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就上肉湯是不是太快了些? (54)
,前頭再挪張案桌擋着,對蕭邑沣攤手道:“陛下今日還有讀書的功課,請。”
十二歲的小皇帝已經讀完了四書,讀完了《帝鑒》,如今把些古人的著述拿來學習,《通典》《商君書》《貞觀政要》之類雖然小有難度,也慢慢開始學習。王藥除了夷離堇的事務之外,最要緊的職務就是給皇帝答疑解惑,今日進講《貞觀政要》,講到王珪,王藥誦得朗朗上口:“王珪言:‘孜孜奉國,知無不為,臣不如玄齡。每以谏诤為心,恥君不及堯、舜,臣不如魏徵。才兼文武,出将入相,臣不如李靖。’所以帝王之道首要在知人,其次在善任……”
他眼角瞥見蕭邑沣目光定定的,盯着書上某處,烏珠子一動不動,不由突然提了聲兒問道:“陛下?臣剛才講了什麽?”
“啊?”少年皇帝像突然醒過來似的,一臉慚愧,好一會兒才說,“剛剛頭裏暈暈的,只聽見仲父在說話,卻不知在說什麽。——人說酒會迷神亂性,果真可怕!”
王藥挑了挑眉,這麽點酒已經醉暈了他——皇帝到底還是孩子,酒量太窄。見蕭邑沣還在晃着腦袋意圖使自己清醒,王藥說:“如此陛下也不要勉強讀書了。到外面吹吹風,臣再烹一盞團龍茶,一會兒送來給陛下解酒。”
蕭邑沣小心起身,還好,那一點點酒,除了讓他腦子迷醉了一下之外,還不曾影響動作。王藥聽見外頭伺候皇帝的宦官在讨好地問:“陛下可要奴陪着?”大約是蕭邑沣擺了手,那宦官又說:“陛下一個人慢着些。”王藥一笑,這裏做皇帝的,也遠比晉國自由,他敲了一小塊小團龍,嗅着那清芬的茶香,心情愉悅地開始燒水點茶。
卻說蕭邑沣在外面吹了一會兒風,除了眼前還有些裹霧似的迷蒙,其他也都如常了。他怕給太後瞧見自己不讀書到處亂逛,特意避開了太後的氈包,從另一個方向到營寨的一角去瞧瞧。
眼前的霧,仿佛給萬物加了一道朦胧光,看着都別樣可愛,草地格外綠,花朵別樣鮮豔,遠處的山丘異常柔和,連一路向他行禮問好的人都特別可親。不覺到了禦馬廄邊。
契丹人以馬為恩物,對馬匹格外寶貝。馬廄分布在四邊,尤其以皇帝禦馬所在為最大。蕭邑沣瞧着馬倌正在認真刷他最喜歡的幾匹馬,無聊點數了一遍,卻發現二十匹禦馬少了兩匹,不由問道:“還有兩匹呢?”
馬倌急忙跪着回奏道:“回禀陛下,是金城公主要了去——太後也是特別批準的。”
蕭邑沣對姐姐當然不必小氣,只是仍有些奇怪:“公主想騎好馬,卻又為何騎了兩匹走?”
馬倌搖搖頭:“這個奴就不知道了。只知道公主騎了一匹,牽了一匹,往那個方向去了。”
蕭邑沣順着他的手指一看,那個方向是小丘間的一片草場,草長得茂盛,兩座小丘更生得好位置,一交一錯間形成了曲徑通幽的天然屏障。蕭邑沣笑道:“那地方有好狍子,朕突然饞了,想吃烤狍子肉。你牽朕日常騎的那匹來,叫人把我的解手刀、箭囊和弓也一道送過來。”
這塊地方的外圍已經被禁軍清理過,蕭邑沣放心地策馬揚鞭,朝小丘後面而去。這片地方草地混生叢林,到了山丘邊上,行馬的蹄聲太響,唯恐驚了膽小的狍子,于是下馬步行。繞過幾叢灌木,不覺在背陰處發現一條小溪,溪流明澈,是動物們喜歡的地方,大概真能獵到獐子。蕭邑沣愈發細心,一步一步都揀柔軟的地方走,生怕硬皮靴子會發出太響的動靜。
沒想到狍子沒看見蹤跡,卻在溪流邊的大岩石後面聽見了熟悉的聲音:“你是不是笑我箭法太差?”
另一個熟悉的聲音,悶悶地接茬兒:“沒有。”
Advertisement
“那你剛剛為什麽偷偷捂嘴?”聲音嬌蠻起來。
“呃……”好半天,男人似乎撓着頭說,“确實太巧了些,我原以為你想射的是天鵝,可是你卻說射的是黃羊……”他又忍俊不禁起來,邊“吭吭”地忍着笑意,邊說:“黃羊又不會爬樹。”
蕭邑沣不覺擡頭,這裏高樹不多,只一棵七八尺高的沙松顯得巍然些,枝條上頭果然挂着一支白羽箭,被風一吹,搖搖晃晃,但就是掉不下來。
蕭邑沣不由自己也想笑——那聲音是他姐姐金城公主蕭金哥的,能射黃羊射在樹頂上,已經不是箭法差的問題了。
蕭金哥顯得很懊喪,對身邊的人說:“黃羊跑了就跑了吧。可是我的箭不能一直挂在上頭裝幌子,上頭有刻了一個‘金’字,要是被問起來,還沒法回答人家。”
“那就取下來呗。”
蕭邑沣心道:太不知趣!樹雖然不高,可我姐肯定夠不着,你耶律延休做男人的,長手長腳,一夠不就夠到了?現成的忙不幫!
他探頭越過岩石去看,果然看見他姐姐一臉不高興,在樹下蹦了幾蹦差得還遠,又去拉枝條,又去晃樹幹,可是那支箭就是牢牢地挂在樹頂上,白箭羽被卡着,死活掉不下來。
契丹姑娘們都男孩子似的,就是當公主的也沒有中原的普通女孩子娴靜樣子。金城公主當即一提裙擺,對耶律延休吩咐道:“我爬上去取箭,你在下面瞧着,萬一我掉下來,得扶着我。”她目光在他臉上剜了一下,嗔怪中又帶着妩媚。
蕭邑沣雖然小,但阿娘和仲父之間那些眉眼官司可是看得多多的,頓時興奮起來:嘿!打賭!他這姐姐非掉下來掉耶律延休懷裏不可!
耶律延休果然急了:“公主,這不好吧?”接着來了一句敗興的:“您要掉下來我是接得住,但是要是枝杈什麽的挂壞了衣服,臣就沒有辦法了,不是沒有保護好您麽?”他上前幾步,似乎終于開竅了,要主動幫着公主拿那支箭。
但蕭金哥一聲斷喝:“我說了要你幫我嗎?我自己個兒的事,自己個兒做!你退一邊兒去!”
她氣鼓鼓的,看着耶律延休真個乖乖地退一邊兒去了,大約心裏有些落寞——之前也不知道她已經努力了多久了,可耶律延休這木瓜就是不開竅!公主的眼睛裏冒出一些淚花來,咬着嘴唇,背着他,一步一步提着裙子打算爬到樹上去。
耶律延休望着金哥兒的背影,那烏發長長,打成辮子甩在腰後,油亮得反光;那腰肢纖細,但一點都不顯得嬌弱,自有一種可愛的矯健婀娜。她帶着金葉子小冠,穿着飄逸的絲綢衣裙,手扶着樹幹,大概也從來沒有爬過樹。耶律延休突然上前,從她腿上一抱,輕飄飄就把她抱起來,高高地舉着。
金哥兒吓了一跳,“哇哇”叫了兩聲,又立刻閉嘴了。而耶律延休很認真地說:“這樣子不就能自己夠着了麽?”
箭夠着了,被握在手心裏。耶律延休在下面看不見,等了好一會兒問:“夠着了嗎?”
金哥兒也好一會兒才回答:“怎麽,我很重?”
耶律延休無奈地搖搖頭:“不重。怕我位置不對,你不方便。要是不方便夠,你指揮一聲,我總好在下頭挪動。”
于是金哥兒開始指揮起來:“左邊一點……不對,右邊一點……不對,還要往前……”折騰了半天才道:“好了。”
耶律延休放下她,金哥兒回頭打量他:“嗬,你還真一滴汗都沒流?”
耶律延休笑道:“因為你确實不重嘛!要多吃點——”說了一半,“咦”了一聲:“你剛剛是不是哭了?誰欺負你了?”
“你!”說罷,捶了面前男人一拳頭,扭頭就跑,灑了一串淚花兒。
耶律延休愣了片刻,拔腿就追。他腿長,登時就追到了,剛才的抱白抱了,他此刻只敢張着手攔着,碰都不敢碰,磕磕巴巴說:“公……主,公主……我知道你生我的氣。”
金哥兒試着朝各個方向跑了幾步,怎奈面前這個男人動作矯捷,跟在戰場上圍敵軍似的,玩一樣總能擋着她。她作起來只能怒沖沖道:“我沒生你的氣!沒有!”但是這麽不知趣的人,她心裏一陣灰,眼淚“吧嗒”又掉了一顆。
耶律延休繼續磕磕巴巴的:“我知道你生我的氣。你跟我說的話,我總是聽得有一句沒一句的。你——”他突然擡起頭,說:“你對我好,我知道。”
金哥兒緊張地看着他,呼吸都窒住了,希望他說出叫人高興的話,又生怕他接下來會一轉折,說出什麽可怕的話來。
耶律延休呆呆地站着,雙目茫然。
奚車上,完顏綽和王藥并頭偶坐;氈帳裏,兩個人不避他人,早已同居一室;一大一小兩個孩子,都是兩個人眉眼唇齒的組合……他有什麽不懂?都懂!只是以往逃避去想,覺得男人家精忠報國,建功立業,一輩子交給邊疆也就完了。卻不料邊境平靖,而捺缽的地方卻還會有一個這麽可愛的姑娘:三天兩頭、有意無意地過來瞧他,給他送刀鞘、燧囊之類的小玩意兒,親手做好吃的分享給他,找着各種借口叫他“教”她騎馬、射箭、打獵……
她傻乎乎的,但是認認真真的——他耶律延休心裏明鏡兒似的,也跟開了春的冰河一樣,慢慢的,胸腔裏那些冰封的“堅持”也就化掉了。
這時,一只狍子悠閑地順着水聲從小丘上到這裏的小溪來喝水。蕭邑沣看着狍子,想着鮮嫩可口的烤狍子,不由咽了咽口水。但是此時烤狍子早已是次要的了。他狠了狠心,盯着那只狍子前來的方向,迅速地做出了算計。
怕有弦響聲,蕭邑沣撿起地上一塊土坷垃,掂了掂分量,朝狍子耳朵打去。狍子被打得愣怔了一下,然後反應過來,拼命順着溪流的方向,朝溪水邊金哥兒那裏而去。蕭邑沣心道:鎮南将軍,朕也只能幫你到這裏了!
冷不防竄出那麽大個家夥,金哥兒吓得尖叫起來,不自覺地貼到耶律延休身上。耶律延休不知這狍子那兒此案出來的,返身一箭,真正是電光火石間的速度,那狍子應聲倒地。耶律延休拍拍蕭金哥的背,突然覺得她這一瞬間的柔弱可愛至極。
耶律延休說:“怕也別怕,就是一只狍子。其他也不用怕的。我在呢!”他指了指天空:“這地界兒上竄出來的頂了天的可怕也就是狼了,其他都是不會咬人但被人咬的。你剛剛箭能射這麽高,就不想試試射大雁、天鵝?喏,你看天上那裏!”
蕭邑沣一擡頭,天空一碧如洗,一根鳥毛兒都沒有。
而金城公主傻乎乎地一擡頭,正對着耶律延休居高臨下的英俊面龐,他迅即俯下脖子,把他生澀的第一吻獻給了她。
157、番外 ...
太後與皇帝駐跸的營地,随着秋季的到來,拆掉氈包,打包收拾,回到上京籌備兩件皇室的喜事。
一是皇帝蕭邑沣的“再生禮”。
這再生禮是契丹族古老的習俗,認為每過十二年逢本命年,都如再生一次一般,貴室之家都要仿着母親生産,為孩子再辦一次出生的禮儀,據說可以求得幸福美滿、長命百歲。皇帝家更是搞得隆重異常。
上京宮一片張燈結彩,禁門之北,倒植着崎木,接生的老婦迎候在旁。皇帝祭奠天地宗廟之後,由衆臣迎至再生室裏,然後脫掉衣服、鞋子,與幾個選出來的童子一起從那崎木下走過三次,每過一次,接生的老婦便開始念着吉祥的祝詞,手在皇帝身上一遍遍拂拭,代表去其凡俗的塵埃,歸于赤子之心。
走過崎木七次,蕭邑沣卧在崎木一側,蜷縮如同嬰孩。人們敲着箭囊,載歌載舞,高歌着歡呼“恭喜太後生了一個男孩!”表示皇帝又一次從母親腹中生産了出來。禮樂聲聲,熱鬧非凡,大臣們上前稱賀,并給蕭邑沣送上彩繡的襁褓、百納的裹肚兒、精致的五色絲結……也都是嬰兒用的東西。
群臣回到宣德殿享用大宴,蕭邑沣假作抿了幾口酒,回到後面太後的寝殿去叩拜。
他按着最隆重的禮節跪叩了完顏綽。完顏綽親自扶他:“皇帝不必這樣的大禮。”她仔細打量着蕭邑沣,不覺那個白胖白胖的小嬰兒已經長成了英俊的小少年,他的臉上挂着孺慕的笑容,舉手投足穩重而大方。完顏綽不由感慨道:“時間過得好快,你長大了,我卻老了!”
蕭邑沣笑道:“阿娘哪裏老?正是花兒開到極盛的時候,美得最雍容了!”
完顏綽嘆息道:“要是你親娘還在,見到你這樣子玉樹臨風的模樣,不知道有多歡喜!”
蕭邑沣對親娘完全沒有印象,落寞了片刻,鼓起精神道:“阿娘豈不是勝似我的親娘?我有今天,怎麽少得了阿娘的教誨?”他含笑瞥了瞥王藥:“自然,還有仲父。教我孝順之道,教我仁恕之道,教我怎麽做一個好帝王。”
他把大臣們贈送的禮物奉上來。完顏綽挑了一條五色絲縧,小心系在他的手腕上,念誦着:“一願你長命百歲,二願你健壯聰慧,三願你得佳婦佳兒,常保國祚綿延不頹……”蕭邑沣虔誠地聽着,仔細地看着手腕上的絲縧。
完顏綽看着他凝神的模樣,早不記得還在太宗皇帝的後宮時,妹妹曾經對她使過的那些暗室之謀,反倒憶起她們也十二三歲的時候,在國舅完顏速的府邸裏享盡世人的萬般羨慕,也享受着自己短暫的少女時代。孩子長大,時序代謝,這樣沒有恨與妒的時光是多麽美好!
蕭邑沣說:“早就商量好的:我的再生禮之後,為表慈母之恩,要為阿娘再加太後徽號,南院禮部拟了這幾個字,請阿娘過目。”
完顏綽說:“一個虛頭巴腦的名號而已,加兩個字不意味着我就多崇高。倒是你親娘為你而死,雖則有個太後的尊號下葬,畢竟孤零零的,我倒覺得,不如把徽號給她,讓她與崇裕太後一起,附葬太宗皇帝的陵寝的寶頂之內,也不枉她為太宗皇帝留下你這樣一支血脈。”
蕭邑沣不由淚下:“阿娘……”
“挺好的!”完顏綽撫着他的頭頂笑着說,“既是對你身份的認定——将來再無人敢說什麽嫡庶;也是我的心願——你叫我百年之後怎麽能睡在你父親身邊呢?”她看了看王藥,笑得略有羞澀:“這倒也是你對我們的成全。我将來連碑都不想要,就找一處青山,多多種植松柏,寫上夫妻和美一生的墓志銘,生前死後,就都沒有遺憾了。”
蕭邑沣哽咽着:“阿娘長命百歲!兒子永遠聽阿娘的話!”
皇帝的再生禮結束,完顏綽第一件事卻是攬過鏡子,仔細打量自己的容顏。王藥笑着從後面抱住她:“原來不僅我看你看不夠,你看自己也看不夠哈!”
完顏綽皺着眉說:“你看我眼角這裏是不是長了兩顆斑?眉心這裏是不是有一根皺紋?”
王藥把她的鏡子搶過來,反扣在案幾上,伸手摸了摸她的眉心:“皺紋都是你這樣子憂愁愁出來的!”
完顏綽只能看着他的眼睛,烏珠子跟鏡子似的,照出一個她。她在他的烏珠子裏照自己的模樣,還特意扭了扭脖子,樣子調皮滑稽,倒像個少女。接着,她又咋咋呼呼去摸王藥的眉心:“還說我!你這裏也有紋路!難道是愁出來的?”
這根折痕還真是愁出來的!那些他自己都以為解不開的死局,曾經讓他徹夜難眠、無從選擇,誰知道命運這麽厚待他!只是到底還是要留些痕跡下來,印刻、記載在記憶的書裏,生恐他忘記。王藥盡力地舒展眉頭,擁抱着愛侶的腰肢:“那麽,你覺得它難看麽?讨厭它麽?”
完顏綽用指甲輕輕地在他眉心劃拉了兩下,笑道:“怎麽會?”然後踮起腳,印了一吻上去。
王藥燦爛地笑着:“就是。我知道你不是那等只看皮相的俗物。不過,你覺得我是?”
自然也不是。完顏綽知道他又在谲谏,為的是寬她的心。不過也有道理,他們一開始或許還為彼此的漂亮皮相吸引,但到了現在,經歷了這麽多事,就算是此刻叫為彼此死,大概也不會為難,這具皮囊,又有什麽值得擔憂的?
完顏綽笑道:“皇帝新開的秋闱,這次是他自己挑的卷子,我還不大放心,你也去瞧瞧,看看選出來的進士可能一用?”
夏國學着科舉,簡拔人才之外,也攏住了更多有才華的漢人的心。天下英雄入彀,本就比開疆拓土更為緊要,王藥自感責無旁貸,當然一諾無辭。
從宣德殿看完新科的卷子回來,天色尚早,他們挽着手在後苑的小道上散步。王藥笑着看着完顏綽說道:“今日皇帝再生禮,你總不該再逼着他又是讀書,又是練騎射了吧?”
完顏綽擺擺手說:“放他的假了,只不知怎麽在瘋!”
話音剛落,她抿住了嘴,側耳仿佛在傾聽什麽。王藥也聽見了,是小女孩歡快的笑聲,低聲說:“不就是阿芍麽?這裏有她的秋千架,隔三差五要來玩的,有什麽奇怪的?”
“耳朵不好使,就別廢話!”完顏綽壓低聲音,又“噓”了一聲,繼續凝神聆聽。王藥正打算笑她,突然聽見另一個熟悉的聲音:“妹妹蕩得太高啦!小心些吧!”
阿芍脆生生答道:“可好玩啦!皇帝哥哥你來不來試一試?”
原來是兄妹倆。
原以為那個少年老成的小皇帝一定會擺出哥哥譜兒拒絕,沒想到卻是興致勃勃的聲音:“好!我也來試一試!”
兩個人都好奇地想看一看他們怎麽試,探頭遠遠地一望,只看見皇帝紫色的衣袍與阿芍粉色的長裙交纏在一起,共同在半空裏飄着,同樣飄着的還有兄妹倆的笑聲。阿芍毫不避忌地笑得“咯咯”的,而蕭邑沣也鮮有地笑出聲兒來,朗脆的笑聲比阿芍低一個調,所以也傳得越發遠了。
“走罷。”完顏綽其詞若憾地搖搖頭,“倆小的在一起就知道瘋玩!”
“差六歲呢!也玩得到一起,奇怪。”王藥也是搖搖頭,習慣性地一皺眉又一挑眉梢。
“一件大事兒辦完了,轉臉又是一件。”王藥掰着指頭數道,“皇帝的再生禮總算圓滿得很了,你也慢慢放權給他,自小兒看人品,他還是靠得住的孩子,你莫完全撒手,但也不要給他和別人一種太後搶班□□的感覺,日後也能和諧。第二件事,就是嫁金城公主了,既然是下嫁給功臣,當然要格外辦得隆重些,也不枉——”
他瞥眼看看完顏綽:“也不枉耶律延休這些年對你那麽忠心耿耿!”
他到底是要調皮,笑道:“我只是很好奇,耶律将軍轉眼要叫你岳母大人,會不會也喊我一聲‘岳父’?”大概自己覺得好笑極了,又極有耍了人的快意,自顧自前俯後仰起來。
完顏綽伸手掐他一把:“‘岳父’你個鬼!叫你改作國姓‘蕭’,好正經八百給你封王、給你名分,百年之後好附葬蕭氏皇陵——就是不肯,非說叫‘蕭藥’簡直是煉丹的妖道的名字,跟我尋死覓活,連帶着我将來也進不了皇室的陵寝!”
“皮囊沒了,一身骷髅葬在哪裏給蟲子吃,有區別麽?”王藥龇牙咧嘴地忍痛,“我就說你看不開!”
他不改姓,除了保有自己的尊嚴之外,也怕這小母狼再出幺蛾子——他和他的兒女都姓王,誰都知道不可能再染指皇位。蕭邑沣沒有這層擔心,才能全心全意孝順完顏綽,尊敬王藥這位“仲父”,而不會永遠亘着根刺。他王藥要什麽?金錢、地位、名望、愛情、兒女……要什麽都可以有,還上趕着去求那些風險極大的虛空事兒?
很快就是金城公主下嫁的婚儀了。
大婚用的是契丹族的禮數,在上京城外的一片草原上,堆了高高的篝火,搭起了上百座氈包,皇帝太後親臨喜宴,給足了公主和驸馬面子。
耶律延休當新郎官,打扮得英姿飒爽,在高高的柴燎火堆前,飲了祭祀的血酒,喝了香甜的拉裏,一支火絨箭高高地射在柴垛的頂上,蓬起半天高的火光——最是上佳的吉兆,意味着夫妻倆能夠生活得烈火烹油一般,和美紅火一輩子。
合卺禮之後,新郎官出來敬酒。王藥特意跟南院一幫漢臣混在一起,等耶律延休過來了,起哄道:“兩國和平,咱們能夠大大方方在這裏喝酒而不被罵漢奸,自然要多謝将軍的好用兵!今日這樣的大喜,不喝是不給面子!”
耶律延休跟其他人只喝一小杯,但到了王藥這裏,“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锉着牙笑道:“夷離堇笑我!這樣,我今日大碗兒敬夷離堇,瞧瞧誰先倒下!”豪氣幹雲,當即大碗滿上馬奶酒,酒碗一碰,酒花四濺。
王藥歪着頭想了想:今日就算喝醉了,完顏綽也不可能吆着耶律延休來抽他鞭子,既如此,何不盡興?高高興興吼了聲“喝!”“咕嘟咕嘟”飲了一大碗。
這兩個人酒量都不低,在周圍的叫好、起哄、忽悠、撺掇……種種之下,很快兩斤酒下了肚,都是滿面酡紅、步伐踉跄,都從謙虛變成了牛哄哄地互相吹噓起酒量來。
眼見耶律延休要倒在前面了,太後的懿旨過來救場,道是“今日誰耽誤了新驸馬洞房花燭,就叫誰到公主帳下長跪謝罪。”
王藥打了聲酒呃,按住了耶律延休的酒碗:“将……軍,今日你定然不是我的對手……不過,作為你的岳父,我也不想……呃兒……跪你的帳篷……你去洞房吧……要對新娘子多溫柔一點……洞房訣竅有啥要我教的,只管說……”
耶律延休只聽見了一句,并且十分好奇,醉眼朦胧問:“什麽?你剛剛說什麽?誰是誰岳父?……”
王藥把他往公主的氈包那裏推:“誰是誰岳父暫且不論……別叫太後的女兒久等了……太後的夫君告訴你,洞房訣竅無他,一水兒的‘水字旁’訣:濡濕、潤滑、潺涓、蕩漾、滿溢、泛濫、潮湧,而已。切記、切記!”
經過事兒的人捂嘴竊笑,而不經事兒的耶律延休一臉懵,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被推進了氈包裏頭。王藥在門簾外頭搖搖頭:“可惜可惜,此地竟然沒有鬧洞房的習俗!”
完顏綽板着臉在自己的禦幄裏等他。王藥一直酒品不錯,此刻兩斤酒也不過半醺,歪歪斜斜回來,仍然笑容可掬,身上酒香濃郁,一點飲醉了的酒臭都不聞。等喝了兩盞酸酪,漱了口洗了臉,酒味越發只剩了好聞的一點點,人也目光炯炯,精神抖擻的。
“這麽開心的事!”王藥伸手捏她的臉,把嘴角提拉上去,見“笑”得還是不逼真,幹脆撓了她的癢癢肉兩下,終于弄笑了。
完顏綽頗有拿這活寶沒辦法的感覺,嘟着嘴說:“你今日興奮得新下蛋小母雞一樣,幹嘛?”
王藥笑道:“少了一敵,多了一婿,怎麽不喜?”
“可不是!”完顏綽剜他一眼,“到處顯擺,還想鬧什麽洞房?這又是你們漢人什麽習俗?”她不高興了:“為什麽那時候我們婚儀,你不告訴我有這條?”
這怎麽能告訴啊?!王藥只能賠罪,嬉皮笑臉地說:“只能今日補給你了。”
完顏綽感覺熨帖了些,問道:“怎麽鬧洞房呢?”
得,今日別人洞房,卻他們倆補“鬧”。王藥把門關上,又拿屏風擋着卧榻,才說:“我們那裏新婚洞房,是皆大歡喜的事,為了大家高興,少不得拿新人開心——各種開心的法子,自娛自樂。比如……”他把完顏綽往卧榻上一撲,腿壓住她,胳膊撐在她臉邊,笑道:“練練新郎官的膀子力。”
他雙臂彎曲,垂下頭來吻了她一下。完顏綽還沒反應過來,緊跟着見他又撐高了,接着一彎胳膊,又吻了第二下。
酒喝多了,這個人耍無賴,三下之後就俯身壓着她:“不行,撐不動了……”
完顏綽給他弄得又氣又笑:“什麽鬼玩意兒?你這是耍我玩呢吧!起開!”
王藥一雙醉眼半睜開,探手在她唇上按了一指頭:“花樣多着呢。”褡裢裏抓出一把婚宴上的紅棗花生之類的小吃,擺幾顆在完顏綽的胸脯和肚腹上:“這個也很好玩,棗生貴子,全靠新娘子呢。”
這下真纏綿起來,初秋的衣衫尚薄,感覺得到他的舌尖兒隔着衣服開始動作起來,癢兮兮的滋味兒,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在吃那些棗子花生,但聽得輕輕的“刺啦——”之聲,少頃覺得身上習習有風,擡頭一看,這混蛋趁着這機會把她的衣帶和紐扣都給咬開了!
“你!”
“我賠你新的!”王藥撫慰着,牙齒叼着完顏綽的一邊衣襟,揭開了。她戴着的深紫紅色裹肚兒,雖費了王藥一些力氣,頸帶也被解開了。他撐起身子欣賞着,最後評價着:“秀色可餐。”
他仿佛最好的擺盤廚師,細心地把紅棗和花生擺在她的胸脯和肚腹上,白皙的肌膚上,撒着一點一點的紅,飽滿而誘人。男人餓極了似的,深嘆一聲,紮進她的懷裏去了。
茫然間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什麽,分不清身上異樣滾動的、質感不同的那些究竟是他的舌尖還是那些食物,只是這樣連綿不斷的刺激,漸漸讓人神思昏昧,呼吸急促。“卻疾……”感覺他的腦袋漸漸往下拂動,完顏綽像看不見母親的嬰孩一樣,擔憂地半仰起來:“你在幹嘛?”
王藥擡頭笑道:“鬧洞房啊。”
完顏綽喘着氣兒嗔怪着:“你別哄我!你們晉國那些老古板的習俗,我才不信新娘子肯被這樣捉弄!——”話說了一半,突然覺得腰間一松,舉頭望過去,這家夥孩子氣地叼着她的淺粉色汗巾,答道:“你說對了。”接着壞笑了一下,然後把腦袋鑽到她的腿間去了。
她的雙膝被他控制着,幾乎動彈不得,渾身癢兮兮的感覺此刻集中到了一處,時而高,時而矮,時而輕,時而重,時而低細,時而磅礴,時而如輕雲弄月,時而如大海潮湧。她無力再思考,揪着身下的褥單,被動地跟着他的節奏走。
外頭的飲酒作樂還沒有結束,篝火“哔剝”地響,男人女人的歌聲傳得很遠,笑聲,舞步聲,悠揚的琴聲,鼓聲……混合成樂音,過了很久很久,聲音才越來越低,最後只餘下了柴火燃盡前的那些爆響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王藥探出頭來,沒事人兒一樣與完顏綽并頭躺着。
完顏綽正給他撩撥得不能自已,頓時覺得空落落的,又不方便直說,騰起來的脾氣頓時撒在他身上,手指攬過去用力一擰:“還在想你的酒!”
“怎麽能不想呢?”王藥捉過她施暴的手愛惜地撫着,“連阿芍都知道《酒德賦》,我誦給你聽聽?”
“不要。”她捂起耳朵,順帶踹了他一腳。
王藥撫撫他的小母狼的頭發:“我今日飽飲了,你卻沒有感受,或者,我帶你體驗一下?”他不等她說“不”,起身從矮屏上扯下一件厚實鬥篷,把衣冠不整的人兒渾身一裹,又打橫一抱。
“噓……”王藥低聲說,“太後營帳後有兩座并列的小丘,供神巫祭祀祈福用的,我白天查看過,沒有人在。特別适合偷情。”
外頭安靜着,崗哨全在外圍,離禦幄遠遠的。王藥抱着大大的鬥篷,一路暢行無阻,到了他所說的小丘之間。碧綠的草地四周圍着各色祭祀祈福用的旗幡,密密匝匝如同一座帳篷,卻看得到頂上的天宇。一道銀河橫亘過來,宛如汴京元宵節時最輝煌的一條燈街,閃閃爍爍,又異常安靜,四周的蟲鳴蛩吟才是最響亮的聲音。
他們躺在草地上,旗幡的中間,天宇的下面。
厚厚的鬥篷打開,裏頭衣衫不整的人兒半袒着胸乳,露出潔白修長的腿,身體随着呼吸起伏,眸子和天上的星星一樣亮。她靜靜地笑,顯見的實在滿意這又一次的“偷情”。
“王藥,你還真是不忘始終!”
王藥愛惜地撫過她的臉頰:“自然。‘以天地為一朝,萬期為須臾,日月為扃牖,八荒為庭衢,行無轍跡,幕天席地,縱意所如。’此是酒德,亦是今日我們的功德。”他指着周圍的旗幡:“你看,這是神巫祈福用的,祈求上蒼賜予新婚的小夫妻永恒的愛與關懷。我今日以天地為誓言,以神明為佐證。”
完顏綽眼睛亮晶晶地聽他說什麽。他卻一言不發吻下來。漫長綿密的熱吻之後才說:“不過,說的不如做的,對不對?”
又關切地問:“冷不冷?”
自言自語地回答:“一定冷的!”
這樣,就可以理直氣壯地裹上來,把他軀體的熱度導引給她。
以天地為一朝,萬期為須臾,日月為扃牖,八荒為庭衢,行無轍跡,幕天席地,縱意所如。
肆意妄為的戰栗與呻喚,愛的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