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在知道生命還剩下最後一天之後,時間過得好想沒有預期的那麽快,每一分每一秒都變成了定格畫面,被無限地拉長。
封盲果然找到了一家還能夠運轉的咖啡廳,只是咖啡廳裏都沒人了,他需要自己做咖啡。咖啡豆是達莉娅幫他磨好的,但是磨的不細,封盲也不計較,沖了咖啡之後用杯子裝好拎了出去。
他跟楊禁他們會合,幾個人一下子也不知道去哪兒,便回到了封盲的那棟大樓——樓已經坍塌了,可是因為之前的樓體足夠高,坍塌之後也是城市中最高的廢墟。他們爬上了廢墟,仍舊能夠俯瞰整個城市。
曾經象征着人類文明巅峰的城市,如今也不過變成了這副滿目瘡痍的樣子。
“天都快亮了。”封盲把咖啡杯遞給其他人,“喝杯咖啡看日出麽?”
鷹司打了個哈欠,說:“誰要看日出,困了。”
“那就睡覺吧。”封盲笑道,“一覺睡到世界末日,我覺得也挺好的。”
他們嘻嘻哈哈聊了一會兒天,緊繃的神經放松下來,每個人都十分困倦,竟然真的在這破曉之時靠着石頭睡着了。
這個喧鬧的城市從未有一刻這麽安靜過。
時一羲坐在高處的邊緣,他的雙腿垂了下來,眼睛看着遠方那渾濁的天空,後面有一點亮光,不出多時,太陽就要從地平線上升起了。
“這可是我見過的,最難看的日出。”
時一羲回頭,發現楊禁站在他的身邊。楊禁并排跟時一羲坐下,眯起眼睛,笑道:“不是麽?”
“沒有印象了。”時一羲說,“我好像沒有專門看過日出。”
“是嘛?”楊禁說,“那你人生中第一次和最後一次看日出,竟然都是跟我在一起。”
時一羲看了一眼楊禁,不過很快就收起了目光,他低着頭,垂着眼睛,覺得臉上有些發燙。好在他灰頭土臉的,什麽都看不出來。他說:“你不回家麽?”
“我怎麽回去?”楊禁說,“一個人在宇宙空間裏飛行?你把我也想的太厲害了吧?”
時一羲說:“那你也沒有必要在這裏浪費時間。”
“那你呢?”楊禁說,“不考慮換一個地方?”
“我能去哪兒呢?”時一羲說,“我出生的時候就在這裏,我對這個世界做了那麽多可怕的事情,如果到最後還抛棄了他,那我算什麽呢?我不知道我會不會死,但是無論如何,我都想陪着他。”
楊禁嘆氣,拍了拍時一羲的肩膀,說:“你也不用太自責,有時候命運和個體,說不清楚到底是誰在推動誰。你看,我的文明早就預言了人類世界的毀滅,我就算再怎麽努力,做了一切我認為對的事情,可結果就是不可逆轉的。所以啊,反正已經是這麽個爛攤子了,不如輕松一點,趁着還有時間,想一想自己還有什麽再不做就會抱憾終生的事情。對了,你好像還沒有給我的槍起名字。”
時一羲果然認真思考了一下,不知道他想到了什麽,臉上的表情一陣糾結,最終,他似乎鼓起了勇氣,挪動了身體靠近楊禁。楊禁對于這樣的接近一頭霧水,轉過頭來看時一羲。結果,時一羲親在了楊禁的嘴角上。
本來,時一羲只是想親一親楊禁的臉頰的。
楊禁愣了一下,時一羲也吓了一跳,他手足無措地背過身去,縮成一團抱住了頭,企圖通過逃避現實來消減自己心中的羞恥。
“這就是你想做的麽?”楊禁問。
時一羲保持姿勢,良久之後,身體才有輕微的浮動,他在點頭。
楊禁有點說不上來現在是什麽心情,遠勝于“複雜”二字。他與時一羲的關系說到底,始終帶着許多的“不得已而為之”。一種近乎荒謬的宿命推着他們往前走,一系列的事件爆發也根本沒有給他留下時間好好整理。
他總以為,自己對于時一羲的情感更多的是一種出于關心的承諾。因為過自己做過他的老師,而這個學生始終是最笨的那個。老師對笨蛋學生,要麽格外關心,要麽幹脆放棄。顯然,楊禁嘴上說着懶得理時一羲,但行動上,他會給予他更多的關注。
但後來發生的事情,讓他們的關系走了樣。
直到現在,楊禁都能感覺到時一羲心中的那種起伏,他大約有了一些猜測。其實曾經就有,但沒時間細想,也有些回避細想。
他的心中也是不安的,甚至恐慌。
他覺得,是時一羲影響了自己。時一羲的特殊能力導致他可以自由自在的入侵所有人的意識世界,他可以去影響改變一個人的意識。如果時一羲喜歡什麽人,他完全可以将這個意識作用到對方身上,從而讓對方也喜歡上自己。
更何況,楊禁與時一羲的關系本身就錯綜複雜,楊禁很難說自己是否在這個過程中被時一羲所影響。那種沒辦法控制自己的意識與想法的感覺,是楊禁最為反感的。
就比如現在,他能感受到時一羲那種羞怯萬分的想法,他很想張開手臂抱一抱時一羲,或者親吻他,但是他沒有辦法确定這種感覺是出于自己,還是被對方所影響的。
如果是他自己,他大約不會魯莽地去喜歡一個男孩兒,他對時一羲更多的是一種關愛,而不是時一羲所幻想的那種感情。
時一羲年紀還小,對這個世界的認知也不完整,他會錯誤的把崇拜當成一種愛慕的感情,但是只要他稍微再成長一些,就會發現人世間還有那麽多紅男綠女等他去愛。而這種年少時期的崇拜,其實無聊的不值一提。
所以楊禁沒有動,坐在原地,沉默地看着時一羲的後背,然後擡頭望天。
時一羲感受到了楊禁的恐慌與掙紮,這讓他覺得自己的行為更加羞恥,好像一廂情願的在強迫楊禁一樣。所以他背過身去,不想面對楊禁。他很懷念那個尚未開化的自己,不懂情愛,不知羞恥,一切都很簡單,也沒有那麽多煩惱。
兩個人誰也沒說話,太陽已經升起來了,東方一片明亮。無論這個世界發生了什麽,遠在數光年之外的太陽總是按照自己的方式運轉着,不會因為任何悲觀離合而改變方向。人的一生對于它而言只是眨眼的一瞬,它安然無恙地懸挂在東方,永遠不會改變。
人總喜歡觸景生情,認為月亮的陰晴圓缺同自己的悲歡離合息息相關。但其實,月亮也好太陽也好,上億年的時光塑造了它們獨有浪漫,它們永遠不會改變,永遠忠貞。
但人間的情情愛愛,浪漫之後難免終結于失望。
就像這樣一場末日的日出,這是人生中最浪漫的一刻,但日出下的兩個人,誰也不敢對對方多說一句話。
廣播的聲音響起了,只要是還有信號的地方,都能夠聽到它的聲音。
那個聲音說斯鸠艦隊已經越過了木星軌道,他們提升了速度,不出幾個小時之後即将抵達地球。也許這是人類歷史上最為艱難的一刻,也許人類物種就此成為塵埃,但是人類曾在這個星球上鑄造了偉大的文明,文明永不毀滅。
這個消息沒有署名,已經到這個時候了,沒有人有心情再去憧憬什麽人類的希望。
“艦隊如果越過了木星,人類靠肉眼就都可以看到了。”楊禁沒話找話說。
“嗯。”時一羲悶悶地哼了一聲。
“對不起。”楊禁說。
“嗯。”時一羲又哼了一聲。
楊禁無語,他不知道怎麽哄小孩子,尤其是時一羲這種平時就不怎麽表露情緒不需要哄的。加之現在這樣尴尬的境地,他只能站起來走到旁邊,一腳把鷹司踹醒。
“唔……”鷹司起來揉了揉眼睛,看着逆光的楊禁,不滿地說,“幹嘛?”
“世界末日了。”楊禁面無表情的說。
“廢話。”鷹司說,“你怎麽不說我死了?”
楊禁一轉下巴:“去跟一羲在一起。”
鷹司看了看時一羲的背影,難得沒有心情跟楊禁互嗆,他起身走到時一羲身邊,雙手壓在了時一羲的肩膀上,說:“怎麽了?”
“沒什麽。”時一羲擡頭,“怎麽還在這裏?不四處逛逛?”
鷹司說:“這裏離家太遠了,而且我家那個地方應該已經沉了。”他說話的時候神色很輕松。時一羲問:“不難過麽?”
“難過什麽?難過也沒用,反正大家的結果都是一樣的。”鷹司說,“不親眼看到,其實還會幻想它還安好的存在着,也就沒什麽感覺了。對了,你說他們會怎麽弄死我們?”
“也許連痛苦都沒有。”時一羲說,“也許什麽都感覺不到。”
鷹司笑道:“那可就太好了,最後我們都會變成一縷煙,嗯,像我的名字一樣。”
時一羲說:“岚?”
“對。這麽說起來,我的名字還挺詩意的。”鷹司笑眯眯地回答時一羲,“好想留下點什麽啊,如果世界都毀滅了,還能用什麽方法留下自己存在過的痕跡呢?”他自顧自地說着,然後拿起了一塊石頭,用金屬的指尖在上面刻下了“鷹司岚”三個字。
時一羲笑道:“石頭碎了,也就沒有了。”
“希望它不要碎。”鷹司說完了,把石頭又丢到了一邊兒,“哎,管他呢。”
時一羲學着鷹司的樣子,但是他找到了一個金屬板,于是背過身去不知道刻了點什麽。然後,他彎着腰掀開了一個巨大的石板,把金屬板丢了下去。
“金屬消失的可比石頭快多了。”鷹司吐槽。他注意到時一羲的脖子上帶這一個很細很細的鏈子,便問道,“你帶的什麽?我記得你原來不帶這種東西的。”
時一羲把鏈子拽了出來,上面拴着一個很小的東西,他說:“這是我爸爸給我的。”
“這是什麽?”鷹司看了看那東西的外觀,“好像不是什麽首飾。”
“嗯,是一個存儲器,我把外面的殼子拆掉了,留下了裏面的芯片。”時一羲說,“也比較方便随身攜帶,畢竟是我爸爸留給我最後的東西了。”
鷹司說:“裏面是什麽東西?”
“這……”時一羲被問住了,“我一直沒有看過。”自從到官錦城那裏之後,他就處在訓練和外面四處跑到兩點一線中,根本沒有時間去想這些。就算有,他當時也處在一個全然失去自我的境地中,也不會有這種意識。
鷹司說:“既然是你爸爸留給你的存儲器,可能裏面是一些你們一家人的照片或者視頻吧,應該都是很珍貴的回憶,不打開看看麽?”
“可是,這個要怎麽打開?”時一羲說,“這個東西太老了,現在估計也找不到這種讀取器。”
鷹司指了指身後的楊禁說:“問問他。”然後他對着楊禁大喊道:“喂!幫我們看的東西好麽?”
這會兒大家都醒了,不知道鷹司在大喊大叫什麽。楊禁走了過來,時一羲把那個存儲器取了下來,問楊禁:“你看這個還能讀麽?”
楊禁看了看,說:“我試試吧。”
他把那個存儲器貼在了手環上,系統自動讀取了存儲器裏的內容。時一羲有點緊張,他知道這個東西是時榮拼死也要拿回來的東西,也許……也許并不是什麽寶貴回憶那麽簡單。
一團星星點點從手環上投射出來,足從了虛拟的影像。
“這是什麽?”封盲揉着眼睛問。
畫面中的光點逐漸彙集,然後它們好像充能已滿的能量,突然一下炸裂開來。經過一段時間的沉寂之後,這些爆炸的光芒最終變成了一個又一個的點,又過了一會兒,才逐漸變成了時一羲他們所認識的樣子。
這是一個宇宙模型。
“什麽意思?”鷹司不解地說,“你爸爸為什麽要給你這個東西?”
“爸爸在天文局工作。”時一羲說,“我只知道他很喜歡觀察星星,觀察天外的世界。但是很多年以來,他的工作只能局限于幫助氣象局預測天氣。”
楊禁說:“看來這個看似普通的中年大叔,也許留下了什麽不得了的東西。”
畫面繼續下去,周圍出現了許多複雜玄妙的公式,在場沒有一個人是精通天文學的,裏面一些天體物理知識封盲面前能看懂一些,其餘的也很吃力。
只有時一羲能明白,只有他的大腦發達程度可以輕而易舉的接受這些屬于宇宙本源的知識。
宇宙的影像越來越大,萦繞在所有人的身邊。這麽一個小小的存儲器裏仿佛裝下了整個浩瀚無邊的世界。在世界的某些角落裏,有文明的衍生與毀滅。原來,時榮始終堅信宇宙存在其他的文明,但他無法确定那些文明是友善還是邪惡,所以緘默不語。在他的模型當中,那些文明也僅僅是模糊的影子。更重要的東西,也是這個模型所推演計算出來的東西,沒人能看得懂。
除了時一羲。
時一羲的表情逐漸松動,變得有些悲傷,楊禁問:“你看到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