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事情很難辦, 至少在陳文亮和王森林看來是如此。
王森林被眼前的事實擊倒, 已經臉色慘白,六神無主了,他明白自己輸了, 但是要他像一開始岑念說的那樣, 當着全校師生向她鞠躬道歉,他又萬萬做不出來, 一旦那麽做,他尊嚴不僅掃地, 未來也全毀了。
哪個學校會聘用一個專業知識上輸給學生的教師?
哪個學生還會信服一個在全校師生面前尊嚴掃地的教師?
一旦他履行承諾, 他就完了, 一輩子都完了。
他還不如就在這裏心梗發作被立即送往醫院!
以往有學生咒他身體的時候,王森林氣得暴跳如雷, 此刻他卻真心實意地希望自己能血壓飙升,心梗發作,用暫時的昏迷來躲避眼前這讓人兩眼發黑的局面!
陳文亮也不能眼睜睜地見着六中教學水平最高的老師折在這場小小的師生對抗中。
“岑念同學,既然都得出結果了,大家對你的實力有目共睹,你不妨後退一步,我們重新商量看看怎麽樣……”陳文亮說。
“你要食言嗎?”岑念看着王森林。
“你們有什麽矛盾,可以坐下來溝通, 我作為校長, 一定會秉公辦理, 絕不偏頗哪一方, 你就給個面子,你……”陳文亮說。
岑念把他的話當耳邊風,定定地看着面色慘白的王森林,說:“你的回答是什麽?”
“……”王森林嘴唇翕動着。
“岑念同學,岑念同學!”
陳文亮一步跨到兩人中間,擋住岑念的視線,他一邊掏出衣兜裏的手帕擦着被汗水浸濕的光亮大腦門,一邊神情無奈地懇求道:
“你就給我一個面子,好嗎?王主任是有做得不對的地方,我讓他私底下給你賠禮道歉,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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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念還是對他的話充耳不聞,冷冰冰的視線越過陳文亮肩頭,依然直直地盯着王森林的眼睛。
他的驕傲粉碎過後,如今已經連直視她都不敢了。
“岑念哥哥,你也說兩句吧。”陳文亮見打動不了岑念,幹脆轉頭求助一旁面帶微笑卻沒說話的岑溪,他壓低聲音,說:“實在沒有必要搞這麽僵啊,岑念年輕氣盛,但你是成年人,應該懂的……有什麽事不能通過溝通協商解決啊?”
面對陳文亮迫切的目光,岑溪終于開口。
他笑着說:“那麽王老師呢?也想溝通協商嗎?”
躲在陳文亮身後的王森林這次點頭點得比誰都快,盡管他背對着窗外圍觀的衆多師生,但他已經覺得整個人都快因為恥辱而燒起來了!
要他再去當着全校師生道歉,他寧願做個言而無信的小人!
“既然王老師覺得在全校師生面前鞠躬道歉實行起來太困難,那麽我提議,由念念退讓一步,就讓王老師在這裏,當着教室內外的人向念念為之前的偏見和污蔑鞠躬道歉……”
“我沒有污蔑!”王森林紅着脖子說。
“您之前的行為,無論從哪方面看,這都叫污蔑。”岑溪笑着,說出的話卻一點都沒情面。
王森林又因此卡殼了。
“念念做了退讓,當然您也要做出相應的退讓。”岑溪看向岑念,柔聲說:“你可以提出其他的要求,以此作為退讓的交換條件。當然,到底要怎麽做,取決于你的想法。我支持你的決定。”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岑念身上。
“她不會同意的。”窗外的莊輝脫口而出:“我賭一百塊,她絕對要一次性錘死王森林。”
其他人的看法同樣。
岑念要是個懂得退讓的人,還會跟王森林起這麽大的沖突嗎?
就是因為她誰也不讓,誰的看法也不在意,才會将一開始的小矛盾發展成如今不可調和的矛盾。
她不可能同意的,這是在場所有人的看法。
就連岑溪也不能免俗,認為岑念一定會拒絕他的提議,然而,他怎麽也沒想到的是,岑念神色微微變化,看着躲在陳文亮身後的王森林,開口說道:
“我要你恢複唐薇歡在上次月考裏的成績。”
窗外的唐薇歡愣住了,她怎麽也沒有想到,自己的名字會在這時候從岑念的口中說出。
繼岑念在數學上戰勝王森林後,她第二次讓所有人愣住了。
嚴格來說,是第一次,因為岑溪這一次也愣住了。他看向說這話的岑念,少女的神色平靜依舊,看不出絲毫波瀾,但就在剛剛,她卻為一個人放棄了唾手可得的戰果。
任何一個稍微了解岑念的人,都知道這個決定對她來說有多麽讓人不可思議。
直到前一秒,他還認為少女的靈魂是尖銳的,可是從這一秒開始,他卻開始懷疑自己先前的認知。
她的靈魂,真的只有尖銳和冷酷嗎?
岑溪看向王森林:“王老師同意嗎?”
王森林聽到還是要他鞠躬道歉,滿臉不情願,然而陳文亮生怕岑念再反悔,搶先答應了下來:“沒問題!就這樣辦吧!”
他一把拉出身後的王森林,催促道:“別傻了!願賭服輸,你趕緊道歉!”
在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下,王森林從臉一直紅到脖子,不情不願地向岑念低下了頭:“對……”
“鞠躬,不是低頭。”岑念冷聲說。
王森林的動作一頓,陳文亮看不下去,一把按在他的背上,讓他完成了一個勉強有30°的鞠躬。
王森林臉紅得像要滴出血,他咬牙說道:“對不起……”
“哎,這就對了,這就對了!”陳文亮一把拉起王森林,又用手帕抹着頭上的汗,說:“皆大歡喜的結果嘛!這就是一場切磋,彼此都不要傷了和氣!”
他扔下無地自容的王森林,殷切地看着岑念,說:“岑念同學有這麽好的數學能力,怎麽以前都沒有表現出來呢?我們六中最缺的就是你這樣的人才啊!”
“我回座位了。”岑念對他的馬屁無動于衷,轉身回了最後一排的座位。
陳文亮如今已經習慣她的傲慢,并且完全能夠理解她的傲慢了!
她的個人能力強到這種程度,就是再傲慢十倍,他也能心甘情願地把這尊大佛給供起來!
王森林一聲不吭地走向門口,開門後在學生們的噓聲中沖了出去。
他去了哪裏,沒人在意。
陳文亮沒和岑念說上話,轉而看向岑溪,他是個明理人,一眼就看出岑溪一身不菲,岑念的出身,絕非王森林所說的那般普通。
岑家不能得罪,他更不能失去岑念這塊良玉,和岑念比起來,柯傑算個什麽?有了岑念,別說省一了,就是全國金獎也可以拼一拼!
“岑念的哥哥,既然比賽的事情已經了結,我們換個地方說話吧,我還想和你聊聊岑念同學今後的發展方向……”
岑溪一眼看穿陳文亮的算盤,他笑着看了眼已經安穩落座的岑念,跟着陳文亮走出了教室。
其他的人還有什麽理由留在這裏?方主任收拾電腦,離開了教室,只剩原本就該上這堂課的蔡昌國一名教師還留在教室。
門外的學生在方主任離開後,一窩蜂地湧了進來。
“哇!你居然真的贏了!你贏了王森林!”莊輝沖在第一個,激動萬分地拍着桌子,好像贏了這場比試的是他本人一樣,在突然炸開的議論聲中扯着嗓子喊道:“從今天起,你就是我大哥!你是我大哥!我太崇拜你了!”
唐薇歡擠進人群,一臉忐忑地和她說話:“你為什麽會……”
“因為我,你才沒了成績。”岑念沉默片刻,說:“……我一直在等這個機會。”
唐薇歡吃驚地看着她,她怎麽也想不到,岑念居然會承認是自己的錯。
就連被取消成績的當天,岑念也沒有為這件事道歉過,唐薇歡必須承認,她因為這件事心裏有點小芥蒂,但是她沒想到,岑念居然把這件事放在了心上,還願意因此向王森林退讓!
唐薇歡又感動又愧疚,她想起向尤東哲抱怨岑念拖累了她還毫無愧疚的事情,連眼睛都發紅了。
“你為什麽之前不說……”
為什麽不說?
看見唐薇歡當時難過的樣子,岑念說不出蒼白無力的安慰,但是她确實把這件事記在了心裏。
即使不是今天,也是明天,後天,岑念總會找到機會,替她要回本屬于她的東西。
她承認,自己缺乏某種關鍵的東西,讓她和整個人群格格不入,但她的本心,絕非要去傷害別人。
她從未想過要去主動傷害別人。
她不願去影響別人,也不希望別人來影響她,她只想在不傷害他人的前提下,做自己想做的事,說自己想說的話,自由地活着。
人生是她的,不是別人的,既然沒有傷害他人,她為什麽要顧忌別人的目光?
“哎呀!你怎麽還冷着個臉,你贏了王森林,開心一點啊!”莊輝大叫道。
這間教室裏的每個人,都比贏了比試的當事人更像當事人。
岑念沒有波瀾的目光越過他,落在人群外的諸宜身上。
她停留在人群外,緊握的雙拳從長長的校服袖子裏露出一抹影子,即使岑念看着她,她也沒有邁出靠近的腳步。
諸宜只是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用傷心、憤怒、失望的目光狠狠地瞪着她。
終于,在這股目光的對峙中,諸宜先移開目光,她轉過身,頭也不回地朝門外走了出去。
岑念依舊坐在座位上,身邊的人還在因為剛剛的比試而喧鬧不已。
身為本堂課教師的蔡昌國也不制止,樂呵呵地看着學生們議論剛剛一邊倒的比賽。
諸宜已經不見人影。
“你怎麽啞巴了?哎呀,我求你了,你和我說兩句話吧,發表幾句獲勝感言吧,你這樣——讓我要悶死了!”莊輝哀求道。
他剛想再催促幾句,岑念忽然站了起來。
她對他的呼喊置若罔聞,推開圍聚在過道裏的同學,徑直朝教室外走去。
“哎!你去哪兒?!”莊輝喊道。
她頭也不回。
莊輝自讨沒趣,轉而拍了拍沒有擠過來,一反常态留在外圍的邬回。
他唯恐天下不亂地說:“回哥!就是她搶了你寶貝的座位,你快上去打她啊!”
邬回漲紅了臉,和頭頂的橘色互相映襯。
“哎喲!”亂說話的莊輝被邬回的拳頭砸了一下,他剛剛疼過,又對着邬回漲紅的臉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
“住嘴!”邬回惱羞成怒,一巴掌捂住了莊輝的嘴。
另一邊,岑念走出教室後,沒費什麽力就看見了沖向玄關,即将走出教學樓大門的諸宜。
岑念加快腳步,在她走出大門前叫住了她。
諸宜腳步一頓,不可思議地回過頭來。
岑念抓緊這個機會,大步走到了她的面前。
“你還叫我幹嘛?!”諸宜想起岑念對她的隐瞞,又生氣又委屈地叫道:“你滾吧!我沒你這個朋友!”
她怒瞪的雙眼邊緣有些微紅色,這抹紅色削弱了她的氣勢,也讓她的“滾”說得沒那麽堅定。
“你還騙我們說沒有後臺,你根本就沒把我當朋友,虧我還那麽為你擔心!”諸宜怒聲說。
她的音量很大,響徹整條走廊。
岑念就像面對王森林時一樣,一點沒為她的大吼大叫生氣,但和對王森林的漠視不同,她對諸宜沒有生氣是因為她知道這個人。
岑念知道諸宜一向暴脾氣,她現在的音量,和她的傷心程度是成正比的。
岑念不想去傷害誰,但是往往,別人又會被她不經意所傷。
她看着諸宜傷心憤怒的眼睛,開口說道:
“我是私生女。”
“你……什麽?”諸宜還未說完的指責斷在了喉嚨裏,她愣愣地看着岑念。
少女的表情依然冷冷的,但是諸宜不知為何卻覺得,她的眼神微微柔和了,其中還多出一絲無奈。
“因為我是私生女。”
岑念說:
“因為我是私生女,所以我說我沒有後臺。我只是暫時住在那個家而已……我沒有騙你。”
諸宜聽着她理直氣壯,一點也不扭扭捏捏的告白,胸口裏那股被捏緊的傷心和憤怒好像松開了。
她又氣又好笑,一直強忍的淚水在這時反而落了下來。
“你不早說!”諸宜帶着淚花,笑着輕輕推了岑念一把,說:“我真是服了你,要不要連解釋都這麽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