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似是被女橫公說中了一般,那柳生枝臉色突然一變,心中生出殺意,她擡手五指猛然成抓握之狀,被柳鞭纏住的魚妖頓時凄厲慘叫,那柳條紛紛泛出青煙,魚妖痛苦不堪,眼見就要現出原形,突然洞府中遠遠傳出一句話語,使那妒火中燒的柳生枝驀地驚醒過來,連忙撤去柳鞭。
“生枝。”
那句聲音不過是遠遠的兩個字,又輕又淺,想必說出這兩個字的人也只是雙唇輕啓,十分平常地道出,可這兩個字聽在柳生枝耳裏,卻如枕畔邊的溫柔私語,教她一腔怒火立時柔情似水,化作脈脈長情。
“仙君。”她望着那人從幽深的洞府中緩緩步出,衣帶沾風,仙氣萦繞,那眸中霧氣散去,便是讓人沉溺的潋滟春光,如株株桃花競相抽枝。
何歡君扶起地上的女橫公,掌心凝氣替她療傷,柳生枝見之從白鹿上下來落到地上,卻也不敢再生事端,只在旁邊看着,那日她與青面妖王大婚,這人突然現身,她當時心中歡喜不已,以為他是為了自己而來,可他并未阻止婚禮,還奏曲送禮,她知道他一直背着那把長琴,可他從未彈給她聽過。一曲《鸾鳳求凰》,她聽出多少深情,以為又是為了自己。
“仙君。”柳生枝見他不理會自己只溫柔地替魚妖療傷,心中酸楚不已,忍不住再凄楚地喚了一句。
聽到她這句傷心,何歡君擡眼看了她,收回手掌,輕輕彈了彈衣袖,笑道:“妖後尊貴無比,又何須到這濕冷的洞府來找不痛快?”
柳生枝哀切道:“仙君乃何歡殿主,又是何等尊貴的身份,怎麽自甘堕落與這魚妖厮混一處?”這話說得十分無禮,柳生枝忘了自己當初也是一個身份低微的柳妖,若非她有幾分惹人憐愛的薄弱之姿,又對何歡君百依百順,何歡君枕畔的位置,她恐幾輩子也排不上。
何歡君聽到她這話,卻并未與她多作計較,他在女橫公耳邊低低說了一句話,那女橫公瞪了柳生枝一眼,轉身回洞府去了。
“既然妖王想與本君一敘,便請妖後領路罷。”
柳生枝聞言歡喜不已,連忙帶路,她也不坐那白鹿,只在何歡君身邊亦趨亦步跟着,俨然還是當初那個謹小慎微百依百順的柳妖。
可何歡君随柳生枝到一處殿宇時,卻發現青面妖王并未在殿中,那柳生枝一入殿便遣散侍燈婢女,轉身便偎進何歡君的懷裏。
何歡君不動,只低聲問:“妖後這是何意?”
柳生枝靠着他的胸膛,柔情萬分道:“我對仙君何意,仙君當真不知麽?”
“你不怕妖王看見?”
“大王今日貪杯,早早睡下了。”
Advertisement
何歡君輕笑:“如此,妖後是趁着他醉了才來尋我?”
柳生枝擡手撫上那讓人朝思暮想的面容,道:“一日不見,思君如狂。仙君可知,生枝多想娶我之人是你?”
何歡君拿下她那只手,輕嘆:“你既對他無意,又何必傷他?”
“那你呢?”柳生枝凄厲叫道,“你心中可曾愛過何人?這萬年來,三界六道,哪有不為你傷心的女子?你可曾在意過半分?”
何歡君不語。
柳生枝又道:“仙君如此鐵石心腸,根本不知愛為何物,這三界六道,當真屬你天界神仙最是無情無義,你們當神仙當的太久,又哪裏知道我們的苦楚,這無情天道,早該傾覆了才是!”柳妖的眼流下淚來,癡癡望着何歡君道,“是你負我在前,你莫要怪我。”
何歡君嘆了口氣,眼見這殿宇突然生出無數柳枝,密密麻麻,從地下窗縫無窮無盡地生出,鋪天蓋地,将這殿宇牢牢遮蔽。而面前的柳妖嘴角緩緩流下一道血污,身體散出光來,幽幽如魂。
“你這是何苦?”
柳妖搖頭:“不苦。仙君便是再無情無義,也是這般溫柔待我,我心中對你總難割舍,可我,終究是不甘心。”柳妖凄笑着在何歡君面前化為虛無。
畫地為牢,碎魂生魔。
此術非妖族所有,而是魔界血功。
犧牲一個小小柳妖來牽制他,原來,竟是妖族和魔族要反天了麽。
何歡君嘆了一口氣,事到如今,還有什麽不明白的,神君堕魔,妖王繼任,近來種種異象,恐怕都是針對他的。
何歡殿主,轄管黃泉之上碧落天,幽冥下的魔物想要出來作亂,這鎮壓黃泉的九殿不倒,他們又哪裏有機會。
明明知道這一切都不簡單,可是,偏偏從忘川逃出去的,是一萬年前紀青山的幽魂,不是別人,卻偏偏是他,一條小小柳妖的性命又算得了什麽,能讓他甘願入這桎梏被這天魔網捆住的,僅僅是那三個字。
紀青山。
僅僅想到,他要與自己一敘,便情不自禁,難以克制。
何歡君在這柳妖碎魂畫出的牢中低低笑着。
突然,殿外傳來一聲呼喝。
“何歡仙君!”
何歡君擡頭,猛地道:“別過來!”
“何歡仙君,你怎得在此處?是生枝?生枝為何這麽做?”
殿外之人焦急萬分,拍打着那天魔禁锢,大聲呼道:“仙君莫慌,我這就救你出來。”
何歡君偏着頭溫柔一笑:“好。”
外頭便傳來砰砰砰的巨響,原是那妖王正在撞擊天魔的屏障,然而這既是魔族之術,想要破解又哪裏不會自傷,這一聲高過一聲的響動之下,隐隐也有那人傷痕累累流血的聲音。
何歡君微微閉眼,輕輕一笑:“妖王與我素不相識,為何救我?”
“我們不是朋友麽?”殿外的妖王理所當然道,“那日/你來為我賀喜,還奏曲贈我,我們不是說好要做朋友,既是朋友,自當兩肋插刀。”
何歡君聞言,萬年來未有大的波動的眼眸突然便紅了。
是了,萬年前,那八十六載,他為何會愛上他,為何對他心心念念,甘願守他一生?便是因為這樣。他們自幼相識,一起長大,紀青山年紀比他大上幾歲,他幼時體弱多病常被欺負,是紀青山護着他,紀青山把他當作最要好的兄弟,紀青山為着他兩肋插刀,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但那僅僅是朋友,僅僅是居于朋友的身份。
是自己先背叛了這段無憂無慮的友情,自己忍不住,忍不住愛上這樣一個人,偷偷想着他,念着他,因着求而不得才與他生疏起來。從頭到尾,他什麽都不知道。而過了萬年之久,那人已經記不得他了,卻還是這樣,這樣重情重義,為了一面之緣的朋友,可以以命相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