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2)
今夕清輝不足?萬裏清天,妲娥何處,駕此一輪玉?寒光零亂,為誰偏照醽醁……
小姑娘不認得後二字,含糊過去,耿蒼懷也沒介意,翹首傾聽,似乎又回到那個明月當頭的時節。
下面是轉頭:
……年少從我追游,晚涼幽徑,繞張園森木。共倒金荷家萬裏,難得尊前相屬。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愛臨風曲。孫郎微笑,坐來聲噴霜竹。
衆人都知,這一曲之罷,只怕馬上刀光入眼。有耿蒼懷在座,門外那一排靜悄悄地騎在鐵騎上的人也難測自己将是生是死,衆人都安安靜靜地把這一曲聽完。
三娘最先道:“八句。”耿蒼懷點點頭,一斜目,卻見那一直沉睡的黑衣的少年忽直起身,他一直身,真标勁如楚峰修竹。暗暗的燈光下,他默默不語,唱曲的小姑娘一見,不由呆了下。
卻聽杜淮山這時咳了一聲道:“田兄、吳兄。”那二人早看見他了,卻不肯先作聲,這時才故作驚訝道:“咦,兩位前輩也在這兒?是為義軍籌饷吧?不好意思,竟有這些刁民暴徒在我們缇騎治下作亂,一時拿住了再給二位請安。”
他一句話把二老想說的話封死。那兩人到底身在義軍,只有沉吟不語。
金和尚知道今天必難善罷,他一等杜淮山出言回護失敗,胖大的身子忽地一下撲出,罵道:“去你奶奶的。”一杖便向田子單頭上砸去。他打架從來先找硬的上,武功再高他也不肯示弱心服。衆人只見田子單身形一閃,人已下了馬,馬頭被和尚一杖打碎,但他手裏的刀光也跟着一晃,接着他就已扯下一名鐵騎護衛,自己乘了他的馬,那人卻向和尚逼來。和尚低吼着退回,衆人才見他右手已少了兩指。
——果然快刀!
那面镖局中人早已心中惴惴。剛才田子單說話提到他們,但他們也只能小心提防着,總不能搶先殺官造反。這時見到田子單刀法,心中更是一緊,知道金和尚幾個萬難抵敵。那荊三娘雖木釵所到,殺人破仇,但若正面厮殺拼命,她一介女流,想來也難。耿蒼懷若一倒,這趟镖只怕也要随後遭殃,心裏便都盼着耿蒼懷這方人勝。
田子單一揮手,後面便上來幾個侍衛,要沖進屋來。金和尚雖傷不怯,揮杖在門口攔住。他一人抵敵不住,張家三弟兄也揮了扁擔上前幫忙,剩下那小夥兒王木忽指着金和尚從他數起道:“一、二、三、……”一直數到瞎老頭、小姑娘、那黑衣服的少年和耿蒼懷身邊的小孩。數罷道:“一共十四個,耿大俠八個,兄弟們非得再殺六個才夠本。”說着背着身子就沖了出去,別人一尺劈到他肩上,他木頭似的渾不覺痛,已一爪抓斷那人喉嚨,身子晃了下,笑道:“一個。”一閃身忽雙手抓住跟金和尚對打那人劈向金和尚的刀,金和尚一杖擊下,那人腦漿迸裂,登時死了,王木雖滿手是血,依舊木木地道:“兩個。”
金和尚大笑道:“木頭,我金和尚不服天,不服地,可就算是服了你!”
店內外人等見那王木武功雖不算甚高,但心計手段,賭狠鬥勇之處簡直令人駭然。
田子單一揮手,又上來幾個侍衛,把他們幾人牢牢裹住。
王木方才算賬是算的缇騎必殺之人,雖有幾個無辜,但缇騎定然不會放過。他是綠林中人,雖知镖局那夥人也不見得有什麽好結果,但一向蔑視他們,故不把他們算在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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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家早知是江湖仇殺,已躲回院子裏了。各桌上燈油将盡,火焰就晃晃的。小姑娘卻一直偷偷地看着那穿黑衣服的少年,只見他面色蒼白,她不想着自己,倒替他擔起心來。忽見耿蒼懷終于忍不住,“哇”地一口,吐出一口積血,不由吓了一跳。外面田子單看着一喜,揮手叫圍攻金和尚的幾人再加緊些,要逼耿蒼懷先出手。
穿黑衣服的少年忽從懷裏拿出個小酒杯,那杯子只有手指大小,清潤可喜。他聽了那歌,再看着這杯子,像是癡了,雙眉間一片悠遠,似遠遠地把什麽舊事想起。四周雖亂,他卻像全不介意。店中人誰又注意他了?都為門口戰況牽住心思。那少年忽對小姑娘一招手,小姑娘本一直看着他,見他對自己招手,反倒不好意思地低頭,腳下不由自主地挪向他去。
只聽那少年說:“你把那歌兒再唱一遍好不好?”小姑娘擡頭見火光閃爍中這個二十來歲的少年的臉,她一直在怕,這時好像忘了。心裏一亂,似乎便天大的事也進不了她的心頭了。她點點頭,自己也不知怎麽了,對着牆壁照那詞輕輕地唱起。
她這回清唱衆人都隐隐聽見了,但都沒注意,只當是她和那少年兩人的事。那少年對別的句子倒罷了,全不在意,但聽到“共倒金荷家萬裏,難得尊前相屬”一句,似乎就沉痛無限。桌上有一壺劣酒,他端起來倒在那小杯子裏。他似本不慣喝酒,一入口,紅色就上了臉,小姑娘看着他都看癡了。
——就這麽偷望着他的黑衣殷頰,知他喜歡聽那一句,就不由把那一句重唱三遍,才把下闕唱完,然後又輕聲地回唱道:“共倒金荷家萬裏,家萬裏,難得尊前相屬。”那黑衣少年忽一拍桌子,也唱道:“共倒金荷家萬裏——”他聲音清嘎,破耳驚飛,一片昏燈暗影中,只見他已一掠而起,手從包裹中抽出一柄不足兩尺的沒鞘的短劍。
衆人只見他從門口一閃即回,如鷹游鶴翥,但見劍光一閃,不知他幹了些什麽。卻見這麽大的雨他的身上竟一滴未沾,落回座時小姑娘一句“共倒金荷家萬裏”七個字還沒唱完。他的劍上仍是青鋒一片,似是未曾傷人,但衆人已心驚于他這虹飛電掣的一擊。連杜焦二人也瞠目駭然,秦老爺子猛一回頭,耿蒼懷卻端酒不信似的看着門外。衆人随他目光望去,盯着田子單,也沒見反常,見他嘴角還照常挂着冷笑。一會兒,才見他緩緩倒下,一抹鮮血從頸上一圈散開,倒地後一顆人頭才滾落下來。那少年叫“共倒金荷家萬裏”,竟是以人頭為酒杯,傾出的是一腔鮮血?衆人心裏不知怎麽都冷冷一怕——這是怎樣一擊必殺的劍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