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2)
關釋爵怎麽會不清楚她意指什麽?他輕輕拍着她的肩頭,像哄着一名鬧脾氣的娃兒。
“因為你信,深信不疑,所以我也重新看待這件事情,花了幾天的時間把我胡亂吹奏的曲子編造完整。”
他不像鳴鳴生過病,很多事都記不清,而是受到父親承諾的拘束,解套了才知道當年他對鳴鳴不是沒有想法。“你知道我為什麽挑在你落井受傷時送你紅笛嗎?”
“……我爹要求的吧。”她受傷後不吃不喝,血止了動沒幾下又沁血,若她向父親提過紅笛的事,想必為了哄她開心,父親腰彎得再低,都會替她求來。
“錯了。”關釋爵以指撥開她覆額的秀發,描繪着她類似蝴蝶的傷疤。“你跌破了相,但你爹跟你娘從你打井裏拉出來、血流不止起,就開始擔心你日後找不到好婆家,你明明哭慘了、疼極了,他們先給你的不是安慰,
而是無止盡的責怪與擔憂。我沒跟上去看你的情形如何,而是趕着回頭做竹笛上漆。”
他停了一會兒,輕撫在她額上的手卻未停止動作,帶來的麻癢久了也吃不消。柳鳴風按上他的手指,意外讓她的小臉落入他厚實的掌心,嘴角還吻上他的手腕。
她害羞,卻無任何推拒,這時候,還是以不變應萬變的好。
關釋爵重重地嘆了口氣,這只小蝴蝶總算是停上他的掌心了,但不知為何,卻比過往在他身邊翩然飛舞時距離更遠、更加撲朔迷離。
“我送你笛子,不是為了要哄你,讓你不哭,而是要告訴你,我已經把你定下,別怕找不到好婆家。”
“……”為什麽要對她說這些話?過去都過去了,小孩子家的想法,現在早就不作數了,她不敢信也不能信!
“鳴風。”
關釋爵不是喚她鳴鳴,而是她的閨名!這點教柳鳴風因為回想過往而略微松懈的身子又僵硬了起來,淚水潸然而落。
“別哭。”關釋爵也莫名一陣鼻酸。如果他能早些發現,如果他不讓仇恨蒙蔽雙眼,是否就能避免走上兩敗?傷的路?“鳴風,別哭,你是我最重要的妻子,這絕對不是假的。”
“淮哥哥,你不要喊我鳴鳴,喊我鳴風好不好?”
“為什麽?”他很習慣小鳴鳴神來一筆的想法,早已見怪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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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上問爹爹為什麽他要喊我鳴鳴,不喊我鳴風?因為我弟弟叫鳴雨,那不就有兩個鳴鳴了嗎?爹爹就說,男兒家有字,女兒家有名,我的名字是給……
是給重要的人喊的。淮哥哥是爹娘之外,我最重要的人了,所以我要你喊我的名字。”爹爹說她的閨名是留給丈夫喊的,她想嫁給淮哥哥,當然要淮哥哥喊她的名,不過這句話太羞人了,她說不出口,可是心裏就是好想聽見淮哥哥喊她一聲“鳴風”。
“……是這樣呀,不過我想柳伯伯聽見我這樣喊你,他肯定會不高興。鳴鳴乖,等你大了再說,好不好?”
他早就知道意思了,其實他什麽都看在眼裏、想在心裏,只是不道破而已。
她毀了,她築的牆像泥做似的又倒了。他說紅笛是送給她的定情物,他在紅笛上刻下的字不是鳴鳴,而是鳴風她能相信嗎?她敢相信嗎?柳鳴風的淚水愈湧愈急,思緒好紛亂。
“別哭,乖,別哭了。”關釋爵吮下她的淚水,緩慢輾轉到她的唇瓣。
一開始柳鳴風還有些抗拒,但是她的防備已經薄得像蛋膜了,意識在關釋爵蠶食鯨吞下所剩無幾。
兩人像離水過久的魚兒,在彼此的身上找尋生機,淚水、汗水交融,痛楚與歡愉交錯,混合後悔與期待的矛盾在柳鳴風的身體裏面炸開,她攀着關釋爵的肩頭,哭喊出聲。
明明知道這是條萬劫不複的不歸路,她還是義無反顧地當只撲火的飛蛾,難怪在這場戰争裏,她被傷得體無完膚。
為什麽……為什麽人的希望總是殺不死?
新婚過後好幾天,關釋爵才将她腿間的心法抄走。
抄走後,她的心仿佛空了一塊,覺得自己沒有利用價值了。
雖然他們之間仍然維持着夫妻該有的義務,但同床異夢的空虛卻像白蟻日夜啃蝕她般,她只能借由馬場裏的雜役來填滿她的生活,再等着有他睡在身側的夜晚來臨,輾轉反側到天亮。
“夫人,這瀝羊雜的活兒不幹淨,我來就好。”柳鳴風提了桶羊雜要到後方去瀝,好将肉塊收集起來煮湯或炒旱芹,卻被一旁刷馬的小夥子一把搶去。
“夫人,你別一直蹲着,會累的,擠奶的工作就讓我來吧。”明明是位年紀遠大她十幾二十歲的嬸兒,卻堅持接手她的工作,惶恐她親自動手。
馬場裏的人不肯配合,總是搶着接手她的工作,柳鳴風瞎轉了好些天,終于忍受不住,求助庫塔嬷嬷了。
“你分我些工作吧,我成天悶着,什麽事都不做,占着位置我會心虛。”
“當家昨晚離開馬場時又特別吩咐了我一次,要我別讓你做粗活。他心疼你,你卻拚命給自己找活兒做,這不是折騰嗎?”
庫塔嬷嬷慈愛地撫着柳鳴風略顯僬悴的臉龐,這娃兒喜歡當家,卻緊抓着一些不重要的事來困擾自己,何苦呢?
“當家為什麽要離開馬場?這事,怎麽沒人跟我說?”她情緒起伏大了些,她先反省,順了順之後,才覺得她說的這句話頗為可笑。關釋爵要做什麽,難不成還需要事先向她報備?
“你別多心,當家是去馬市,本來就要早早出發,他不忍心喚醒你,出門前正巧碰上我這早睡早起的老人家,才交代我的,可能過幾天就回來了吧。”
“……我知道了,其實我也沒有資格過問當家的事。”
“傻娃兒,胡說什麽呢?”庫塔嬷嬷搖頭,果然是娃兒心思,其實很想得到丈夫的注意呵護。“你既然無事,幫我縫補這裏的破衣服吧。”
“好。”柳鳴風穿針利落,一件一件補起破裳,這活兒她做來輕松,應該沒有讓庫塔嬷嬷難做人。
她坐在炕床旁,沒幾刻鐘就補好庫塔嬷嬷腳邊的一簍破衫。
她擱好針線,想将衣服全數折好,才一站起,眼前一道白幕驀地模糊了她的視線,她還來不及質疑發生了什麽事,一陣天旋地轉立刻軟了她的支撐,意識在她的呼救脫口而出之前就被剝奪,黑暗瞬間吞噬了她。
“娃兒!鳴風娃兒!你怎麽啦?別吓庫塔嬷嬷呀!”庫塔嬷嬷對外大喊:“快來人呀!夫人昏倒了,快來人幫我把她扶到床上去呀!”
連縫衣服都會昏過去了,她該說當家有先見之明,停止她所有雜活嗎?如果今天昏在外頭那還得了?
柳鳴風幽幽轉醒,身上開始傳來疼痛,左半邊的身軀幾乎不聽使喚。
“別,好好躺着。”庫塔嬷嬷滿臉笑意,替她掖好棉被。
“我怎麽了?”記憶像斷了一截,她正準備折衣服,怎麽一眨眼就躺在床上,連動都不太能動?
“你呀,再過幾個月就要當娘啦!”她已經吩咐下去,要人煮碗牛肉湯過來。真沒想到她活到這把年紀,沒幾年好活了,還有機會見到當家的小孩,想來就讓她這老太婆開心。
“我……我有孕了?可是……可是我不想吐也不嗜酸呀!”怎麽可能?但……她的月信……好像真的遲來了兩個多月。
成親之後,她的情緒一直很不穩,常常會因為當家的一句話、一個擁抱或親昵而感到開心,同時又痛恨自己懦弱投誠;也可能因為當家當日早出晚歸,行蹤不定而生氣,覺得不受重視。在思緒反覆的煎熬之下,她竟然忽略了這麽重要的事。
“沒什麽好訝異的,有的人懷孕呀,不僅不想吐,反而胃口更好呢!像你娘當初懷你弟弟的時候,就一點異狀都沒有,直到五個多月肚子都隆了起來,你娘才意識到肚子裏可能多了個小娃娃。”
幸好柳鳴風的喜訊發現得早,要真讓她做粗活,萬一孩子流掉了,那多痛心。
“我有孕了……我有孕了……”怎麽辦?她從來沒有考慮過這等事情。她不怕關釋爵不疼這娃兒,重點是他們兩夫妻之間的氣氛,怎麽給娃兒一個好環境?
柳鳴風當真慌了,她好怕肚子裏的孩子會因為滅神賦,而遭遇像她幼年時的劫難,她怎能忍心讓孩子背負這種一輩子都忘不了的傷害?
童年的悲慘往事一幕幕浮現眼前,那種恐懼像一雙手緊緊地掐在她的脖子上,想置她于死地,她胸口急遽起伏,卻無法好好呼吸。她搗着下腹,只想快點逃離這裏,帶她的孩子離開這裏,離開滅神賦。
她只是個普通的姑娘家,她的孩子更是尋常不過的小兒,他們為什麽要活在恐懼之下?
“別怕,頭一胎難免緊張,你先好好休息,我去廚房看牛肉湯好了沒。”
庫塔嬷嬷前腳一走,像無頭蒼蠅般毫無方向的柳鳴風立刻掀被下床,套上襖靴、圍脖,綁上披風,後腳跟着就離開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