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萬年了,是很久,所以那人什麽都記不清了。
萬年前紀青山壽終正寝,他得道升仙,終于各奔宿命。這萬年來,他仿佛已放下那八十六載了。他不曾來過青石渡口,不曾追問過紀青山的幽魂,他甚至不知他轉世去了何處,又做了何人。
這萬年來,他一心一意做他的何歡殿主,一心一意,從未想過那個八十六載裏的紀青山。
從未想過。
又怎會知道,那從忘川跑出去生吞了蠱雕妖丹的東西,居然是他,是那八十六載裏的紀青山,是剛剛娶了柳妖生枝的青面妖王。
何歡君在渡口的最後一階坐下,忘川水漫過他的腳踝,在他雪白的小腿肚處湍急流淌,黃泉之水有腐蝕世間一切的功效。
“何歡君!”
太乙仙尊從酆都城回來看見何歡君坐在青石渡口,還把腳浸在黃泉水中,不禁氣的吹胡子瞪眼。
只見何歡君在水中的兩節小腿已是白骨之狀,雖說他是仙身,可這忘川黃泉也不是等閑之物。
先前太乙仙尊拉着何歡君從妖界回來便獨自去了酆都城見酆都大帝,他走前再三叮囑何歡君叫他好好在殿中等着,結果他的确是在等着,卻是這樣的等法。
太乙仙尊嘆了口氣也不多說什麽,自從去了妖界,這何歡君就一直不太對勁。
“老頭,你回來了?問到什麽了?”何歡君見到太乙仙尊便問。
太乙仙尊道:“回殿裏去,邊走邊說。”
何歡君聽話地起身,随着太乙仙尊往長階上走。
“仙君與妖王,應是舊識吧?”
何歡君的腿在離開黃泉水之後又重新生出血肉,他聽到太乙仙尊的問話時微微一頓,随即又若無其事地擡步上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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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飛升以前的事了。”
太乙仙尊聽出他語氣的冷淡,又道:“你在人間流連了八十六載遲遲不肯升仙,也是為了他?”老頭不等何歡君回答,又接着道,“如此一來便能對上了,萬年前你得道升仙,他魂歸幽冥,你約是不知,他并未去輪回轉世。”
何歡君的眉宇輕輕一動。
太乙仙尊接着道:“本尊方才去見了酆都大帝,大帝查閱過生死簿,青面妖王在人間一世有八十六載,但他并非壽終正寝。”
“是麽。”何歡君垂着眼低低道了一句。
太乙仙尊回過身來看他,忍不住道:“你還這般淡然?你可知,若此事被九重天那位知曉,你可是要被上誅仙索的!事已至此,你還是将事情原原本本說出來罷!”
何歡君發出一聲短促的笑,他在長階上回過頭,遙遙望着那黃泉忘川,低聲道:“不錯,紀青山他并非壽終正寝,因為他的壽命本沒有那麽長,他的一世本沒有那麽順遂。幾世前,他乃屠城之将,枉死在他手中之人萬千不止,死後輪回,因他這場殺戮,他須得集齊九世功德方能贖清。然這九世,他必遭天譴,要歷經無數劫難,世世不得安寧。我入山那些年,得道不少。我算出了他的命數,便出山入世護了他一生。”
太乙仙尊驚問:“你究竟是如何改了他的命數?凡人命數皆在酆都生死簿上記載,你擅自改了他的命格,豈不是逆天而為,又如何避得過酆都大帝的耳目?”
何歡君輕輕一笑,一雙桃花眸流光潋滟。
他道:“你可知我當初入山入道,是入的哪座山?”
太乙仙尊想了想,搖頭。
何歡君道:“昆侖丘向西三百七十裏,有河桃水,涉水四百裏有流沙,西行兩百裏,有一座山喚作羸母。”
“羸母山?”太乙仙尊驚訝,“你是說九德神君長乘大帝所居之羸母山?”
“不錯。”何歡君點頭。當初他用情至深難以勘破,只想随便找座山埋了自己,卻越走越遠,誤入了傳說中居住天神的羸母山,機緣巧合之下,竟成了長乘的仙徒。
“難怪,難怪!”太乙仙尊連連擊掌,“長乘大帝乃九天德氣所化,你師承于他,必然知曉如何化解殺業,以德補過。”
何歡君輕輕一笑,并未接他的話,知曉如何化業又有何難,難的是,化業之時,施術者所承受的九天神雷之怒,他能扛下來,只不過是運氣罷了。而這運氣,來自西北三百五十裏的玉山。
玉山,西王母所居也。
司天之厲及五殘。
一番深情,凡人有,諸天神佛也不能幸免。
一個九德之氣所化的神君,一個掌管災厲刑殺的天神,如星月遙遙相望,隔三百五十裏,便有三百五十裏所不能逾越之距。
誰人也有深情,只不過,總是空付。
“如此說來,你既替他洗去殺業,他便無罪可贖,自然能一生風順太平。可為何偏偏是八十六載?”
“是啊。”何歡君拾步上階,寬大白衣獵獵盈風,“為何偏偏是八十六載?”
“對啊,為何不是七十,不是九十,不是一百,偏偏是八十六載?”太乙仙尊提着擺在後追問。
“你想知道?”
“想啊。”老頭認真地應道。
何歡君眯起眼:“本君偏偏不告訴你。”
“你你你!”老頭氣得跳腳。
“老夫做了你一萬年的朋友,也不及你那八十六載!”
何歡君不應,他已踏上青石渡口的最後一級石階,他出了渡口,在那廊前回望,月白發帶在他頰邊随風輕晃。
“七十載不夠,不足以放下,九十載太久,我已膩了。”
老頭的眼轉向一旁。
“那你如今放下了?”
何歡君的眼落到太乙仙尊身上,眸中劃過一絲疑色,微微一蕩又無蹤跡。
“放下了。”
出了青石渡口,何歡君又是往日那副不得正經的模樣,只見他負手行走,步伐輕快。
“若未曾放下,你以為你做得了本君的朋友?”
“诶诶!這話如何說的,老夫虛長你幾萬歲,纡尊降貴與你交友,那是你攢了天大的福分,你這得了便宜還賣乖。”
“是麽。”何歡君回了八殿又往美人膝上一倒,吃着葡萄喝着美酒,渾然又是原來那個何歡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