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男主被欺負了
第二日,燕灼華原本打算去一趟白鷺書院。宋元澈已經離開,趁此機會,她要去摸一摸他的底。
誰知道正院卻來了一位意料之外的訪客。
“宋二夫人?”燕灼華一挑眉毛,看着來通報的玉蝶。當日她親自去探望,還被這宋二夫人用侍女攔在外面,既不曾見到宋二夫人,也不曾見到宋家四郎。
怎得今日宋二夫人轉了性,竟主動上門?
綠檀小心問道:“殿下,十七公子才随着修大人去了宋家四郎處。外面去白鷺書院的車駕已經備好了。這二夫人,您見還是不見?”
燕灼華歪頭想了一想,淡淡道:“見,為什麽不見?”她又不像這宋家一般,處處遮遮掩掩見不得人。
玉蝶是宋家的丫鬟,聽長公主殿下與随身侍女說話,一聲不敢出,得了這句話,忙退下去請宋二夫人過來。
小姜氏只帶了一個丫鬟,就是那日出來攔人的青衣丫鬟。
“臣婦見過長公主殿下。殿下萬福金安。”小姜氏按品級大妝,望之四十如許,也是極瘦。
燕灼華淡淡道:“免禮。”便讓綠檀請小姜氏在左首太師椅上坐了。
她看着低頭斂容的小姜氏,一時間有些恍惚。
前世她曾與小姜氏有一面之緣,便是在她新婚第二日的早上。
那時候,她給小姜氏敬了一杯茶。如今想來,那會兒的小姜氏已經面容模糊,留在記憶裏的唯有鋪天蓋地的喜慶紅色,還有那一盞淺色的茶水。
當初飲了她的過門茶,小姜氏便匆匆離了大都,趕回南安。
自那以後,三年之間,兩人再沒見過。
燕灼華眨眨眼睛,看着小姜氏,只覺前塵舊事,恍如一夢。
小姜氏攥着手絹,似乎有些緊張,不知該如何開口。
靜了一瞬,燕灼華先問道:“聽聞宋二夫人娘家姓姜,卻不知道是江北姜家,還是江南姜家?”
姜家乃是前朝遺姓。如今的姜家,乃是前朝歸元帝的外家後人。當初歸元帝膝下有兩子兩女,他将長女許配給外家姜家,這一支後分兩房。一房留在江北故地,一房在前朝末期大亂時随着遷都來到了江南。
遷都已有兩代,江北姜家已然式微;江南姜家卻還頗有清譽。
小姜氏忙回道:“臣婦乃是出自江南姜家,家父曾任巴州刺史。長兄現在大都為官。”
燕灼華挑挑眉毛,既然父兄俱在,這個宋家四郎怎麽由小姜氏這個外嫁女來養了呢?
小姜氏忽然跪了下來,低聲道:“臣婦有一不情之請,還望殿下應允。”
“請講。”
小姜氏泣道:“四郎病弱,命格又輕,擔不起殿下親自探望。”
燕灼華目光一頓,表情不變,只淡淡道:“哦?”
小姜氏且泣且訴,“臣婦聽聞殿下昨日曾親臨後山,召見小兒。今早又有從人去往後山。小兒久病靜養,疏于禮節,只恐應對不妥。殿下在此間,若有所需所惑,臣婦不才,尚能幫襯一二……”
燕灼華陰下臉來,語氣卻還算和緩,“所以當日你讓侍女攔我,也是擔心我見到宋元浪,打擾他休息——哦,不,是擔心他疏于禮節,應對不妥?”
小姜氏怔怔道:“臣婦口拙,引得殿下不悅,臣婦有罪。只是懇求殿下,看在臣婦一片慈母之心……”
燕灼華起身,放下端在手中的茶盞,淡淡道:“你多慮了。本殿昨日見過宋元浪,他禮節很好,本殿很喜歡。”
小姜氏惶恐仰頭,望着準備走出去的燕灼華,又驚又疑,“殿下!”她也并不是沒有聽聞那些荒謬之事,長公主殿下與雲熙郡主的放誕不羁。只是她從來以為是訛傳。
小姜氏臉上滾下淚來,哀哀道:“殿下,四郎生來心弱,只怕已時日無多……”要一個做母親的,親口說出自己孩子命不久矣,真是比往心上紮針還要疼痛難忍。她十指緊扣地面,拼命壓抑着胸腔裏要噴薄出來的嘶吼之聲。
青衣忙跪下來,小心攙扶着小姜氏,在她耳邊低聲解勸。
看小姜氏極瘦的模樣,想來她自己身體也不甚康健。
燕灼華眉頭一皺,想起草房裏那抹溢着茶香的瘦削身影,到底心中不忍,淡淡道:“宋二夫人,你的确多慮了。”
她耐着性子重又坐回去,盡量和氣道:“四郎他有心弱之症的事情,昨日他已經親口告訴我了。”
小姜氏聞言一愣,小兒看着謙和,骨子裏最是要強,平日裏誰都不敢提起他的弱症,他更不會去與旁人說。怎的會親口告訴眼前這個第一次見的長公主殿下?
燕灼華示意綠檀上前攙起小姜氏。
長公主殿下的貼身侍女來扶,小姜氏便不敢仍跪在地上,一面用絲帕遮着臉上的淚痕,一面順勢起身,坐回到太師椅上;卻是小心翼翼從絲帕後,窺了燕灼華兩眼。
燕灼華自然不知道小姜氏的心思,徐徐道:“心弱之症,雖說難以根治,卻也不知完全無法可治。”
小姜氏眼中燃起一絲希望的火花,卻又轉瞬即逝。這些年來,她不知請了多少神醫名家,卻都一籌莫展。失望的多了,她便不敢再去期望。
燕灼華道:“你出自姜家,想來對前朝故事也有所了解。”
這話從一國長公主殿下口中說出來,小姜氏便不敢貿然去接。更何況,姜家曾是前朝皇族的姻親,這位置就更微妙了。
燕灼華并沒有要等小姜氏回答的意思,她徑直說下去,“前朝歸元帝之後,曾與北方鄰國柴浪國有過惡戰。後來生靈塗炭,歸元帝幼女安陽公主與夫君上官千殺并肩抗敵,力保南朝,那也是一段了不起的故事。”
小姜氏有些忐忑的聽着,長公主殿下跟她這個前朝皇族的姻親後人說起這些——意圖何在呢?
“大戰過後,百廢待興。那時候重振了南朝生機之人,你可知是哪一位?”燕灼華想起當初父皇在九天禦龍殿裏,給她講起這段歷史時的情景來,不禁有些悠然神往。
小姜氏因沒能摸清燕灼華的意圖,便只勉強一笑,低聲道:“臣婦在家中時,只學了些理家之事,于書本上的東西了解的淺些。”
其實姜家乃是詩禮之家,哪裏會疏忽了女兒家的教育呢?小姜氏只是敷衍罷了。
燕灼華看她一眼,心知肚明,卻并不戳破,只繼續道:“便是出自當時三大世家之一南宮家的南宮玉韬。”
“南宮玉韬乃是安陽公主的表哥,又是戰神上官千殺的師弟。三人情義深重,其中尤以南宮玉韬機敏多智。大戰過後,南宮玉韬便受了安陽公主托付,暫代皇帝之名,處理舉國政事。”
“如此數年過後,南朝生機漸榮,南宮玉韬便翩然而去,隐于山林。”
“當初柴浪國進攻,南宮玉韬本可以挾世家之勢,趁亂取巧,從中漁利,他卻沒有;後來代理朝政,南宮玉韬本可以把持朝廷,偷天換日,居于萬人之上,他卻事了拂衣去。”
“有着這般風姿心胸的南宮玉韬……”燕灼華話鋒一轉,感嘆道:“誰又能想到他患有心弱之症呢?”
小姜氏怔住,南宮玉韬的事跡她自然聽過,卻從未聽聞他患有心弱之症。
“這種事情外人自然不知。若不是父皇将前朝皇族的秘聞記錄講給我聽,我也不會知曉。”燕灼華嘆道,“大約也正是因為這心弱之症,南宮玉韬才對權勢如此無動于衷吧。”
燕灼華看向小姜氏,溫聲道:“當初南宮玉韬還政于朝,隐于山林之時,已是三十歲。四郎如今尚未弱冠,夫人也不必太過憂心。”
小姜氏呆呆道:“三十歲?”這麽多年來,她聽過最多的,便是四郎活不過弱冠之年。
時光無情地一年又一年過去,她數着四郎即将到來的壽命極限,只覺得每日每夜都是煎熬。
“南宮玉韬出身三大世家之一,母親是前朝公主,他本人有精通醫術玄學,只怕有什麽秘法良藥,這才以心弱之軀,續命多年。”燕灼華見小姜氏情緒穩定下來了,又道,“此番我回到大都,便命人往前朝故紙堆裏尋訪去,若能有所發現,定派人告知夫人。”
小姜氏猛地擡頭,定定望着燕灼華,眼中又溢出淚水來。只是這一次,她卻是笑着的,“殿下,臣婦……臣婦……”她語無倫次地想說什麽,卻又說不出來。
她本是來尋燕灼華不是得,像一只被激怒的雌虎般沖出來護着自己的幼崽。
沒料到對方非但不是獵人,反倒是來伸出援手的。
小姜氏又喜又愧,感激涕零。
燕灼華臉上仍是沒有什麽表情,淡淡道:“至于你看到的——我的從人去見宋元浪。”她頓了頓,臉上浮起淺淺的笑容,“我從人中有人精于茶道,令郎主動請我派人去與他切磋的。”
十七哪裏是精于茶道之人。
修鴻哲按照燕灼華的吩咐,将十七送到後山草房處,便留下兩名羽林軍,孤身折返了。畢竟今日殿下要出行去白鷺書院,他的職責是保護殿下的安危,必然要随行同去的。
十七獨自進了草屋,在裏面呆了不到一刻鐘,險些就拆了這房子。
時刻中前,宋元浪正靜坐在草房中等他到來。
“十七公子會煮茶麽?”宋元浪微笑着問到,看着推門而入的十七。
十七仍是那一身玉奴黑衣,聽到宋元浪的問話,他靜了一瞬,聽到修鴻哲漸漸走遠的腳步聲,他才開口道:“你要我做什麽?”
宋元浪有幾分“果然如此”意味地扯了扯嘴角,笑道:“看來長公主殿下身邊忠厚老實的十七公子,比旁人想象的要聰明許多嘛。”
十七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口,擋住了照入的大部分陽光。他沒有說話。
“會取茶麽?”宋元浪問道。
“取茶?”十七慢慢走了進去,摸索着在案幾旁的竹椅上坐下來。
宋元浪将已經備好的茶罐與銀匙推過去。
十七握住銀匙,像是本能一般,以令人驚嘆的熟練精準手法,将茶取出。
宋元浪饒有興致地看着,問道:“你學過?”
十七皺緊眉頭,不回答。他不知道自己是從哪裏學會的,但是拿起銀匙的那一刻,身體像是有獨立的記憶一般,手不由自主地往左邊三寸處移去,落下時正是茶罐的中心。
宋元浪微微一笑,轉身去煮沸茶爐上的山泉水。
十七一動不動地坐在原處,他不喜歡在這裏的感覺。
也許是因為昨日來時,長公主殿下與身前這個宋家四郎過于融洽的談話說笑;也許是因為草屋裏狹小陰暗的感覺;也許是因為外面惱人的蟬鳴之聲。
他說不上來,只是這種感覺他不喜歡。
不是讨厭的那種不喜歡,而是有些不安想要逃離的那種。
當他走進這間草屋,當他坐上這張竹椅,當他握住那柄銀匙,當他聞到這股茶香——腦海中有什麽東西躍躍欲出。
有什麽在他身體裏蟄伏已久的畫面,蠢蠢欲動着,要将他淹沒。
“聽說你是作為長公主殿下的十五歲生日賀禮被送上的。”宋元浪手持一節枯竹,輕輕敲擊着冰涼的銀壺外殼,發出铿锵微寒的聲響。
十七安靜聽着,眉頭緊皺。
宋元浪繼續慢慢道:“聽說是皇上送給長公主殿下的?”他轉過頭來,看向十七,“在下有些好奇,又是誰将你獻給皇上的呢?”
铿锵微寒的敲擊聲仍在繼續。
枯竹中段忽然發出輕微的爆裂聲,竹節從中一分為二,裂成了兩段。
宋元浪低頭看了一眼,将裂開的枯竹投入了爐火中。
火光一時大盛,緊接着,燒焦木材味道混着竹子的清香飄了出來。
十七嗅到這味道,只覺腦中如有重錘擊落,整個草房裏像被海浪沖擊着一般天旋地覆了。
他抱住額頭,死死咬住下唇,将要逸出口齒間的呻吟生生壓了下去。
宋元浪靜靜望着痛苦抱頭的十七,清秀瑩白的臉上忽然露出一股奇怪的神情。他慢慢起身,撫着隐隐作痛的心口,去推開了草房的門。
外面浩蕩的竹林清氣飄了進來,沖淡了房間裏原本的味道。
十七喘息着,一伸手緊緊鉗住了宋元浪的脈門。
他的動作太快,帶起的勁風太強,茶罐微微一斜,滾落在地上。
千金難得一兩的佳茗灑落一地。
“你做了什麽?”十七身體前傾,一手壓上桌面,力氣之大,令實木的桌腳深深陷入了青磚中,整張桌子頓時矮了一寸。
宋元浪面色漲紅,嘴唇越顯紫色。他卻仍是微笑着,和氣道:“十七公子這是怎麽了?不過是燒了一節竹子罷了。”
外面的輕風吹入房中。
十七感到腦海中清明了許多,他慢慢松開了扣着宋元浪脈門的手。
宋元浪鎮定地整理着被弄皺的衣袖,微笑道:“十七公子看來真是習武之人。在下文弱,可不是公子的對手。”
十七立在原地,沒有再坐回竹椅上。
他靜了一瞬,猛地轉身,要離開此地。這裏很不安全,很不對勁——他說不上為什麽來,只是本能告訴他,要離開!馬上!
宋元浪彎下腰去,不緊不慢地收拾着被打落在地的茶罐,隔着桌腿看見十七離開的腳步。他只輕輕說了一句,“要在下給公子治眼疾,可是長公主殿下親口吩咐的。”
十七猛地僵在原地,擡起的腳步又遲疑着落回了原處。
宋元浪撿着落在青磚上的茶葉,微笑道:“十七公子是長公主殿下的親密之人,違令想來也沒什麽的,是麽?”
“我知道你為什麽不高興——耽誤你練武了是不是?若是你敢不去宋家四郎那裏治眼睛,反倒跑去練武,我一定狠狠罰你。不許你吃飯,不許你睡覺,讓你沒日沒夜的只是練武……”
昨夜,她那半是玩笑半是真心的話語仿佛還在耳邊。
十七咬緊了嘴唇,上一刻腦海中那焚心蝕骨的痛苦也仿佛還沒褪去。
要留下來麽?
十七沉默着轉過身來,一步一步走回了茶爐旁,在那令他恐懼不安的竹椅上,又坐了下來。
宋元浪靜靜看着,感嘆了一句,“十七公子如此忠誠,也難怪殿下看重你。”只是不知為何,他的話音裏總有一種奇怪的惋惜意味。
仿佛十七本來不該如此忠誠。
十七終于開口了,他的聲音帶着微微的嘶啞,仿佛還沒有從剛剛經歷的巨大痛苦中掙脫出來。他說道:“我是習武之人,你卻是文弱之軀。”
宋元浪看向他,等他繼續說下去。
十七靜靜道:“所以,只有你我二人時,不要故意激怒我。”
宋元浪一愣,很快用微笑掩飾過去,他溫和道:“方才的失誤,不會再發生了。”
接下來治療過程,果然很順利。
直到十七低頭,微微睜開眼睛,熏着清茶冒出的水汽。
宋元浪走到他身後,忽然伸手揪住了他的衣領。
十七身形微動,反手抓住了宋元浪的胳膊——在他的手指碰到自己衣領之前。
十七的五指如同鐵鑄的一般,緊緊扣着宋元浪的小臂,手指幾乎嵌入了宋元浪手臂的肉裏。
宋元浪白了一張臉,疼痛讓他的聲音變成蛇一樣的嘶嘶聲。
“在下……在下,只是想給公子松松衣領。”
十七冷哼一聲,甩開了宋元浪的小臂,冷聲道:“不要碰我。”
宋元浪一得自由,立時退開兩步,一手摩挲着劇痛的小臂,強笑道:“十七公子,力氣當真了得。”他喘息了兩下,心髒砰砰直跳,讓他感到喘不過氣來。
“十七公子,請稍稍解開衣領……”宋元浪在十七身後三步開外,溫和地解釋道:“這次的茶藥,比昨日的藥效強些。衣物貼身,不利于毒氣發散。”
十七皺着眉頭,摸索着解開了頸間的兩粒紐扣,拽着後衣領讓其寬松了些,露出了古銅色的、富有彈性的頸間肌肉。
宋元浪卻在十七身後三步開外,悄悄踮起腳來,往十七後頸望去。
在他頸下半寸處,有很小的一點黑斑。
那黑斑只有米粒大小,卻因為周圍肌膚光潔平滑,而且得突兀起眼。
像是人的肌膚上,停了一只小小的飛蟲。
很是好認,也頗為獨特。
宋元浪撫着心口,露出一個複雜莫測的微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