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你欲何為,我欲何為?
盧玄的宅邸中黝黑寂寥,自從盧玄死後仿佛就少了許多的生氣。雖然禁衛軍并未來查過家,屋中的東西全部都是整齊地擺放着的;但是,人不在了,有這些東西又如何?
劉夷希蹲在牆角,眼神空洞地看着眼前的二十張桌子,似是想起過去五年間那一堂堂課程;更是想起自己與孫珪留在這個房中,靜靜地聆聽恩師的教誨。
他只有十三歲,本來還有七年的時間。而如今,上天給他開的玩笑太大了,以至于他根本無法反應過來。
短短幾天之內,先是全家被屠殺,接着又是自己的恩師慘死屠刀之下……如果這個國家出個什麽比慘大會,怕是沒人能比他還慘了。
這一切,如何能讓他接受?
“這都七天了,除了隔兩天吃點東西喝口水,你連個姿勢都不換,不覺得累嗎?”
白袍男子端着兩個饅頭走了進來,看着桌上仍然未動過的食物,知道這小子昨天又沒吃東西,不免嘆了口氣,那張若白玉般的臉上也出現一絲傷感的神色。随即他将手上的盤子與桌上的對換,走了出去。
“吶……”
劉夷希嘴中冒出了極小的聲音。
雖說聲音極小,但男子依然是聽到了,他回過頭來,一直盯着這麽多日極少說話的劉夷希;這時他倒想聽聽,憋了五天他能說出個什麽來。
劉夷希瞪着黝黑的眸子,死死地盯着男子,眼中似有說不出的苦水,說不出的痛。但男子并不以為然,這個眼神在五天前他就看到了。
“為什麽不救先生?”劉夷希從嘴角擠出了幾個字。
男子嘆了口氣,他早就猜到劉夷希會問這麽個問題,五天之前他也問過這個問題,但當時,他給出的回答難以讓劉夷希接受,以至于劉夷希本人內心崩潰,差點暴走。
所以五天之後的回答就能接受了嗎?
男子随手将盤子往桌子上一抛,那盤子便穩穩地落在了桌子上。他看了看一臉茫然的劉夷希,說道:“這個問題你五日前便已經問過了,我也說過,我們道乾山中人,是不得随意幹涉官場政治之事的,這樣只會使自己的道心污穢殘雜,于修煉甚無益處。”
劉夷希站了起來,蓬亂的長發遮住了他的臉,以至于無法看出他的表情。就算看到了又如何?他現在除了怨恨與憤怒,還能有什麽表現出來的?
畢竟他自己連孫珪、夏孟都不如,只能在天上幹看着……
劉夷希朝男子靠攏過去,眼睛睜的無比巨大,仿佛要将男子吃下一般。他大吼道:“你自己都說先生是天地之間的大賢,為何能放任他被無辜的殺害?即便先生只是一個普通人,難道無辜的人就要因為你們自己的修行而死嗎?”
“不救無辜之人,卻用你們自己修行作為掩護,豈不是太過自私?若你們所謂的修行連無辜之人都無法拯救,那這種利己的修行又有何意義?”
男子并不看劉夷希,而是盯着那扇大開的窗戶發呆,緩緩說道:“人,本來就是利己的生物……他是何人,死活與我何幹?難道我見到一個人快死了,就必須去救麽?”
何況,男子之前便就說過,他來的目的,只是有一點事情罷了;想來事情的目标已經達到了,自己也就沒有必要再去救盧玄了。
何況,讓盧玄死的不是他,不是董伏……而是天道。
天下那麽多無辜之人慘遭罹難,他如何一個個救得來?莫非他眼前每死一個無辜之人,他就要羞愧三日不成?
按照劉夷希所說,這個世界沒有誰是該死的,那男子可以反駁:救他是情分,不救是本分;這世界任何一個人的死活,本與我毫不相幹,我又有何職責去拯救他?
我行走天地,不是為了救人,而是為了自己。
但男子并沒有這麽說,因為在劉夷希的道德觀念之下,他看見無辜就該去救;若是因為他沒救的緣故導致那人的死亡,都是你的責任……這,便成了道德綁架。
他沒有能力去救,所以他就要有能力的你去救……這才叫荒謬!
男子若有所思,似是想起了遙遠的東西,眼神略有些空洞,但立馬就緩過神來。他看了看眼前這個小孩,試圖将另一個人的影子與他重合,但終究還是搖了搖頭。
“盧玄先生之死,本乃天意;若他不死,這天地之事便不會正常進行下去,此乃天之道。來此之前,我等便已經蔔算出來,盧玄先生會遭遇不測。我此來只是為了聽他臨終之言的……”
劉夷希冷笑一聲,想不到這個人竟然用上天作為他自己怯懦的說辭,便喝道:“胡說!天地之間豈有誰該死之理?即便是大惡之人,臨死前也當有忏悔之機,何況無辜之人?人類乃天地之靈,所行之事乃自己所思,如何關乎天道?繼命于天,不過懦夫之為!為何你們修道之人,反而如此荒謬!”
面對劉夷希如連珠炮般的咒罵,男子并未罵回去,畢竟此時不宜刺激他。何況理念的不同,如何強加于人?
那人用兩指理了理自己修長的鬓發,看着窗外若有所思。
窗外雲層時散時聚,似乎是因為風的關系;但在男子看來,實不盡然。這天地間一瞬一息的變化,都是有天理可言的;若是逆天而行,只會自取其辱。你人修行的再久,能夠比得上天空雲層的自然之息嗎?雲層尚且遵從天理,何況人乎?
他看了看一臉憤怒的劉夷希,緩緩問道:“我且問你,你以為你所行所為,是否發自你心?”
劉夷希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給問懵了,盧玄可從來沒問過這種問題。劉夷希見此人答非所問,但也是回答道:“你這人好生奇怪,我所為若非自己所思,莫不是你幫我想的?”
這個回答其實很是無禮,但男子現在并不想和他争論這個問題,随即又問道:“你又如何知道,你所為并非蒼天為你所思?”
劉夷希不屑一笑道:“豈有此理?若我所思乃天地所想,萬一我行至半路改變主意,豈不逆反天意?如此理論亦是說不通!”
男子笑了笑,又問道:“你又如何知道,你改變主意,并非天地之意?”
劉夷希語塞,他确實是反駁不出來;但這種問題與同濠梁之辯有異曲同工之妙,誰又知道誰是對的?何況天意這種東西太過虛無缥缈,誰能夠說得準?劉夷希雖然自認為我命由我不由天,但他也難以确定天意的存在與否。
男子見劉夷希語塞,微微一笑道:“天意此事,難以确定其有無,故寧信其有,不信其無。如我所言,盧玄先生之死乃天意,雖說天意不可違,然而盧玄先生逆天而行,蔔算四紀,其死也無憾。”
說到這裏,男子不由得感嘆一聲,眼中滿是敬意:“你豈不見先生死前如何爽朗?千裏快哉風,此言可不是一般将死之人說得出來的。先生死前如此淡然,你又何必自尋不快?”
不知道劉夷希是否把男子的話聽進去了,一副蓬頭垢面的樣子站在那裏發呆。
半晌,劉夷希開口說到:“先生仙逝前……夏孟、師兄等學子,皆是盡自己之力,意圖救先生;而我……我只能在天上看着,卻不能盡到自己作為學生的責任……”
男子這時方才懂了,劉夷希這幾日如此頹廢,并不只因為盧玄之死;還有一層原因,便是自己在盧玄死前不能做些什麽,自己心裏面很愧疚。
那一日,男子抓着劉夷希飛在斬首臺上方,劉夷希一直試圖掙開男子的束縛下去救人;誰知男子力量如此之大,掙紮了半天連男子的手都未曾移動半分。
不過劉夷希即使掙開了束縛,就這麽掉下去,不也會摔死嗎?
雖說男子阻止了劉夷希的沖動之舉,一老一少保住了小的性命,但這也難免在劉夷希心中留下愧疚的烙印;這,也是他最後暴走的原因之一。
男子朝劉夷希走了過去,蹲在了劉夷希身邊;他擡頭望天上看,雖說看見的是天花板,但他依然保持這個姿勢。
“那日我在劍上聽你說了事情的過程,盧玄先生願意自己赴難,寧可耗費自己的氣力将你打暈,也不願你去與他赴死。由此可見,先生對你最後的願望,只是希望你好好活着罷了。若你能做到這點,便是無愧于先生之死了。如此你可明白?”
劉夷希蹲了下來,将自己的臉蒙在膝蓋裏面,也許只是不想讓男子看見自己的眼淚罷了。
那男子見狀,便站起身來,緩緩說道:“盧玄先生畢竟當朝大賢,那些奸臣也是不敢随意怠慢他的屍體。聽聞盧玄先生被埋葬在谛江之西,與皇陵相鄰,也不枉他名譽了。”
但男子并沒有給劉夷希說他逆天之事,畢竟此時說出來,只怕會讓劉夷希更為反感——你明明敢逆天,為什麽不救人?
劉夷希并沒有說話,依舊保持着之前的姿勢。
男子站了起來,他感覺劉夷希現在已經比之前好多了,也許因為剛才自己那番話,心裏面的調和已經差不多了;只要劉夷希不要再随便的暴走,那便讓他寬慰不少了。
但他自己能做的事情……已經差不多了,接下來還是要靠劉夷希自己;心魔,若是自己無法戰勝,那便永無出頭之日。
那男子朝屋外走去,鬓發在微風中輕輕浮動着;迎着微風,男子眼中似有液體浮出,但僅僅片刻,他又是将之憋了回去。
他看着埋着腦袋的劉夷希,淡然說道:“我已經多滞留了五日,今日必須回山了,你……好自為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