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晚上,何尋走到鷹司的房門外,他徘徊了片刻,然後敲了敲門。鷹司并沒有回應,不過何尋知道,鷹司不會睡覺。
他轉動了門把手,果然,裏面傳來了鷹司的聲音:“不管是誰,出去。”
“是我。”何尋說。
鷹司那只被白允慈卸下來的胳膊一直沒有裝回去,以至于他的身體協調性不太穩定。他翻身看了看何尋,說:“我不需要被你們救濟,只想一個人呆着,你們好煩。”
何尋笑了笑說:“上了歲數的人都這麽煩。”
鷹司說:“你才四十多。”
何尋說:“如果年輕時努努力,孩子應該也有你這麽大了吧。”說到這種人生瑣事,他的口氣也不由得有些溫情,“我其實挺喜歡小孩子的,但是小蝶不喜歡,加上我們的生活狀況确實不怎麽樣,所以也一直沒有想過這方面的事情。有時想想,如果有一個孩子的話似乎也是一件很苦惱的事情,健康快樂都要擔心,遇到什麽樣的人也要擔心,世界這麽危險,如果他恰巧還存在可激發潛能被千帆招走的話,激動之餘就更擔心了。像一個英雄一樣面對這個世界,真的很危險。”
鷹司冷淡地說,“……你廢話這麽多到底要說什麽?”
“我沒有什麽想說的啊,不是說過了中年人廢話就是多麽?”何尋走到桌子前,桌面上放着鷹司被拆下來的那只胳膊,他是手掌撫過冰冷的表面,說,“你要不要把它安上?我幫你?”
鷹司站起來,怒氣沖沖地把何尋推開:“你滾好不好?”
若是換了楊禁或者白允慈,對于鷹司這樣沒大沒小的舉動早就爆發了,他們根本沒有辦法跟一個中二少年好好相處,可何尋不是,對于鷹司的反應,他早有預料。
無論是他自己還是別人,這種消極的逃避情況他都見過太多次。千帆的正式成員無論能力還是潛力都遠高于鷹司,即便是這樣,他們在戰場上的戰損率還是居高不下。一些人很有可能第一次出任務就會致死致殘,誰都沒得選。
何尋打量着那只手臂,說道:“有時我也會想,明明那個計劃有那麽多人參與,可是為什麽是我呢?為什麽偏偏我是那個倒黴鬼呢?我的人生大部分時間都要活在那種痛苦當中,也不知道吃藥是為了活着,還是活着是為了吃藥,這樣真的沒什麽意思,可是我也沒有勇氣去死,我死了小蝶怎麽辦?她為了我放棄了太多東西了。”
鷹司說:“我不想聽。”
“可是我想講,也沒有對別人講過。”何尋說,“你有沒有想過,到底是為什麽呢?”
鷹司煩透了,大聲說:“能有什麽為什麽?難道我問一萬遍為什麽時間就能倒退回去那個晚上麽?問一萬遍為什麽就能讓我的朋友腦子變得清醒一點麽?如果可以,我甚至希望我從來沒有踏入過那個什麽狗屁學校!我根本不喜歡這種生活,沒有人問過我到底以後想做什麽,只是發現我有可激發潛能就要被送過去學習!難道每一個這樣的人都要選擇做英雄拯救世界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問一萬遍為什麽就能有答案麽!你不要自以為是的在我面前講這些話了!我根本不想聽!”
他的聲音越來越大,情緒很激動,到最後幾乎是喊了出來。
“那我告訴你為什麽吧。”何尋臉上的笑容不見了,變得頗為嚴肅,“這是我花了二十多年的時間才想出來的答案,我之所以還能好好活着,站在你面前講這種大人的話,是因為我在過去某一個灰暗到想死的日子裏終于明白,倒黴鬼都是萬裏挑一選出來的,被挑選出來跟自己戰鬥。這個世界上的大人物太少了,可是難道只有那些在天上飛的人才能被稱作英雄麽?不是的啊……我以為自己再也沒辦法拿起手術刀,可是那天你們一個個倒下,我不得不努力的去治好你們,我不得不努力做好。人不就是這個樣子麽?當你覺得你不行的時候,總有一些突破底線的事情發生,決鬥往往發生在沒有任何預料的情況下,沒有準備,來不及多想,你能在這場決鬥中站在多高的位置,取決于你曾經去過多麽深不見底的黑暗深淵!沒有那麽多廢話,沒有問題和答案,一直很努力很努力的去做就好了,因為一定有那麽一個瞬間,所有的問題都會被很好的解答。這不就是……我們的生活麽?”
“你閉嘴!”鷹司叫嚷。
何尋打斷了他:“我已經四十多歲了,但是我仍舊在這一刻找回了自己。你才十六歲,你還有無限的人生可以去選擇,難道真的要成為我這樣碌碌無為的廢柴中年人之後才要開始後悔麽?你已經擁有了重來一次的機會,難道也要浪費掉麽?”
“我……”鷹司怒意正盛,憋得滿臉通紅,眼睛裏的血絲愈發明顯。他握緊了手臂,機械發出了運轉的聲音,在這種蓄力之下若是做出什麽攻擊行為,單憑何尋脆弱的身體根本無法承受。
但是鷹司什麽都沒做,他的眼睛變得有些濕潤。
一個男孩子如果太愛哭可不是個什麽好習慣,所以鷹司最激烈的情緒僅僅只是到發怒。他會大喊大叫,但是不會哭。
可是自從遭遇變故之後,他好像除了哭之外,再也沒有其他能夠宣洩情緒的方式。他根本不知道眼淚是從哪個器官裏制造出來的,變成這種畸形的機器之後,也可以擁有人類的眼淚麽?白允慈拆掉他一只胳膊的時候他難過急了,他已經不知道要怎麽辦了,為什麽還要被這麽苛刻的對待?
他不想見到任何人,因為從別人的眼睛中,他從能看到那個畸形的需要被憐憫的自己,這讓他變得更加敏感脆弱。在這裏,他其實沒有任何一個可以依靠的人。
“每個人長大的方式或許都不同。”何尋上前,張開雙臂抱住了鷹司,低聲說,“一定是因為你可以把坎坷變成歷練,所以才會被賦予這種方式。十六歲的小男孩兒要學會開始變得堅強,但是在天亮之前,你可以哭,可以大喊大叫耍無賴,也可以砸東西,這是你的權利和自由。”
終于,鷹司卸下了手裏的力氣,可是他沒有像往常一樣鬧出那麽大的動靜,生平第一次如此安靜,如此沉默。
哭也無聲。
一入夜,落雪鎮的溫度驟然降低了十來度,楊禁站在旅店裏,看向外面更加肆意的風雪不禁有些憂心忡忡。那些稀稀疏疏的房子被風雪所遮掩,零星亮着的幾盞燈像是鬼火一般,搖搖曳曳。
“這裏還真是很……自然。”楊禁擡頭,透過窗戶看天空,“人少,無需什麽人造天空,雪大到天空的顏色好像都變了。”
“你能不能不要亂發感慨了?”孟蝶說,“雪下這麽大,你不怕明天我們都被埋了麽?”
楊禁扭頭笑了笑:“比起被雪埋,更棘手的事情是千帆吧?那幾個人很明顯是來執行任務的,這麽久聯系不上,下一波戰鬥随時都有可能發生。”
“喂,瘸子。”孟蝶叫栾沉,“你們聖地人打算什麽時候來?”
“你的問題都這麽直接麽?”栾沉笑道,“我現在也聯系不上他們呀。”
“放屁!”孟蝶拍桌,“我可以把你另外一條腿也擰斷,你要不要在試試聯系他們?”
栾沉仍舊氣定神閑地說:“那你真是太叫我為難了。”
展楓走到孟蝶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孟蝶,說:“我覺得你有必要看清楚現在的情況,我們雖然短時間內不得不坐下來好好說話,但是我們不是朋友,我想我們也沒有必要向你……你們透露太多的東西。”
孟蝶是一個無堅不摧的勇猛戰士,是戰場上最鋒利的矛。可她直來直往的性格不适合處理談判關系,反而會激化更多的矛盾。
楊禁想要阻攔孟蝶,但是他話還沒說出口,孟蝶就搶先對展楓說:“那我可以把你打到願意說話為止,我們現在三對二,你們兩個殘廢有什麽談判的籌碼?”
“是麽?”展楓看向坐在遠處的白允慈,又看向楊禁,目光中是無限的冰冷。
沒想到楊禁卻說:“理論上來說,是這樣的,但是我覺得要真到這一步了,也就太沒意思了。”
“楊禁,我沒有在跟你們開什麽玩笑。”栾沉說,“我可以向你們坦白任何事情,因為我覺得很多都不能算作是秘密,同樣的,我們的所站的立場終歸不同,到這個份兒了在乎試圖說服對方也有些天方夜譚。就像聖地跟洲際同盟之間無法和解,聖地內部幾番力量彼此之間也無法和解一樣。”
楊禁回想起之前春明市那番遭遇不由想要嘆氣,如果他沒有讓時一羲單獨去行動的話是不是……往事不可追溯,一切也沒有如果。
“聖地……也許後面确實做了很多控制之外的事情,但是它一直以來的核心都沒有變過。”栾沉說,“我們厭倦了這種幾乎沒有任何偏差的生活,這個世界上有那麽多人,為什麽要強迫他們忘掉原本屬于自己的語言、文化甚至是性格呢?大家都是一個樣子,世界确實是在某一個節點裏快速發展了。然而,這就像是一個巨大的機器在一灘渾水裏無限過濾一樣,當水足夠清澈的時候,也就不會再有魚的生存空間了。到那時要怎麽辦?自我毀滅麽?”
所以那些意識到事情似乎有些不對的“魚”們組成了聖地這個組織,起初他們無法跟洲際同盟抗衡,但是随着時間的發展,洲際同盟似乎也沒有看上去那麽無堅不摧。
而且人的意識是會随着社會的變動而變動的,局勢緊張的時候,人們的意志會無比高度集中,但是當社會進入到一個平穩期,各種各樣的想法也就迸發了出來。
于是,才有了奧羅拉那樣盛大的游行。表現的“和平”在分化,這也适用于聖地內部。栾沉一派始終希望能夠通過人類自身的力量去做對抗,這就跟生病一樣,率先啓動的也是自己的免疫防禦系統。這樣不斷經過鬥争打磨過的人類個體,才有更近一層的可能性。
而德裏克一派顯然不這麽認為。也許他們曾經也這麽幻想過,但是連年的鬥争的結果領他們喪失了信心——并不是對心中信念的喪失,而是對“人性”本身失望透頂。在他們看來,人性的本質是愚昧貪婪的,是周而複始的堕落,這樣的人類所謂的自我抗争是非常可笑的,他們需要“神”的救贖。
他們寄希望于宇宙文明,雖然宇宙文明在當今時代下是一個不值得被探讨的事情,可德裏克還是做了無數的嘗試,一些結果對他的猜想提供了佐證,但是他沒有耐心再等待下去,他需要突破洲際同盟的封鎖,把信息傳遞到宇宙的各個角落。
也許是幾十年,也許是上百年,他相信神話不是子虛烏有的幻想,而“神”終将會降臨。
為此,他願意獻祭自己的生命。
栾沉也好德裏克也要,或許還要別人,他們的核心追求沒有變過,只是選擇的道路各有不同。
楊禁聽了栾沉的話,問道:“那你怎麽知道自己選擇的路一定是對的呢?”
“不,我不知道。”栾沉說,“沒有人天生知道對錯,而對或者錯也不是絕對概念。我只是想做我自己罷了,可是在人類文明日益發達的今天,‘自我’這個詞反而消失了。人生而不同,也許會有相同的外貌,但是如果連靈魂都是相同的,你不覺得這很可笑麽?活着的意義又是什麽呢?”
楊禁說:“所以在這場長達數十年關于‘相同’還是‘不同’的戰争讨論中,那麽多普普通人的人的生命,反倒成了最不值得被讨論的東西,是麽?”
栾沉看向楊禁,眼色一沉,長嘆道:“犧牲,在所難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