟,問道:“賢昆仲是不是也該回去補補船了?”
王氏兄弟卻都面含恨意:“我兄弟可不只要補船。莫大先生,以後只要是有關缇騎的事,你吩咐一聲,我兄弟水裏水裏去,火裏火裏去。也該他們下湖喂喂王八了!”
莫餘朗聲一笑,他雖知衆人憤恨缇騎,可也沒想到此次會盟會如此順利。只聽南漪三居士也在一邊道:“我三人願附莫兄骥尾。”
莫餘笑道:“豈敢、豈敢。如果大夥兒都情願,咱們就來個計劃。聽說,六飛衛近日就駐在銅陵未走,估計是為防駱寒。那駱寒駱少俠一劍既出,在咱們皖南地面鬧了個天翻地覆。可惜卻神龍見首不見尾,這十餘日,就沒再露面,為咱們皖南地面留下這一大遺憾。”
他一拍腿:“這駱少俠,他怎麽不殺了駐守銅陵的龍門校尉宮胖子再走呢?如果那樣,那才真叫大快人心。但現在他雖走了,他這未竟之事咱們可不能不辦。人貴自立,不能什麽事兒都靠別人。咱們今天就定定任務——風老大與王氏賢昆仲今日會散後就請各回老家重立旗幟,聲勢要做得大些,要動手就動得鋪張揚厲些,這樣聽起來起碼有些氣勢。各位以為如何?三位回去準備後,估計三日之內,銅陵城內就會傳來風聲。那宮胖子分守一方之責任大,雖動不得身,但六飛衛在,少不得要出馬,以求肅平三位。三位請撐一撐,有這一段工夫,我和公書堂曲學士,黃山輕塵子道長,九華派吳道兄,加上林家侄兒就可去完成駱少俠未了之事,殺了宮方那狗都尉,取下他人頭來,讓皖南這塊地方重見天日!”
“這一戰相當重要,不得馬虎。南漪三位仁兄,你們也別閑着,要為風老大和王氏昆仲助一把力。否則,光他們只怕抵擋不了六飛衛。”
他單單未提石敢當一人,旁人也沒在意。只見輕塵子眉毛一振,頗為興奮,吳道人卻在輕輕咳嗽。
面對缇騎,誰也不敢輕忽。座中林致年紀最小,這還是他要面對的第一次重要的争鬥,手不由微微發抖。在座的人人面色整肅——這是他們早就盼望的一天。不知事到臨頭,為什麽心裏卻都有點兒空空的感覺。
莫餘卻沒有,只聽他繼續道:“只是,這事是咱們是代駱少俠行他那未來得及的做的事。殺了宮胖子後,大夥兒怕不好居功,就對外說,是弧劍駱寒又殺了一個缇騎都尉如何?這是他欲以一支弧劍單挑袁老大——然後咱們看袁老大還沉得住氣多久?”
他這分明是要挑撥二虎相争,移禍江東之計。衆人都是明眼人,誰聽不懂,不由哄然一笑。風烈一拍大腿道:“還是莫餘先生這招高。我正想麽怎麽找到那駱寒呢。莫先生此計一出,不怕那駱寒與袁老大不想出來。”
“公書堂”曲雲甫淡笑道:“何況這等殺官造反的事,畢竟不合于律,是要滅門的勾當。雖是朝中勢力之争,也不能做得太過明顯了。那駱寒駱少俠什麽都不在乎,這名聲索性讓給他吧。”
衆人更是哈哈大笑。耿蒼懷心頭聽得一寒——這就是江湖,這些人也就是武林中人,還是他的國人。
江湖中近年本已有人啧有微言,說他耿蒼懷武功雖高,卻做不得大事。連他當日練武的起手師傅嵩山劉免對他也屢有此責,但耿蒼懷聞言至此仍不免心中一憤——如果同袍都是如此之輩,那麽不和他們做那些大事也罷!孔子言:以暴易暴、未見其可。那麽,以文家這些貌似彬彬的奸狡小人,以奸宄狡詐之道來易袁老大的剛愎酷烈,只怕更是未見其可!
只見莫餘一正容道:“只是,行此事前,兄弟還在擔心一件事。”
風烈笑道:“莫先生還有什麽擔心的事?說出來,有這麽多好朋友在場,大家夥兒替你擺平。”
莫餘沉聲道:“諸位可知——那袁老大權傾朝野,威壓一世,據我們的線報,他外面依仗的是缇騎,可內裏,其實他最可依恃的實力并不在缇騎。”
不少人還是頭一次聽說。林致年輕,忍不住搶先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