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3)
到鳌拜家中清查財物,順便就查一查。”
索額圖早便停了腳步,聽康熙吩咐完,說道:“是,是,奴才這就去辦。”他知皇上年幼,對太後又極孝順,朝政大事,只要太後吩咐一句,皇上無有不聽,皇太後交下來的事,比之皇上自己要辦的更為要緊,查兩部佛經,那是輕而易舉,自當給辦得又妥又當又迅速。
康熙道:“小桂子,你跟着前去。查到了佛經,兩人一起拿回來。”
韋小寶大喜,忙答應了,心想海老公要自己偷《四十二章經》,說了大半年,到底是怎麽樣的經書,連影子的邊兒也沒見過,這次是奉聖旨取經,自然手到拿來,最好鳌拜家裏共有三部,混水摸魚地吞沒一部,拿了去給海老公,好讓他大大高興一場。
索額圖見小桂子是皇上跟前十分得寵的小太監,這次救駕擒奸,立有大功,心想取兩部佛經,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用不着派遣此人,心念一轉,便已明白:“是了,皇上要給他些好處。鳌拜當權多年,家中的金銀財寶自是不計其數。皇上派我去抄他家,那是最大的肥缺。這件事我毫無功勞,為什麽要挑我發財?皇上叫小桂子陪我去,取佛經為名,監視是實。抄鳌拜的家,這小太監是正使,我索某人是副使。這中間的過節倘若弄錯了,那就有大大不便。”
索額圖的父親索尼,是康熙初立時的四名顧命大臣之首。索尼死後,索額圖升為吏部侍郎,其時鳌拜專橫,索額圖不敢與抗,辭去吏部侍郎之職,改充一等侍衛。康熙知他和鳌拜素來不睦,因此這次特加重用。
兩人來到宮門外,索額圖的随從牽了馬侍候着。索額圖道:“桂公公,你先上馬吧!”心想這小太監只怕不會騎馬,倒要照料着他些,別摔壞了他。哪知韋小寶在宮中學了幾個月武功,雖然并無多大真正長進,手腳卻已十分輕捷,又幸好當年茅十八教過他上馬之法,這次便不致再來一個“張果老倒騎驢,韋小寶倒騎馬”,輕輕縱上馬背,竟然騎得甚穩。
兩人到得鳌拜府中,鳌拜家中上下人衆早已盡數逮去,府門前後軍士嚴密把守。索額圖對韋小寶道:“桂公公,你瞧着什麽好玩的物事,盡管拿好了。皇上派你來取佛經,乃是酬你的大功,不管拿什麽,皇上都不會問的。”
韋小寶見鳌拜府中到處盡是珠寶珍玩,直瞧得眼也花了,只覺每件東西都是好的,揚州麗春院中那些器玩陳設與之相比,那可天差地遠了。初時什麽東西都想拿,但瞧瞧這件很好玩,那件也挺有趣,不知拿哪一件才是,又想這幾日就要出宮溜走,東西拿得多了,攜帶不便,只有揀幾件特別寶貴的物事才是道理。
索額圖的屬吏開始查點物品,一件件地記在單上。韋小寶拿起一件珠寶一看,寫單的書吏便在單上将這件珠寶一筆劃去,表示鳌拜府中從無此物。待韋小寶搖了搖頭,放下珠寶,那書吏才又添入清單之中。
二人一路查點,忽有一名官吏快步走出,向索額圖和韋小寶請了個安,說道:“啓禀二位大人。在鳌拜卧房中發現了一個藏寶庫,卑職不敢擅開,請二位移駕查點。”
索額圖喜道:“有藏寶庫嗎?那定是有些古怪物事。”又問:“那兩部經書查到了沒有?”那官吏道:“屋裏一本書也沒有,只有幾十本賬簿。卑職等正用心搜查。”
索額圖攜着韋小寶的手,走進鳌拜卧室。只見地下鋪着虎皮豹皮,牆上挂滿弓矢刀劍,不脫滿洲武士的粗犷本色。那藏寶庫是地下所挖的一個大洞,上用鐵板掩蓋,鐵板之上又蓋以虎皮,這時虎皮和鐵板都已掀開,兩名衛士守在洞旁。索額圖道:“都搬出來瞧瞧。”
兩名衛士跳下洞去,将洞裏所藏的物件遞上來。兩名書吏接住了,小心翼翼地放在旁邊一張豹皮上。
索額圖笑道:“鳌拜最好的寶物,一定都藏在這洞裏。桂公公,你便在這裏挑心愛的物事,包管錯不了。”
韋小寶笑道:“不用客氣,你自己也挑吧。”剛說完了這句話,突然“啊”的一聲叫了起來,只見一名衛士遞上一只白玉大匣,匣上刻有五個大字,填了朱砂,前面三字正是“四十二”。韋小寶急忙接過,打開玉匣蓋子,裏面是薄薄一本書,書函是白色綢子,封皮上寫着同樣的五字,問道:“索大人,這便是《四十二章經》吧?我識得‘四十二’,卻不識‘章經’。”索額圖喜道:“是,是。是《四十二章經》。”韋小寶道:“這‘章經’兩字,難認得很,其實也不必花心思去記,只消五個字在一起,上面三字是‘四十二’,下面兩字非‘章經’不可。”索額圖心道:“那也未必。”含笑道:“正是。”
Advertisement
接着那侍衛又遞上一只玉匣,匣裏有書,書函果是黃綢所制,鑲以紅綢邊。兩部書函都已甚為陳舊。但寶庫裏已無第三只匣子,韋小寶心下微感失望。
索額圖喜道:“桂公公,咱哥兒倆辦妥了這件事,皇太後一喜歡,定有重賞。”韋小寶道:“那是什麽佛經,倒要見識見識。”說着便去開那書函。索額圖心中一動,笑道:“桂公公,我說一句話,你可別生氣。”
韋小寶自幼在妓院之中給人呼來喝去,“小畜生,小烏龜”地罵不停口。自從得到康熙的眷顧,宮中不論什麽人見到他,都是恭謹異常。他以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孩,平生又怎受過這樣的尊敬?眼見索額圖在鳌拜府中威風八面,文武官員見到了,盡皆戰戰兢兢,可是這人對自己卻如此客氣,不由得大為受用,對他更是十分好感,說道:“索大人有什麽吩咐,盡管說好了。”
索額圖笑道:“吩咐是不敢當,不過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桂公公,這兩部經書,是皇太後和皇上指明要的,鳌拜又放在藏寶庫中,可見非同尋常。到底為什麽這樣要緊,咱們可不明白了。我也真想打開來瞧瞧,就只怕其中記着什麽重大幹系的文字,皇太後不喜歡咱們做奴才的見到,這個……這個……嘻嘻……”
韋小寶經他一提,立時省悟,暗吃一驚,忙将經書放還桌上,說道:“是極,是極!索大人,多承你指點。我不懂這中間的道理,險些惹了大禍。”
索額圖笑道:“桂公公說哪裏話來?皇上差咱哥兒倆一起辦事,你的事就是我的,哪裏還分什麽彼此?我如不當桂公公是自己人,這番話也不敢随便出口了。”韋小寶道:“你是朝中大官,我……我只是個小……小太監,怎麽能跟你當自己人?”
索額圖向屋中衆官揮了揮手,道:“你們到外邊侍候。”衆官員躬身道:“是,是!”都退了出去。
索額圖拉着韋小寶的手,說道:“桂公公,千萬別說這樣的話,你如瞧得起我索某,咱二人今日就拜了把子,結為兄弟如何?”這兩句話說得甚是懇切。
韋小寶吃了一驚,道:“我……我跟你結拜?怎……怎配得上啊?”
索額圖道:“桂兄弟,你再說這種話,那分明是損我了。不知什麽緣故,我跟你一見就十分投緣。咱哥兒倆就到佛堂之中去結拜了,以後就當真猶如親兄弟一般,你和我誰也別說出去,只要不讓別人知道,又打什麽緊了?”緊緊握着韋小寶的手,眼光中滿是熱切之色。
原來索額圖極是熱中,眼見鳌拜已倒,朝中掌權大臣要盡行更換,這次皇上對自己神态甚善,看來指日就能高升。在朝中為官,若要得寵,自須明白皇帝的脾氣心情,這小太監朝夕伺候皇帝,只要他能在禦前為自己說幾句好話,便已受益無窮。就算不說好話,只要将皇帝喜歡什麽,讨厭什麽,想幹什麽事,平時多多透露,自己辦起事來自然事半功倍,正中皇帝下懷。他生長在官宦之家,父親索尼是顧命大臣之首,素知“揣摩上意”是做大官的唯一訣竅,而最難的也就是這一件。眼前正有一個良機,只要能将這個小太監好好籠絡住了,日後飛黃騰達,封侯拜相,均非難事,是以靈機一動,要和他結拜。
韋小寶雖然機伶,畢竟于朝政官場中這一套半點不懂,只道這個大官當真喜歡自己,不由暗自得意,說道:“這個……這個,我可真想不到。”索額圖拉着他手,道:“來,來,來!咱哥兒倆到佛堂去。”
滿洲人崇信佛教,文武大臣府中均有佛堂。兩人來到佛堂之中。索額圖點着了香,拉韋小寶一同在佛像前跪下,拜了幾拜,說道:“弟子索額圖,今日與……與……與……”轉頭道:“桂兄弟,你大號叫什麽?一直沒請教,真是荒唐。”韋小寶道:“我叫小桂子。”索額圖微笑道:“你尊姓是桂,是不是?大號不知怎麽稱呼?”韋小寶道:“我……我……我叫桂小寶。”索額圖笑道:“好名字,好名字。你原是人中之寶!”韋小寶心想:“在揚州時,人家都叫我‘小寶這小烏龜’,小寶這名字,又有什麽好了?”
只聽索額圖道:“弟子索額圖,今日和桂小寶桂兄弟義結金蘭,此後有福共享,有難同當。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弟子若不顧義氣,天誅地滅,永世無出頭之日。”說着又磕下頭去,拜罷,說道:“兄弟,你也拜佛立誓吧!”
韋小寶心道:“你年紀比我大得多了,如果我當真跟你同年同月同日死,那可太也吃虧了。”一轉念間,已有了主意,心想:“我反正不是桂小寶,胡說一通,怕什麽了?”于是在佛像前磕了頭,朗聲說道:“弟子桂小寶,一向是在皇帝宮裏做小太監的,人人都叫小桂子,和索額圖大人索老哥結為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月同月同日死。如小桂子不顧義氣,小桂子天誅地滅,小桂子死後打入十八層地獄,給牛頭馬面捉住了,一千年、一萬年也不得超生。”
他将一切災禍全都要小桂子去承受,又接連說了兩個“同月”,将“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說成了“但願同月同月同日死”,順口說得極快,索額圖也沒聽出其中花樣。韋小寶心想:“跟你同月同日死,那也不打緊。你如是三月初三死的,我在一百年之後三月初三歸天,也不吃虧了。”至于他說小桂子死後打入十八層地獄,千萬年不得超生,卻是他心中真願。小桂子是他所殺,鬼魂若來報仇,可不是玩的,如在地獄中給牛頭馬面緊緊捉住,他韋小寶在陽世自然就太平得很。
索額圖聽他說完,兩人對拜了八拜,一起站起,哈哈大笑。索額圖笑道:“兄弟,你我已是拜把子的弟兄,那比親兄弟還要親熱十倍。今後要哥哥幫你做什麽事,盡管開口,不用客氣。”韋小寶笑道:“那還用說?我自出娘肚子以來,就不懂‘客氣’二字是什麽意思。大哥,什麽叫做‘客氣’?”兩人又相對大笑。
索額圖道:“兄弟,咱二人拜把子這回事,可不能跟旁人說,免得旁人防着咱們。照朝廷規矩,我們做外臣的,可不能跟你兄弟做內官的太過親熱。咱們只要自己心裏有數,也就是了。”韋小寶道:“對,對!啞子吃馄饨,心裏有數。”
索額圖見他精乖伶俐,點頭知尾,更是歡喜,說道:“兄弟,在旁人面前,我還是叫你桂公公,你就叫我索大人。過幾天你到我家裏來,做哥哥的陪你喝酒聽戲,咱兄弟倆好好地樂一下子。”
韋小寶大喜,他酒是不大會喝,“聽戲”兩字一入耳中,可比什麽都喜歡,拍手笑道:“妙極,妙極!我最愛聽戲。你說是哪一天?”揚州鹽商起居豪奢,每逢娶婦嫁女、生子做壽,往往連做幾日戲。韋小寶碰到這些日子,自然是在戲臺前鑽進鑽出地趕熱鬧、看白戲。人家是喜慶好日子,也不會認真對付他這等小無賴,往往還請他吃一碗飯,飯上高高地堆上幾塊大肉。至于迎神賽會,更有許多不同班子唱戲。一提到“聽戲”兩字,當真心花怒放。
索額圖道:“兄弟既然喜歡,我時時請你。只要哪一天兄弟有空,你盡管吩咐好了。”韋小寶道:“就是明天怎樣?”索額圖道:“好極!明天酉時,我在宮門外等你。”韋小寶道:“我出宮來不打緊嗎?”索額圖道:“當然不打緊。白天你侍候皇上,一到傍晚,誰也管不着你了。你已升為首領太監,在皇上跟前大紅大紫,又有誰敢來管你?”
韋小寶笑逐顏開,本想明天就溜出皇宮,再也不回宮去了,但聽索額圖這麽說,自己身分不同,可自由出入皇宮,倒也不忙便溜,笑道:“好,一言為定,咱哥兒倆有福同享,有戲同聽。”索額圖拉着他手,道:“咱們這就到鳌拜房中挑寶貝去。”
兩人回到鳌拜房中,索額圖仔細察看地洞中取出來的諸般物事,問道:“兄弟,你愛哪一些?”韋小寶道:“什麽東西最貴重,我可不懂了,你給我挑挑。”索額圖道:“好!”拿起兩串明珠,一只翡翠雕成的玉馬,道:“這兩件珠寶值錢得很。兄弟要了吧。”
韋小寶道:“好!”将明珠和玉馬揣入了懷裏,順手拿起一柄匕首,只覺極是沉重,那匕首連柄不過一尺二寸,套在鯊魚皮的套子之中,份量竟和尋常的長刀長劍無異。韋小寶左手握住劍柄,拔了出來,只覺一股寒氣撲面而至,鼻中一酸,“阿乞”一聲,打了個噴嚏,再看那匕首時,劍身如墨,半點光澤也沒有。他本來以為鳌拜既将這匕首珍而重之地放在藏寶庫中,定是一柄寶刃,哪知模樣竟如此難看,便和木刀相似。他微感失望,随手往旁邊一抛,卻聽得嗤的一聲輕響,匕首插入地板,直沒至柄。
韋小寶和索額圖都“咦”的一聲,頗為驚異。韋小寶随手這麽一抛,絲毫沒使勁力,料不到匕首竟會自行插入地板,而刃鋒之利更是匪夷所思,竟如是插入爛泥一般。韋小寶俯身拔起匕首,說道:“這把短劍倒有些奇怪。”
索額圖見多識廣,道:“看來這是柄寶劍,咱們來試試。”從牆壁上摘下一柄馬刀,拔出鞘來,橫持手中,說道:“兄弟,你用短劍往這馬刀上砍一下。”
韋小寶提起匕首,往馬刀上斬落,嚓的一聲,那馬刀應手斷為兩截。
兩人不約而同地叫道:“好!”這匕首是世所罕見的寶劍,自無疑義,奇的是斬斷馬刀竟如砍削木材,全無金屬碰撞的铿锵聲音。
索額圖笑道:“恭賀兄弟,得了這樣一柄寶劍,鳌拜家中的寶物,自以此劍為首。”韋小寶甚是喜歡,道:“大哥,你如果要,你拿去好了。”索額圖連連搖手,道:“你哥哥出身是武官,以後做文官,不做武官啦。這柄寶劍,還是兄弟拿着去玩兒的好。”
韋小寶将匕首插回劍鞘,系在衣帶之上。索額圖笑道:“兄弟,這劍很短,還是放在靴筒子裏好啦,免得入宮時給人看見。”清宮的規矩,若非當值的帶刀侍衛,入宮時不許攜帶武器。韋小寶道:“是!”将匕首收入靴中。以他這等大紅人,出入宮門,侍衛自也不會再搜他身上有無攜帶違禁物事。
韋小寶得了這柄匕首,其他寶物再也不放在眼裏,過了一會,忍不住又拔出匕首,在牆壁上取下一根鐵矛,嚓的一聲,将鐵矛斬為兩截。他順手揮割,室中諸般堅牢物品無不應手而破。他用匕首尖在檀木桌面上畫了只烏龜,剛剛畫完,啪的一聲響,一只檀木烏龜從桌面上掉了下來,桌子正中卻空了一個烏龜形的空洞。韋小寶叫道:“鳌拜老兄,您老人家好,哈哈!”
索額圖卻用心查點藏寶庫中的其他物事。只見珍寶堆中有件黑黝黝的背心,提了起來,入手甚輕,衣質柔軟異常,非絲非毛,不知是什麽質料。他一意要讨好韋小寶,說道:“兄弟,這件背心穿在身上一定很暖,你除下外衣,穿了去吧。”韋小寶道:“這又是什麽寶貝了?”索額圖道:“我也識它不得,你穿上吧!”韋小寶道:“我穿着太大。”索額圖道:“衣服軟得很,稍為大一些,打一個褶,就可以了。”
韋小寶接了過來,入手輕軟,想起去年求母親做件絲棉襖,母親張羅幾天,沒籌到錢,終于沒做成,這件背心似乎也不比絲棉襖差了,就只顏色太不光鮮,心想:“好,将來我穿回揚州,去給娘瞧瞧。”于是除下外衫,将背心穿了,再将外衣罩在上面,那背心尺寸大了些,好在又軟又薄,也沒什麽不便。
索額圖清理了鳌拜的寶藏,命手下人進來,看了鳌拜家財的初步清單,不由得伸了伸舌頭,說道:“鳌拜這厮倒真會搜刮,他家産比我所料想的多了一倍還不止。”
他揮手命下屬出去,對韋小寶道:“兄弟,他們漢人有句話說:‘千裏為官只為財。’這次皇恩浩蕩,皇上派了咱哥兒倆這個差使,原是挑咱們發一筆橫財來着。這張清單嘛,待會我得去修改修改。二百多萬兩銀子,你說該報多少才是?”韋小寶道:“那我可不懂了,一切憑大哥做主便是。”
索額圖笑了笑,道:“單子上開列的,一共是二百三十五萬三千四百一十八兩。那個零頭仍是照舊,咱們給抹去個‘一’字,戲法一變,變成一百三十五萬三千四百一十八兩。那個‘一’字呢,咱哥兒倆就二一添作五如何?”韋小寶吃了一驚,道:“你……你說……”索額圖笑道:“兄弟嫌不夠麽?”韋小寶道:“不,不!我……我不大明白。”索額圖道:“我說把那一百萬兩銀子,咱哥兒倆拿來平分了,每人五十萬兩。兄弟要是嫌少,咱們再計議計議。”
韋小寶臉色都變了,他在揚州妓院中之時,手邊只須有一二兩銀子,便如是發了橫財一般,在皇宮之中和人賭錢,進出大了,那也只是幾十兩以至一二百兩銀子的事,突然聽到一分便分到五十萬兩,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索額圖适才不住将珍寶塞在他手裏,原是要堵住他的嘴,要他在皇帝面前不提鳌拜財産的真相。否則的話,只要他在皇上跟前稍露口風,不但自己吞下的贓款要盡數吐出,斷送了一生前程,勢必還落個大大的罪名。他見韋小寶臉色有異,忙道:“兄弟要怎麽辦,我都聽你的主意便是。”
韋小寶舒了口氣,說道:“我說過一切憑大哥做主的。只是分給我五十萬……五十萬兩銀子,未免……未免那個……太……太多了。”
索額圖正聽得提心吊膽,待聽得“太多了”三字,登時如釋重負,哈哈大笑,道:“不多,不多,一點兒不多。這樣吧,這裏所有辦事的人,大家都得些好處,做哥哥的五十萬兩銀子之中,拿五萬兩出來,給底下人大家分分。兄弟也拿五萬兩出來,宮裏的妃子、管事太監他們面上,每個人都有點甜頭。這樣一來,就誰也沒閑話說了。”
韋小寶愁道:“好是好。我可不知怎麽分法。”索額圖道:“這些事情,由做哥哥的一手包辦便是,包管你面面俱到,誰也得罪不了,人人都會說桂公公年紀輕輕,辦事可真夠朋友。錢是拿來使的,你我今後一帆風順,依靠旁人的地方可多着呢。”韋小寶道:“是,是!”
索額圖又道:“這一百萬兩銀子呢,鳌拜家裏也沒這麽多現錢,咱們得盡快變賣他的産業,一切做得幹手淨腳,別讓人拿住了把柄。兄弟你在宮裏,這許多金元寶、銀元寶也沒地方存放,是不是?”
韋小寶陡然間發了四十五萬兩銀子橫財,一時頭暈腦漲,不知如何是好,不論索額圖說什麽,都只有回答:“是,是!”
索額圖笑道:“過得幾天,我叫幾家金鋪打了金票銀票,都是一百兩一張、五十兩一張的。兄弟放在身邊,什麽時候要使,到金鋪去兌成金銀便是,又方便,又穩妥。除非有人來摸你口袋,否則誰也不知你兄弟小小年紀,竟是咱們北京城裏的一位大財主呢,哈哈,哈哈!”
韋小寶跟着打了幾個哈哈,心想:“真的我有四十五萬兩銀子?真的四十五萬兩?”
又想:“我有了四十五萬兩銀子,怎樣花法?他媽的天天吃蹄膀、紅燒全雞,一生一世也吃不完這四十五萬兩銀子。辣塊媽媽的,老子到揚州去開十家妓院,家家比麗春院漂亮十倍。”他自幼“心懷大志”,将來發達之後,要開一家比麗春院更大更豪華的妓院,揚眉吐氣,莫此為甚。他和麗春院的老鸨吵架,往往便說:“辣塊媽媽的,你開一家麗春院有什麽了不起?老子過得幾年發了財,在你對面開家麗夏院、左邊開家麗秋院、右邊開家麗冬院,搶光你的生意。嫖客全都來了我的三家院子,一個也不上麗春院,叫你喝西北風。”想到妓院一開便是十家,手面之闊,揚州人士無不刮目相看,不由得心花怒放。
索額圖哪猜得到他心中的大計,說道:“兄弟,皇上吩咐了,蘇克薩哈的家産,給鳌拜霸占去了的,要清查出來還給蘇克薩哈的子孫。咱們就撿六七萬兩銀子,去賞給蘇家。這是皇上的恩典,蘇家只有感激涕零,又怎敢争多嫌少了?再說,要是給蘇家銀子太多,倒顯得蘇克薩哈生前是個贓官,他子孫的臉面也不光彩,是不是?”韋小寶道:“是,是。”心道:“你我哥兒倆可都不是清官吧?也不見得有什麽不光彩哪!”
索額圖道:“皇太後和皇上指明要這兩部佛經,這是頭等大事,咱們這就先給送了去。鳌拜的財産,慢慢清點不遲。”韋小寶點頭稱是。索額圖當下取過兩塊錦緞,将兩只玉匣包好了,兩人分別捧了,來到皇宮去見康熙。
康熙見他們辦妥了太後交下來的差事,甚感欣喜,便叫韋小寶捧了跟在身後,親自送到太後宮中。索額圖不能入宮,告退後又去清理鳌拜的家産。
康熙在路上問道:“鳌拜這厮家裏有多少財産?”韋小寶道:“索大人初步查點,他說一共有一百三十五萬三千四百一十八兩銀子。”他将這數字說成是索額圖點出來的,将來萬一給皇帝查明真相,也好有個推诿抵賴的餘地。
這等營私舞弊、偷雞摸狗的勾當,韋小寶算得是天賦奇才。他五歲那一年上,一個妓女給他五文錢,叫他到街上買幾個桃子,他落下一文買糖吃了,用四文錢買了桃子交給那個妓女,那妓女居然并未發覺,還賞了他一個桃子。在韋小寶看來,銀錢過手而沾些油水,原是天經地義之事,只不過如給人查到,卻總得有些理由來胡賴一番。這是他頭上挨了不少爆栗、屁股上給人踢過無數大腳,因而得來的寶貴經驗。
康熙哼了一聲,道:“這混蛋!搜刮了這許多民脂民膏!一百三十幾萬兩,嘿嘿,可了不起。”韋小寶心下暗喜:“還有個‘一’字,已給二一添作五了。”說話之間,已到了太後的慈寧宮。
太後聽說兩部經書均已取到,甚是歡喜,伸手從康熙手中接了過來,打開錦緞玉匣,見到書函後更笑容滿面,說道:“小桂子,你辦事可能幹得很哪!”
韋小寶跪下請安,道:“那是托賴太後和皇上的洪福。”
太後向着身邊一個小宮女道:“蕊初,你帶小桂子到後邊屋裏,拿些蜜餞果子,賞給他吃。”那名叫蕊初的小宮女約莫十二三歲年紀,容貌秀麗,微笑應道:“是!”韋小寶又請安道:“謝太後賞,謝皇上賞。”康熙道:“小桂子,你吃完果子,自行回去吧,我在這裏陪太後用膳,不用你侍候啦。”
韋小寶答應了,跟着蕊初走進內堂,來到一間小小廂房。
蕊初打開一具紗櫥,櫥中放着幾十種糕餅糖果,笑道:“你叫小桂子,先吃些桂花松子糖吧。”說着取出一盒松子糖來,松子香和桂花香混在一起,聞着極是受用。
韋小寶笑道:“姊姊也吃些。”蕊初道:“太後賞給你吃的,又沒賞給我吃,咱們做奴才的怎能偷吃?”韋小寶笑道:“悄悄吃些,又沒人瞧見,打什麽緊?”蕊初臉上一紅,搖了搖頭,微笑道:“我不吃。”
韋小寶道:“我一個人吃,你站着旁邊瞧着,可不成話。”蕊初微笑道:“這是你的福氣。我是服侍太後的,連皇上也不服侍,今日卻來服侍你吃糖果糕餅。”韋小寶見她巧笑嫣然,也笑道:“我是服侍皇上的,也來服侍你吃些糖果糕餅,那就兩不吃虧。”蕊初格的一笑,随即伸手按住了嘴巴,微笑道:“快些吃吧,太後要是知道我跟你在這裏說笑話,可要生氣呢。”
韋小寶在揚州之時,麗春院中莺莺燕燕,見來見去的都是女人,進了皇宮之後,今日還是第一次和一個跟他年紀差不多的小姑娘作伴,甚感快慰,靈機一動,道:“這樣吧!我把糖果糕餅拿了回去,你服侍完太後之後,便出來和我一起吃。”蕊初臉上又微微一紅,道:“不成的,等我服侍完太後,已是深夜了。”韋小寶道:“深夜有什麽打緊?你在哪裏等我?”
蕊初在太後身畔服侍,其餘宮女都比她年紀大,平時說話并不投機,見韋小寶定要伴她吃糖果,其意甚誠,不禁有些心動。韋小寶道:“在外邊的花園裏好不好?半夜三更的,沒人知道。”蕊初猶豫着點了點頭。
韋小寶大喜,道:“好,一言為定。快給我蜜餞果兒,你揀自己愛吃的就多拿些。”蕊初微笑道:“又不是我一個兒吃,你自己愛吃什麽?”韋小寶道:“姊姊愛吃什麽,我都愛吃。”蕊初聽他嘴甜,十分歡喜,當下揀了十幾種蜜餞果子、糖果糕餅,裝在一只紙盒裏。韋小寶低聲道:“今晚三更,在花園的亭子裏等你。”蕊初點了點頭,低聲道:“可要小心了。”韋小寶道:“你也小心。”
他拿了紙盒,興沖沖地回到住處。他本來和假裝小玄子的皇帝玩得極為有興,真相揭露之後,再也不能跟他玩了。這幾日在皇宮之中,人人對他大為奉承,雖覺得意,卻無玩耍之樂。此刻約了一個小宮女半夜中相會,好玩之中帶着三分危險,只覺最是有趣不過。他畢竟年紀尚小,雖然從小在妓院中長大,于男女情愛之事,只見得極多,自己卻似懂非懂。
注:
據《清史稿·聖祖本紀》:康熙八年,“上久悉鳌拜專橫亂政,特慮其多力難制,乃選侍衛拜唐阿年少有力者,為撲擊之戲。是日鳌拜入見,即令侍衛等掊而紮之,于是有善撲營之制,以近臣領之。庚申,王大臣議鳌拜獄上,列陳大罪三十,請族誅。诏曰:‘鳌拜愚悖無知,誠合夷族。特念效力年久,疊立戰功,貸其死,籍沒,拘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