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
白雲襯着浩瀚藍天,近壓蓊郁連綿的山巒,頂峰上雪脈晶茔,群山下金黃色的油菜花田,在風中宛如飛舞的絲帶,輕挂在翠綠遼闊的草原上,馬群、羊群、牛群點綴其中,生氣盎然。
來到草原上的日子已經過百,柳鳴風度日如年的感覺始終沒有因為已适應生活而減少幾分。
馬場裏的人待她極好,知道她怕生,特定清了間空房讓她獨居。原本是拿來堆鐵耙之類的工具,不大,但她東西不多,夠用了。
她現在能揉面、削面、烤饽饽,也能不懼騷味地獨自處理羊只內贓,手腳利落多了,可是來到馬場後她始終睡不好,腦海裏的呼喊聲、求救聲,還有一具具焦黑難辨的大體清楚到不能再清楚了,她如何睡?
她真的好痛苦好痛苦!心頭上四口棺木壓得她幾乎無法呼吸,更別說有時間思考該如何将元池慶的惡形惡狀昭告天下。
“小心點兒,拿刀還恍神,是切肉還是打算切自己的手?”
低沉卻如草原般清淨悠遠的嗓音絕塵而來,柳鳴風聞言擡頭,木臺前方站着多日不見的關釋爵,風塵仆仆,靴緣帶幹泥,汗味混着青草香。
“當家路上一切順利嗎?”柳鳴風扯開嘴角,試着讓自己看起來像人。
來到馬場的第一天,關釋爵就将她交給馬場裏的庫塔嬷嬷訓練,要求她在最短的時間內讓自己适應與南方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随後便忙他分內事務去了。
就像老鷹教導幼鷹飛翔的最好方法就是踢它下山谷,她對馬場雜活極快上手,連庫塔嬷嬷都誇她是個有天分的娃兒,一點就通。
若非她提着剛擠好的牛奶到後方倉庫準備發酵時,親眼看見關釋爵在替馬匹洗澡刷毛,拌粟米、添糧草、擔淨水,完全不假他人之手,額上的汗水在陽光的照射下宛如一顆顆華麗圓潤的珍珠,她真要以為是關釋爵刻意刁難,要磨去她由南方帶來的嬌貴之氣呢。
他是當家,卻一樣做粗活,不是只有一張嘴、一根指頭。在他樸實的态度下,她在馬場竟然感到安心,反而沒有住在盟主山莊時的虛無恐懼。
然而一個月前,他突然說要往南方送馬交貨,問她需要什麽,剎那間她有股慌亂感,差點脫口而出她要平靜。
“尚可。”關釋爵微微蹙眉,從胸前暗袋裏取出一小袋以紅線紮起的圓鼓粗布,遞給滿手腥膻、正揉搓腰前圍布的她。“拿着,這是我替你帶回的東西。”
雖說馬場四季不甚分明,春不像春,夏不像夏,長年低溫,與南方實有差異,但也不至于在他離開馬場不到一個月,她便整整瘦了一大圈,臉無生氣,黑發中摻了幾絲銀線,實在僬悴可憐。
雖然她一雙晶眸依然閃爍着不屈不撓的神色,将馬場內從未碰過的粗活都在短時間內上手且承接下來,堅毅精神實為可嘉,然而看在他的眼裏,不舍卻遠遠大過贊賞,甚至有股沖動要她停手別再繁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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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算她今年不過十八,卻像走過一生、回顧盡是人生滄桑的嬷嬷!
“這是?”柳鳴風不解地接過,實在猜不出其中物品。
“柳家墳上的土。”臨走前,他掬了一把。
“……”柳鳴風冷不防地打起寒顫,這是爹、娘及弟弟墳上……的土?
手裏的這包泥土突然重得她心好疼,山莊慘烈的模樣又驀地躍上她的腦海,淚水無法控制地彙聚,她斂眉轉過身去,不想讓他看見她流淚的樣子。
“多、多謝當家,這對我來說,确實比任何東西都好。”
她一直挂念着家人後事,又不敢在她尚未完全融入馬場生活之前頻頻追問消息,沒想到他會特地繞往盟主山莊,還替她帶回一包墳土,讓她能有所寄托。
她顫動的背影毫無預警地抽痛他的心房,若非他在失神前拉回理智,此時此刻,說不定他已經張開臂膀将她緊緊摟住。
“你看起來很累,是庫塔嬷嬷多給你工作嗎?”他幾番呼吸後才有辦法正常說話。她對馬場的雜事頗為上手,難道是因為這樣,所以多分了點事做?
“當家別誤會,是我連續幾日睡不好才會沒精神。”柳鳴風趕緊轉過身來解釋,一邊将淚痕擦幹。
她不能因為睡不好而荒廢分內的工作,也曾想過白天多做一些,讓自己累一點,看晚上會不會比較好睡。結果睡是睡下了,過沒多久便又哭着驚醒,屈抱着身子睜眼到天亮,反而更糟。
“你回去躺會兒吧,我找人來接你的工作。”看她累成這樣,怎麽忍心強求她繼續工作?況且解羊不是件簡單的功夫,庫塔嬷嬷怎麽會要她一個新人負責?
“多謝當家,我不困。”馬場上下都忙,她怎麽好意思自己一個人回去休息?
柳鳴風收好墳土,繼續解羊切肉,完成庫塔嬷嬷的交代。
關釋爵迅雷不及掩耳地奪走她手裏的切肉刀,指着一旁簡易的木椅、木桌。“不困,也坐着眯會兒。”
柳鳴風本想取回切肉刀,這是她分內的事,教別人看見了要怎麽說她怠惰職責?可是他冷眼過來,她便什麽都不敢說了。
看看他利落地片羊肉、去骨切塊,一點當家的架子也沒有,她在一旁端坐,看着看着,眼皮竟然逐漸沉重,忍不住打起噸來。
奇怪,爹娘這回怎麽沒來找她?弟弟跟水仙也沒來跟她招手……那她可以好好地睡一覺了嗎?幾刻就好、幾刻就好……
關釋爵沒幾會兒工夫便将剩下的羊只處理幹淨,一回頭,她已經睡沉,還發出微微鼾聲。
他解下披風,輕覆上她如垂柳般纖細的嬌軀,猶豫許久後才單膝跪下,以指掀開她覆額的厚重劉海。平滑無紋的額頭上,接近右邊太陽穴的地方,确實有道粉色如蝶的肉疤。
“淮哥哥,我這痕好難看……以後……以後就沒人喜歡鳴鳴了……”
“怎麽會?像在你臉上繡只蝴蝶似的,我覺得漂亮極了。”
“真的嗎?可是其它人都笑我,說我一定是做錯事,才讓老天責罰。”
“胡說八道,我看你就像只小蝴蝶。小蝴蝶可沒傷心事,缜日翩飛采蜜就好,你要不信我,寧可聽別人的話,以後就別跟在我後面,喊我一聲淮哥哥了。”
往事一幕幕地浮現眼前,事隔十幾年,虧他還記得清楚。
五歲的柳鳴風裹紗戴帽不敢見人,他連哄帶騙了好幾天,才讓她卸下心防取下紗帽。可惜他現在已經不是當年十三歲的淮哥哥,該如何用關釋爵的身份教她放心托付?
雖然柳照先在初見他的瞬間有些錯愕,但見他高大壯碩,不似父親瘦如薄葉的身軀,姓名、背景也皆與以往不同,便逐漸退去了疑慮,甚至對他賞識有加,頻頻表意若非收了元池慶,必定将他網羅名下。
他與滅神賦失之交臂一回,不過老天另外給了他機會,有回他與柳照先共酌對飲,研讨武學時,酒意濃厚的柳照先竟無意中脫口,說他早将滅神賦交給女兒保管,她将秘籍藏在一個極為隐密的地方。
滅神賦早在鳴鳴手上,若他不知道真正的鳴鳴頭上有道形似蝴蝶的疤痕,怕現下又要失望一回了。
關釋爵望着熟睡的柳鳴風,她失親的痛苦他并非不能理解,倘若柳照先是成也滅神賦、敗也滅神賦,兒時百般呵護她的淮哥哥又是為了滅神賦而來,豈不是又讓她再度崩潰一回?
父執輩的恩怨本就不該要她承受後果,可是他不能違背對父親的承諾,縱使心裏為她的處境感到抱歉,也只能用其它的方式彌補。
“別怨我,至少我可以擔保你在馬場內生活無憂……”他會要她心甘情願交付滅神賦的心法,且一輩子都不會知道他曾是她記憶一隅的——
晏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