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一次,飛廉上下打量起姬偃,眼前這個穿着打扮與這個時代相吻合,氣質卻又有些格格不入的女人有一雙明亮的黑瞳。那是一雙透着堅定神色的雙眸,沒有一絲一毫的迷茫之色。
撓了撓頭,飛廉收回打量姬偃的視線,莞爾道:“我有點明白太子長琴為何直到被貶為凡人還挂念着你。”
乍從飛廉口中聽到那個人的名字,姬偃是怔忡的,明明過去的時間并不長,可從她與太子長琴分別到現在卻也差不多有三年多的時間了。“你說……誰?”
飛廉道:“太子長琴,祝融的鳳來。”
姬偃呆了呆。
不知道為什麽,聽着飛廉說的話,看着他臉上此刻的表情,心卻莫名地鈍痛不已。因為那個人和那個名字,是真真切切地出現在她的生命中,真真切切地讓她記住了。
“我還記得,他有一次回來去找了商羊。對了,你不知道商羊吧,商羊是司雨之神,同我相伴相生,只不過商羊跟我比起來,多了一種天崩于前而色不變的淡然氣質。而且,商羊也不僅僅是司雨之神,他在夢中能偶窺未來,因此太子長琴去尋他就是希望借由他的力量來找你。他說,你不見了,他怎麽也找不到你。他說,你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你來自于異世。他說,你是他的命……”最後五個字,千金之重,能讓太子長琴說出這五個字,姬偃只知道自己的心已不是剛才那一瞬的鈍痛,而是被萬箭穿過胸膛,直紮上心頭的痛。
“自榣山回來之後,他時不時會下界一趟去尋你,可世間之大,如何去尋?縱使仙神有通天徹地之力,也有做不到的事。”飛廉說到這裏的時候,眼底掠過一絲痛意。
姬偃閉了閉眼,壓下心頭的痛楚,問道:“後來呢?”
“尋尋覓覓,兜兜轉轉,他尋了你近千年。商羊說過,你是異世之人,再加上穿過次元和時空,會不會同他一起回來都是個未知數。可太子長琴不聽,執意尋你。直至天降責罰那天,他也不忘拜托我,若是有朝一日,我在凡間遇到一個叫姬偃的女子,定要讓我代一句,對不起,讓你受累了。”飛廉牢牢盯着姬偃,他的聲音漸漸變得冷靜,語聲和語調的速度幾乎一模一樣,毫無起伏。
姬偃的心頭劇烈一顫,剎那間腦子裏竟是一片空白。周遭的聲音,飛廉的聲音似乎通通都消失了。只有太子長琴的容顏,清晰地出現在她的腦海裏。
鼻頭酸澀,眼眶有些熱,接着就有什麽東西從眼眶中落了下來。
“他從來沒有對不起我,也沒有讓我受累。一開始,讓他介入危險的是我,讓他牽涉其不該牽涉的人也是我,該說對不起的那個人還是我。假如一開始,我遇到他,把他托給娜娜,或許他就不需要經歷那些對他來說絕對不能稱之為愉快的事件了。”包括他的那個未來,他也不會看到,跟她比起來,于滕娜娜有的是辦法讓太子長琴不知道自己的未來。
明明已經知道那樣未來,卻還是接受了命運的安排,那得需要多大的勇氣?
“在我的印象裏,他從來不叫你名字,而是喚你判判,他說你身邊的親友都是這麽喚你的。他很喜歡講你的事。我一直以為你不會出現在這個世界,沒想到你真的出現了,而且還找到了他的轉生。”
姬偃吸了吸鼻子,重重吐了一口氣,道:“我見到钺兒的時候,根本不知道他就是長琴先生,直到我看到他脖子上的那塊玉珏,我就知道他是我要找的長琴先生。”
“……原來是這樣,你和他終究有緣。”無緣就不會歷經千年之後,再次相逢。“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冥冥之中早有定數。”
“也許是吧……”
飛廉問道:“你知道他的情況嗎?”其實,一開始見到離钺時就連他自己也吓了一跳。那個彈琴的仙人被貶之後怎會落到如斯地步?三魂七魄少了一魂四魄,餘下的二魂三魄是靠着本能渡魂而活,又因缺少一魂四魄沒了過去的記憶不說,每一世的太子長琴都是癡癡傻傻的癡兒。
姬偃點頭,道:“我知道。”
飛廉道:“那之後你有什麽打算?”
姬偃道:“還能有什麽打算?陪在他身邊,直至我死去。”說着,她自嘲般地笑了笑,道:“我是凡人,終有一日會老會死,我能陪在他身邊的時間太少,如果真有來世,我希望我的靈魂沒有回到自己的世界,而是留在這個世界轉世投胎,每一世都去找到他,陪着他。”
飛廉看着她,慢慢笑了起來。“若你這一世壽終,我會去閻羅那兒替你說說話,讓你免于喝下孟婆湯,忘卻前塵之事。”
姬偃眉一揚,淡淡一笑道:“若這一日到來,那還煩請神君替我在地府求個免于喝下孟婆湯的情了。”
飛廉揚了楊眉,道:“小意思。”
姬偃看着眼前這個俊秀的少年,想到他說得那句‘她叫烏衡,是我的童養媳’的話,忍不住問道:“你是認真的,對不對?”
飛廉眼底有些迷茫。“什麽?”
“你說烏衡是你的童養媳,這句話是認真的,對不對?”
飛廉一怔,半晌才斂去笑意,道:“你是第一個認為我說這話是認真的。”
姬偃道:“或許是一個女人的直覺,你看烏衡的目光不是一個哥哥看妹妹的目光,而是一個男人看女人的目光。我來大膽地猜測一下吧,你是神,你有漫長的生命,可烏衡卻是人,她每一世都會死,她是你以前的戀人?”
沒想到姬偃竟能猜出這些來,飛廉驚訝地看着她,道:“你好聰明,怪不得太子長琴這般在乎你。”
姬偃失笑道:“這跟聰明與否沒有關系,你的眼神告訴了我一切。”
飛廉眉眼間帶着一絲惆悵,道:“烏衡并不是我的戀人,在很久很久以前,她是我愛慕的人,可是後來她嫁給了她的弟弟烏宇。我還記得,那年是個秋天,秋收時漫山遍野都是金燦燦的黃色,風卷着枯草和稻子的香氣吹過大地,令人心曠神怡。我是在烏衡成親的第二日才知道她跟烏宇成親了,一開始,我并不知道他們在舉行婚禮,只以為是在進行什麽儀式,當烏衡告訴她成婚了,嫁給了烏宇,并解釋何謂成婚的時候我才慢慢發現她對我有多麽重要。”
“那後來呢?”
摸了摸鼻子,飛廉道:“後來我就恭喜她了,然後送了她一根羽毛……”
“再然後呢?”
“再然後就走了呗,不然我待在那兒做什麽?看她跟其他男子親親密密?”
“其實,那個時候,在你跟烏衡相遇的時候,并不知道自己會愛上她吧?”
飛廉點了點頭,道:“緣分這種東西很奇妙,來了就來了,根本無法阻止。我以為,神不該有那樣的情感,可到頭來,我還是有了那樣的情感。神終究與人是不同的,就因為不同,人才會有很多想要去珍惜的東西,可神卻不會。因為……”
姬偃接話道:“因為神已得到太多,長久的壽命看不到盡頭,強大的力量來去天地,所以再不會珍惜任何轉瞬即逝的東西,也不願為它們停留片刻。而人不同,人類的壽命太過短暫,百年如白駒過隙,轉瞬即逝,若是不好好去珍惜,錯過了就只能追悔莫及……”
嘴角微微一彎,飛廉看着她,好奇地問道:“你的所想所思與其他女子都不同。在你的世界,女子都是如此的嗎?”
姬偃道:“大多都是如此的,還有一部分性格則剛強如男子,她們不會做任何人的附屬品,只會活出屬于自己的人生。飛廉,你是神,你有很長的生命,終有一日你會看到一個不同于現在的新世界。在那個世界,你會發現像我這樣所思所想的女孩子有很多很多,并不稀奇。”
飛廉道:“若這一日真來臨了,我倒有些期待。”
姬偃道:“那就期待吧,飛廉,世界那麽大,人又生生不息,你會看到的,人在變,世界在變,或許連你們神也會變。”姬偃臉上的淚痕已幹涸,她擡起手擦了擦臉頰上的淚,接着又問道:“這是烏衡的第幾世了?”
飛廉道:“第十二世了。”一說到這個,飛廉的神色就變得非常哀痛。“人的命魂終有一日會消亡殆盡。烏衡的也是,只是我從未想過這一天會來得那麽快。這一世,烏衡的命魂本該化為荒魂的,是我不願,不舍,才令她再次轉生。當年我曾去尋找女娲以辟邪之骨替烏衡重塑肉身,只是辟邪之骨雖然強大,可力量終有耗盡的一天,屆時,烏衡照樣會化作荒魂,什麽都沒有……所以……”
“所以你就用自己的力量讓她繼續轉生?”
飛廉點了點頭。
姬偃道:“遇上你,或許是烏衡最幸福的事。”能得一個神如此對待,如此執着,這是多大的幸,也是多大的不幸。
每一世的分離是刻在骨子裏的,當死去,轉生的那一瞬會全部記起,那個痛會銘于心底,刻入骨髓,印入魂魄。
“烏衡,以前也叫烏衡嗎?”
“她每一世都有個名字,只是這一世我先找着了她,所以還是給她取名叫烏衡。”
“烏衡這個名字很好聽。”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