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時光飛逝、歲月流轉。
盡管心頭仍舊清晰留存着那一夜知曉自個兒不過是自作多情時椎心刺骨的痛、也仍然清楚記得新婚之夜蓋頭下庭芳交錯着溫柔、無奈與羞怯的表情……可當八年的光陰倏忽而逝,驀然回首,心底感受最深的,卻仍是老生常談的四個字。
世事難料。
──八年前,知曉自個兒所以為的兩情相悅不過是一廂情願後,本決意終生不娶的他最終在機緣巧合下早早成了婚;可那個一心想成家立業、并因而無心卻殘酷地将他由誤會中狠狠打醒的人,卻不僅錯過了那場本以為十拿九穩的姻緣,更一直到八年後的今日都仍孑然一身……可當柳靖雲以為自個兒便将一輩子像這樣深埋情思,僅作為那人的摯友、庭芳的夫婿、以及自個兒孩子的父親過完一生時,命運,卻又一次開了他一個大玩笑。
庭芳死了。
──同他結缡七年餘、更為他育有一子一女的妻子阮庭芳,在五個月前因病過了世。
當初之所以會擇庭芳為妻,除了家世相當、性情相合,也是因為彼此同為傷心失意人的身分──親事定下前的那一次相談裏,他們在相當程度上同對方互相坦了白,并由此定下了日後的相處章程──不涉情愛、只談責任,相敬如賓便是對彼此關系最好的形容。可便不存分毫兒女情長,七年的相守相伴、生兒育女,亦足以讓兩個彼此扶持的傷心人真正将對方當成了至親家人看待……更別提妻子的病根,還是兩年前生下長子柳安陽時落下的。
──由于彼此比起夫妻更像盟友的身分、以及各自心裏的魔障,他們便是同房而寝也多分榻而睡,就連夫妻敦倫行房,亦僅在有所必要時才會為之──尤其兩人運氣極好,成婚月餘便已在阮庭芳身上號出了喜脈,故除剛成親的那個月,二人還是直到長女柳曦滿四足歲後才迫于柳母崔氏想抱孫的急切而再次行房,并因而有了長子柳安陽──卻不想第一胎順産的阮庭芳卻在生第二胎時傷了元氣,自此身子每況愈下、而終在五個月前舍下了一雙兒女撒手人寰。
柳靖雲雖因始終在心底深深惦記着那個人而無法對妻子懷有男女情愛,可卻一直是将對方當成了朋友和家人看待的、這些年來也從不曾放棄為她調理身子改善體質。故當一切努力轉眼成空、親眼見着妻子在他的面前阖眼咽氣、兩個稚子卻仍似懂非懂地想喚醒母親之時,便是自來冷靜理智如柳靖雲、亦不由難過地當場掩面落了淚。
──可他卻連好生沉浸在悲傷之中的餘裕都未能得着。
方其時,四皇子謀逆一案的餘波未平,剛拜相不久的他正是責任最沉、職司最重的時候,故一場勞心費力的喪事才剛忙完便給聖上下旨奪了情,卻是妻子的斷七一過便回到了朝中……好在那堆積如山的事務對于轉移哀思卻也有着那麽些幫助,這才讓連靜下心來好好回憶妻子都無法的柳靖雲勉強撐過了甫喪妻的前五個月。
但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的是:當前些年一直遠在西蜀的齊天祤因職務調動而終得上京前來安慰、陪伴他時,這些年間因分隔兩地而聚少離多、卻也同樣相安無事地維持了八年“友誼”的他們,會在這已又睽違一年的重逢不久……便因旁人對他的暗算而陰錯陽差地迎來了昨夜的雲雨巫山、纏綿歡合。
盡管如今的他已成鳏夫、并不存在什麽勾搭成奸的問題;可妻子的一年喪期仍未過半便出了這種事,對象還是這些年來他始終壓抑情思、竭力維持着摯友關系的那個人,卻教柳靖雲如何平靜以待?更別提他們所做的……遠不只像昔年那般的互相撫慰而已。
──昨夜,在他的失控中、也在天祤無法坐視不理的同情下,就是當年“情濃”之時都不曾越過的界線、亦在一片狂亂中為彼此突破了殆盡。
那是他第一次敞開身子接受天祤,也是他第一次那樣深切地為對方所填滿、所占有、所侵奪……可盡管是早在動心之初便已默默冀盼起的一切、這八年來亦始終未能真正斷絕過奢望,可當一夜情狂後、乍然夢醒之時,他心底最先湧生的仍非滿足或感慨……而是深深的自厭、狼狽和難堪。
恰似八年前、他因故明白了自個兒不過是自作多情的那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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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的“如願”,說穿了不過情勢所逼──若非受了旁人暗算中了春藥,自打那一夜便同天祤謹守禮防的他又怎會在對方面前露出那樣的醜态、讓因關心而前來陪伴他的友人不得不勉為其難地抱了他……?便是因藥性而失了自制,柳靖雲也仍清楚記得昨夜天祤将他按倒榻上撫慰撩撥時掙紮而為難的眼神,卻是輕而易舉便将他這八年來好不容易才武裝、建立起的心防,又一次毀得支離破碎。
他的驕傲、他的矜持,亦同。
這些年來,他之所以堅持對齊天祤“守身如玉”,除了情感上的少許潔癖之外,亦是為了守住自個兒早已傷痕累累的心──尤其在杭州守備任上,見識了江南繁華糜爛的齊天祤已然知曉兩個男人也能進一步交歡燕好、更能傾心互許的事,自然讓他不得不多加防備,以免因那始終未能湮滅的情思而壞了彼此的關系。
而這,也正是今晨清醒後、柳靖雲即便身子無比難受,亦仍以需得上朝為由逃離了友人身邊的主因。
因為他怕。
他怕八年的壓抑隐忍功虧一篑、怕自身情意已在彼此軀體相合、肢體交纏的同時赤裸裸地攤在了對方面前……所以他甚至連試探觀察都不敢,便就那般故作鎮靜地倉皇離去,然後強忍着周身不适與體內深處殘留的觸感回房更衣上了朝。
柳靖雲知道自己在逃避。可眼下的他,卻已沒有像平素人際往來又或朝會奏對時那般從容地應對一切的餘裕──事實上,就是今日早朝,他也是足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得以将心思專注在朝會之上。好在近日朝中無大事、早早便已散了朝,已身為當朝宰輔的他也不怕在自個兒的一畝三分地被人拿捏住,這才一反平時地于府衙對着一疊奏摺虛應故事了一天,直到未時末才散衙出了皇城準備回府。
他年紀尚輕,又多年習武,故雖身居高位,卻是從未求過于皇城內乘銮騎馬的恩典……只是今時不同往日,他畢竟已不是一、二十歲的年輕人,昨夜又“初經人事”便因藥性而給身強體壯的齊天祤折騰了好幾輪,這一整天強撐下來,卻是連往日不甚以為意的區區幾裏路都走得有些艱難,而終在離城門尚有小半裏時有些虛軟乏力地靠上了一旁的牆沿。
“柳相?”
便在他盡量不動聲色地倚牆暫歇時,一陣熟悉的喚聲由後傳來。柳靖雲聞聲回眸,入眼的是一名身着三品朝服,氣質溫文、相貌清俊儒雅的男子,卻是與他年紀相仿、亦同為朝中年輕新貴的刑部尚書于光磊……此人乃是晚他四年登科入朝的狀元郎,雖是寒門士子的代表,卻背靠着柳靖雲的老故人──擎雲侯白冽予坐鎮的擎雲山莊,便是地位雖仍較柳靖雲差上不只一籌,也不是能輕慢以待的對象……不過柳靖雲的謙和有禮已是刻在了骨子裏的,故眼下整個人雖已有些虛浮欲軟,卻仍是強迫自己打起精神同對方含笑招呼道:
“于大人,真巧……也剛散衙準備回去麽?”
“是的……”
見柳靖雲轉瞬已然端整姿儀長身而立、神情間亦瞧不出半點異樣,因見着對方扶牆前行而近前關切的于光磊一時還以為是自個兒眼花了,卻是瞧清對方額際領間的汗珠後才意識到了眼前人的強撐,忙取出汗巾上前替他擦了擦,并一把扶上他肩頭、關心地探問道:
“柳相身子不适麽?此處已近城門,需否下官請人備輿──”
“不必了……多謝于大人關心。”
只是還未等于光磊問完,柳靖雲便已不失溫和卻隐帶執拗地拒絕了對方的提議,“柳某行走無礙,僅是一時有些目眩……于大人還有家人在等,便莫要因柳某而耽擱了。”
他口中的“家人”,指的卻是白冽予胞弟、擎雲山莊三莊主白熾予──因西門晔當年圖謀嶺南時的一招障眼法,讓至今未娶的于光磊和白熾予的關系成了朝中半公開的秘密,而白熾予也總是在散衙時不避諱地在皇城外接情人回府,這才有了柳靖雲此言。
見他直言拒絕,于光磊雖似仍十分憂心,但卻還是在一句“如此、下官便先走一步”後一個旋身快步離開了此地……聽着那略顯匆忙的足音,憶起往日見着的、他二人于皇城前不失親昵地交談相處的情景,饒是柳靖雲處事自來不萦于外物,亦不由因自個兒眼下的狀況而升起了幾分羨慕。
可他畢竟是極為冷靜自持的人,便是因狀況不佳而難得地有些傷春悲秋,卻也不是就這麽自怨自艾起來的人。故又自一個深深呼吸吐氣後,行儀舉止俱完美無缺的他已自重新邁步前行、強撐着越漸沉重的身子儀禮端方地繼續往城門的方向行了去──
“真是的……為什麽我得幫那家夥?”
“熾!且不說柳相乃是當朝宰輔,單是他和冽予之間的淵源,便已當得你一點舉手之勞了不是?”
“好啦好啦……”
卻在此際,但聽前頭一陣對話聲随兩道足音由遠而近,入耳的話題言詞讓聽着的柳靖雲不由有些訝異地挑眉擡頭,只見方才離去的于光磊已然去而複返,還拉着不情不願的白熾予一路奔了過來……瞧着如此,知道兩人是幫自個兒來了,饒是柳靖雲并無倚靠他人之意,心下亦不由幾分暖意升起,遂在二人駐足時驀地一揖微禮,苦笑道:
“抱歉,勞兩位擔心了。”
“……算了算了,知道就好。”
硬給情人拉來、對柳靖雲的印象亦稱不上太好的白熾予本存了半肚子氣,可瞧對方一知曉自個兒來意便這樣真誠地施了一禮,心下卻哪還計較得下去?沒大沒小地揮揮手讓其無需客氣後便自擡臂撐扶起對方、在于光磊的随同下仗着一身功力硬是将柳靖雲一路“架”出了皇城。
白熾予這過于随性的“舉手之勞”讓給被迫幫忙的人一時有些哭笑不得,卻因沒什麽掙紮的氣力而只得認命接受了對方的好意、儀态盡失地“走”完了那段讓他走得十分艱難的路程。
只是誰也沒想到的是:三人一行甫出皇城、打算幫人幫到底的白熾予才想着将他繼續“架”到柳府馬車停放的地方,不想一抹身影卻于此時驟然閃至身前,竟是探臂一勾便将本給擎雲山莊三莊主架着的當朝宰輔奪了去!
這下變生突然,白熾予猝不及防下只得一個橫身先将自家情人護住,同時周身功力運起、陣勢一整便待伺機将給劫走的柳靖雲從賊人手中奪回,卻方定睛瞧清楚那“賊人”樣貌,便已因對方的表情與動作而徹底呆了住。
──但見前方一丈處,一名身着深青色武者服、容貌剛毅、氣度冷厲的男子正以一雙銳如刀鋒的冷眸睨着自個兒,先前出手奪人的那只右臂卻正占有般地緊緊箍鎖在柳靖雲腰間,而“被奪”的後者神情間卻不僅未見分毫驚慌、反倒還是隐隐帶着幾分苦澀和無奈地……白熾予畢竟是過來人,瞧着這模樣哪還不曉得眼前兩人的關系并不一般?無意摻和進別人情侶吵架的他當下索性收了功力、也不多說什麽便自帶着猶是一臉茫然的于光磊上車回府去了。
見二人連一句招呼都不打就走,柳靖雲便不至于小心眼地為此記恨,心下亦不由一陣無奈。原因無他:那名突然出手劫他的“賊人”不是別人,正是今日他千方百計想避開的齊天祤……只是如今木已成舟,那讓他難以面對的人亦正罕見地板着一張臉用那雙銳眸怒視着自個兒,給對方鐵臂箍得無處可逃的柳靖雲微微一嘆,卻終只得如同晨間一般用慣常的冷靜自持武裝起自個兒,唇角一抹略帶複雜的淡笑勾起、溫聲道:
“既然來了,便一道回去吧。”
“……我本就是來接你的。”
齊天祤脫口的音聲冷沉,而在瞧見懷中人額際頸間無從掩飾的薄汗和明顯較之平時蒼白了少許的容顏後眉頭一皺,又道:
“既是身子不适,為何還這般勉強自己?”
“我有我的職司,自不是說放就能放的。”
微微側首避開了那令此刻的他難以逼視的眸光,柳靖雲尋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答道,容色卻已因心底此刻的緊繃而又更白了少許……瞧着如此,齊天祤縱有千般疑問,亦無法在這種情況下脫口──更別提前方守衛皇城的禁軍還正有意無意地朝此處瞥來──而終只得在擡袖替對方拭了拭汗後就着眼下的姿勢強硬卻也溫柔地将人扶抱起,在不至于讓友人因此失儀、卻也不必費什麽氣力的情況下上了前方停駐的柳府的車駕。
“……是誰下的藥?”
卻到車駕起行、車輪輾過石版路的規律響聲傳來,又自強硬地以身為枕讓柳靖雲靠着減震的齊天祤才再度開了口。音調冷沉尤甚先前,更帶着幾分無從錯認的殺氣……不願細辨對方的沉怒有多少是因自個兒昨夜的失态與可能流瀉的情思而起,柳靖雲索性不讓自個兒深想,僅就事論事地答道:
“多半是仇氏的人吧,想以孝期行房為由設套污我名聲……”
頓了頓,意識到盡管昨夜纏綿歡好的對象是身旁無故遭殃的摯友,那“孝期行房”的罪名仍是坐實了的,頂多是不會外傳、更不會有哪個丫環不明不白地流落到外出言指控,柳靖雲心下複雜之情愈甚,卻終仍是語氣一轉,軟言柔聲道:
“這事兒我自會處理,你入禁軍的事才剛定下,千萬不要沖動。”
他平素雖性情溫和,可真動起手來卻是雷厲風行、不留情面,故齊天祤雖有心替他出氣,卻因同樣熟知這點而在聽得如此一言後有些憋悶地按下了原先的打算,只一個擡掌覆住他雙眼,讷讷道:
“是我不該提這些……你好好休息吧。”
“……嗯。”
知道這是友人應承了自個兒勸阻的意思,柳靖雲雖對昨夜的“後果”何時會爆出有些心驚膽戰,卻因身子的疲憊和此刻看似與往日無二的相處氛圍而終暫時放松了身心,輕輕一個颔首後便在那只寬掌的覆蓋下阖上雙眸、靠着齊天祤于車上小憩了起來。
──只是随着車行漸遠,給他壓抑多時的疲憊襲卷,卻是讓柳靖雲休息休息着不知不覺便沉沉睡了過去……由那轉趨規律的吐息聽出身旁人已然熟睡後,猶自木着張臉的齊天祤混雜着幾分苦澀的眸光微柔,而終是一個傾身、盡可能不影響到對方地将柳靖雲的身子深深包擁入了懷──
* * *
許是積沉的疲勞過多、哄他入睡的人又有意放任縱容,當原先只打算在車上小歇一會兒的柳靖雲終得由睡夢中醒轉之時,已是第三天的午後了。
知曉自個兒竟就這麽睡了兩天兩夜、自個兒院裏的人卻都由着齊天祤的意思不将他叫醒時,便是清楚朝廷那邊自有人替他告假,柳靖雲卻仍是難得地将柳誠等幾位心腹家人發作了一頓……只是聽着柳誠一聲不吭地領完罰後才直言“已看不下去他如此苛待自個兒”,又告訴他齊天祤自打七天前入京住進相府後便已越俎代庖地一點一點打理起了內宅事務──這些原是由他過世的妻子負責的──還将一切處理得井井有條,卻是讓聽着的柳靖雲心下一時複雜莫名,突然發覺自己竟有些看不懂那個認識足有十五年的人了。
──畢竟,就算在得知了自身的愚昧、并将彼此的關系重新拉回“摯友”份際上的這八年間,他也沒少替因駐守地方而聚少離多的友人打點仕途上的一切……不論是地方上的人際脈絡;又或是朝中、軍中上下的關系梳理。以齊天祤不善逢迎的脾性,能不受小人陰謀暗害順利地做完一任杭州守備、又在轉入西蜀大營後在那個地方豪族──便是碧風樓──勢力大過一切的地方過得如魚得水,自然是因為有他在背後默默運籌帷幄的緣故。這麽多年來,不聲不響暗中照料對方的角色一直是由他擔綱的;卻不想彼此的“地位”,竟也會有像這樣調轉的時候。
曾幾何時,昔日不通人情事故、總需得自個兒在往來處事上多方提點維護的人,竟也有了這般俐落的手腕?雖說那強硬而固執地關心他健康的态度仍與當年在地字營時無甚差異,可對照上彼此如今的身分地位,卻是讓人不禁越發感慨了起來。
──尤其在他趁着這被迫多出來的空檔去母親院裏陪了兩個孩子一陣,卻聽小丫頭說出“囡囡長大以後要嫁給齊叔”、又聽才兩足歲的兒子嚷嚷着“我要齊叔、我要騎馬”後。
雖說在他們聚少離多的那段日子,每年入京都會到柳府住上一陣的齊天祤早已有了幾分家人的架勢、也多多少少曾和兩個孩子打交道來往過,可像這樣的親昵熱鬧,卻仍是往日所不曾有的──據母親所言,不光是他昏睡的這兩天而已……自打七天前住進來後,天祤只要一得空閑,便會來母親院子裏花上一、兩個時辰陪兩個孩子玩上一陣,自然讓驟失娘親的兩個孩子迅速同天祤變得親近熟稔、甚至都到了讓他這個做父親的有些吃味的地步。
──更可笑的是:為人父、為人友的他,卻連自個兒吃的究竟是誰的味都搞不清楚。
告別母親和兩個孩子回到自個兒院裏後,思及自個兒下午醒轉起身至今、短短兩個時辰不到的光景裏所受到的諸般震撼,柳靖雲有些恍惚地孤身靠坐床畔,不知不覺間浮現于腦海中的,卻是八年前将他曾經的年少輕狂徹底扭轉的那一夜。
──以及……當他問起對方究竟是怎麽看待自個兒時,天祤那番真誠深摯、卻也無比殘酷的言詞。
‘自然是我最親近也最重要的摯友、兄弟了──我雖是個孤兒、從未體驗過所謂的手足之情,可以你我之間性命相托的袍澤情誼,就是俗語說的‘比親兄弟還親’,想來也親不過如此吧?’
──摯友……兄弟麽?
是了……雖不知天祤因何就那般蹉跎了本心心念念的親事,可對家庭的盼望想來是不曾變的,所以才會對他的一子一女這般上心吧?尤其他們多年相交,“情誼”始終不變,父親和母親也都因天祤定期的來往造訪漸漸将其人視為了家中的一員,天祤感念此心更加投入,便也不是什麽渾不可解的事兒了。
──這八年間,仍停留在過去之中的,只有他。
只有他,仍可悲地守着那份甩不脫、舍不開的心思,一方面告訴自己只能做天祤的摯友、兄弟,一方面又惦念着那些從不曾屬于他的事物……所以當天祤終于漸漸成了他家中的一份子、身邊的人也都接受了這件事時,卻只有他一人……仍對這樣的轉變無所适從、不知所措。
──盡管年方而立便位極人臣、也如同他曾經期盼的那般有了足夠的份量擺脫父親的轄制,可在和天祤之間的事情上,他的心思,卻仍停留在八年前、停留在他為持守彼此情份而以“摯友”、“兄弟”為經緯織出的那張網中……進不得,也退不了。
直到現在。
直到……那個仍舊牽系着他萬縷情絲的人,早已将他遠遠抛在後頭的此刻。
望着眼前因夕陽西下而逐漸蔓延開來的一室幽暗,床帷間、已又一次明白了自身愚昧的柳靖雲容色怔惚,突然意識到或許就連大前夜令自個兒耿耿于懷、無從面對的那一番失足,在友人眼裏或許根本也算不上什麽。
只有他……一心在意着自個兒“防線”被突破、害怕自身情意會被對方所發現,卻忘了說到底不過是在幫他的天祤或許根本不曾多想,只是單單“幫”着他、照顧着他而已──有年少時曾經的那番荒唐在,以他們之間的交情,這樣的“幫助”又算得上什麽大事?也只有多年來一直暗暗思慕着對方的他,才會真正将那番“纏綿”視作纏綿、“歡好”當成歡好,然後為此患得患失、進退失據,甚至還因逞強上朝而整出了這一睡兩日夜的蠢事。
──一生平步青雲、算無遺策的他,卻唯有在這感情事上一次又一次地栽了跟頭、一次又一次地體會到了何謂“枉然”……
“靖雲?”
便在此際,乍然中斷了思緒的,是自前方驀然響起的一喚……本有些失神的柳靖雲聞聲擡眸,只見齊天祤不知何時已然入得房來,正隔着一室幽暗微微皺眉凝視着自個兒,而在提步行至他身前後又問:
“怎麽不點燈?身子仍不舒服麽?”
“……沒什麽,只是想靜下來思考些事情而已。”
盡管清楚以對方絲毫不遜于己的目力,要想在一片漆黑中瞧清自個兒的表情仍是輕而易舉,可滿心的疲憊卻讓柳靖雲終究沒能如往日那般牽起一個掩飾一切的笑容,而僅是維持着原先的怔忡淡淡道出了如此一句……瞧着如此,齊天祤雙眉愈緊、神色一沉,卻是足過了好半晌才擠出了一句,問:
“你在想她?”
──此情、此景,這話中的“她”所指,自然也就只有那麽一人而已。
阮庭芳,柳靖雲已逝的妻子。
可聽得如此一問、并因而憶及那早前根本不曾在自個兒腦中浮現過的身影時,便知對方有此誤會也是情有可原,床榻上靠坐着的人仍是忍不住勾起了一個滿懷自嘲與苦澀的笑……恍惚一如神情的眸光由友人身上再次回到那滿室空落虛無的幽暗間,卻是連順勢應承又或出言辯解的餘裕都已再無分毫。
如不是仍存着少許理性,他甚至不想見天祤、不想見那個讓他如此悲慘難堪,卻偏又仍讓他在乎得勝過一切的人……所以他終究選擇了沉默,然後等待着自來“懂他曉他”的那人因“體諒”他的苦衷而就此退開,還他那份默默沉量思考的寂靜、也讓他能有更多的時間收拾好因又一次的“明白”而徹底亂了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