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雪湧
元武七年,中原武林動蕩不安,北地林家和蘇家聯手開始對付已在霸主地位盤踞十年的葉家。大族勢力之間的碰撞,輕者傷筋動骨,動辄腥風血雨。三月寒洲一戰,雙方都傾洩了六分兵力,一時間天昏地暗,血濺百裏。
林蘇本是北方宗族、官家大戶,三十年前為避權重招禍退隐朝廷、轉投江湖。林家、蘇家多扶持,林家老主林清風又是胤荒年間赫赫有名的儒将,故而門下弟子也多帶将士血性,上場殺敵絕對稱得上以一敵十。葉家雖是近年來攀登第一寶座,但勝在葉家劍法出神入化,葉家家主葉疏訓練有方,故門下亦皆是一等一的高手。
這兩方勢力相撞,而且一撞就是不死不休的架勢,所歷之處飛沙走石、風雲□□。令得江湖門客人人自危,只覺天要變了。
林蘇葉三家這一鬥就鬥了半年多。
這半年裏,眉初時常蹙眉遙望,往往在窗前一坐就是一下午;莫年依舊在天氣好的時候出門去道觀偷師,雖然萬般曲折,但也早出晚歸、樂此不疲。
他終于發現眉初的不對勁是在早春的一個夜晚,他夜起出門,碰巧看見赤腳坐在屋檐上的眉初。
她沒有發現他,沒有喝酒,沒有搖頭晃腦,也沒有腳丫子垂下來左右亂晃。她就保持着仰頭望天的姿勢,一動不動。她仰着頭,卻不會讓人以為她是在看星星。
莫年看不見她的臉,卻從那一彎雪白脖頸裏看到了清冷如斯,落寞如斯。
真奇怪,他想。眉初那樣的人居然也會露出這種姿态。
後來很多次他夜起,都能看見眉初坐在那兒,一動不動、一語不發。他覺得也許她遇到了什麽麻煩,然而他白日偷師學藝,練得累還躲得累,到了晚上實在困倦不已,無心顧忌其他,到了第二天出門,往往就給忘了。
那一句“師傅你怎麽了?”就給一拖再拖終究沒有問出口。
實際上,莫年的心裏也藏着一個秘密,從他記事起,這個秘密就一直懸在那,逼迫他快點長大、快點習武、快點成為蓋世大俠。嚴冬起的那場浩浩蕩蕩的武林對決,讓他意識到,如今風雲變幻,正逢英雄少年橫空出世的好時機。
那段日子,看似平靜,後來的莫年想起來卻總覺得帶着點壓抑下的喧嚣,他雖然整日忙着偷師學藝,卻總感到有一股莫名而不安分的異樣潛藏在死水般的湖面下,蠢蠢欲動。
那股異樣破水而出,變得強烈而明晰是在四月的一個黃昏。
他那天回家得有點早,一進門就看見揮着鋤頭滿頭大汗的眉初,她笑得眉眼彎彎,臉頰緋紅,不知是夕陽映紅還是舒活筋骨而致。
“回來啦?來,幫為師種樹!種好了師傅賞你根糖葫蘆!”眉初回頭見他,立馬把腳下另一把鋤頭扔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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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年匆忙接住,看着她,有些久違的熟悉。
她早就給他備好了鋤頭。從他遇見她起,她就似乎一直習慣着把生命裏的快樂都留一個位置給他。
眉初歡快的身影在他眼前跳動,不知怎麽的,莫年卻總想起夜裏見到的寂靜孤冷的身影,他突然很想伸手碰一碰她,去驗證看看眼前的這個人是不是真實。他想起她說“人都有過往”,他想問問她,你的過往是什麽?你願不願意說?
突然就湧起一股憤怒,莫年沉默着站在她身旁奮力鑿地。
“哇,徒兒你要不要這麽賣力啊?現在太陽都快下山了,我可沒處去買糖葫蘆哦?”
聽着耳邊輕快的女音,他手下的鋤頭揮得越來越用力!
總是這樣!
每次都是這樣!
她看似把她的一切大敞,毫不保留地接納他,實際上她在他的面前一直挂着一張皮。她樂意的時候就把那張皮扯得虎虎生風,俏皮鮮活!拿那張皮嬉皮笑臉,拿它灑脫疏狂!不樂意的時候卻躲在一個沒人的地方把那張皮藏起來誰都不給看到!
“莫年,”她叫他,有些疑惑,有些着急,“你怎麽了?”
他擡頭看她,那張臉上看不出絲毫矯揉造作和虛僞,那雙眼睛裏是一眼看透的關心。
他的憤怒和煩悶突然就洩了氣。
沒有拒絕的拒絕才最讓人無可奈何。
眉初這個人看似好相處,她的錢財、她的寶物、她的時光和陪伴,她把她的一切都給你,她設身處地地為你着想,真好,對不對?真是個好師傅。
他笑,可是你走不進她,看不清她,她的孤獨和愁苦從來都不會敞向你。她什麽都可以是因為什麽都不在意,她在意什麽卻從來不會告訴你。你試圖去猜,卻怎麽也猜不到,就好像她在意的那麽少那麽少、少到零星、少到絕無僅有。
你就那樣被排除在她的世界,用那種毫無保留的拒絕。
“沒什麽。”他也笑,這些天從來沒有過的明朗的笑,“偷師好累啊,身為師傅你卻從來不教我……”
他難得擺出了委屈撒嬌的語氣,她難得溫婉輕淡地略略愧疚。
然而他讨厭她的愧疚。随即他覺得好笑,前一秒他還在為她從不展示的孤獨寂寞冷而憤懑,後一秒卻為她展現出來的愧疚而心生厭惡。
他想了想,他走不進去,也就算了吧。他還是習慣那張臉上神采飛揚的樣子。
眉初看着莫年疲累委屈的眉眼,難得軟了心腸。她伸手摸摸他的頭。
“喲,長高了呀!”她有些歉疚,這孩子是她撿回來的,可是這幾個月來她整日恍惚難得顧忌到他。
他雖然有着自己的行事方式,一定也難免為孤單寂寞而心傷吧。
“來!幫師傅把這株桃花種好,吃完飯我教你舞劍!”
“你要教我?”莫年的眼裏大放光芒。
他雖然比同齡人心思細膩、成熟,但那只是因為過早嘗遍了人間冷暖。一旦有了依靠,孩子心性自然也就流露出來了。
此刻莫年對眉初口中劍法的興趣超過了先前的憤怒和不開心,他的臉上是興奮,眼裏卻閃着狡黠的光——他絲毫不擔心眉初唬她,她正心生愧疚呢,怎麽舍得騙他?
師徒倆合力把桃樹栽進鑿出的土坑裏,夕陽有點暖,映在師徒兩人身上、臉上,成了一段難得的好時光。
……
眉初果然說到做到,用了晚飯就開始教莫年劍法。
她執劍立于庭院,兩人都有點緊張。
莫年第一次看眉初舞劍,心生期待。
眉初的劍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出鞘過了,上一次流光出鞘,還是因為懸崖一戰染盡惡人的血。自那以後,展眉初死了,流光也就有意無意地不再拔出過。
現在,她想,是時候走出那一段過往了。
“無傷”既出,“流光”也不能再藏着掖着了。
她指腹撫過劍柄,雙目凝神,稍加用力,流光浮世——
當真算是流光,熠熠光芒耀眼,襯着那人紅唇白衣,流光溢彩。
劍出,眉初便不再猶豫。一個輕靈的劍花起,那劍鋒便如長虹貫日,劈天追命而來。身形暴起,白衣烈烈。劍如光,轉瞬而至,轉瞬而逝;人亦如光,利落如刀,絕豔夭矯。
只見那人半空中一個回身,劈風而來!眉眼間的從容熟悉,只覺——
長風起,故人歸!!!
作者有話要說: 唔,格局要變大了呀,不再局于師徒日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