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擁抱
方晏自從白玉蘭去世後就沒有開口說過話，然而杜凡的一個故事卻仿佛撥開雲霧的光芒利刃，讓她木然的神色全然崩壞。她沙啞着聲音問：“你記得那個孩子叫什麽嗎？”
“我當時沒有聽得很清楚，這些年來也時常想起，可是，今天，我很确定，那個孩子，叫晏晏。”杜凡擡手，指了指方晏懷裏的娃娃，“這個，是我親手送到那個孩子手裏的。”
“你走了，我媽說要好好感謝你，然後就倒在地上了，”方晏聲音有些顫抖，懷裏的娃娃被她細瘦的手臂勒得變了形狀，“然後她流了好多血，我從來沒見過那麽多血……就像白姨一樣，她一閉上眼睛就再沒睜開，什麽都沒說就跟着爸爸一起走了，我的弟弟妹妹也沒有了……”
她定定的看着杜凡：“你送回我爸的那天，我成了孤兒。”
杜凡站起來，走到床邊，重新坐到她身邊：“幾天後我又去過那間小院子，卻沒有人了。”
“白姨收養了我。”方晏也不在意他靠近，“白姨的日子不好過，北平唱戲的角兒不少，她也沒什麽依靠，她吃了很多苦，但是她給了我她能給的最好的東西。後來她做了袁先生的，嗯，外室，情形好了一些，可是誰又願意過那樣的日子呢？終于袁先生霸占不了她了，我們來了上海，可是白姨就那麽走了……”
方晏的神色忽然沉重起來，她盯着杜凡，然後伸出手在杜凡面前晃，語氣卻是說不出的陰郁：“看見了嗎，這雙手沾着白姨的血……我出的主意，我害死了白姨，我殺了她……”
杜凡一把抓住她的手，用另一只手扭過她的臉，強迫她仰頭看着自己，才認真的說：“你的手是幹淨的，你沒有害白小姐，殺她的是東洋人！”
“果然白姨是被殺的嗎？”方晏也不在意自己被杜凡抓着，只是一定要問個究竟，“她真的是被人害死的嗎？”
“是。”杜凡點頭，“我們還不能确定兇手本人是誰，但肯定和伊藤有關系，大概這是他們對于白小姐拒絕他們的報複，當然也可能是殺雞儆猴做給後來者看的。”
“是我太天真了，我自作聰明想出那樣的主意，到底是害死了白姨。”方晏的眼光黯淡下來。
“這不怨你啊，是我們疏忽了。”杜凡心下不忍，語氣也越來越軟。
方晏搖頭，“不是的，如果不是我勸她，白姨就不會有這個劫難了，不管她怎麽樣，至少她還能好好的活着。”
“即使沒有你，她也不會的。你想想看，以白小姐的為人，她會去做那種事嗎？你最了解她不是嗎？”杜凡問。
方晏的眼淚洶湧的流下來，順着臉頰落到杜凡的指尖，燙得他縮回了手。方晏壓抑許久的情緒像是徹底被釋放出來，從默默的流淚開始小聲的抽泣，最後痛哭出聲。
杜凡摟過方晏，把她抱在自己懷裏，輕輕拍着她的背：“很難過吧？難過就哭出來，哭出來就好了。”
方晏一邊哭一邊道：“白姨她太苦了……”
“是，所以我們要祝福她，讓她走得安寧。”
“白姨走了，我該怎麽辦……”
“你有我。”
“我沒有家了……”
“我給你。”
“我要給白姨報仇……”
“我幫你。”
爸爸送的洋娃娃靜靜的坐在床角，看着哭泣的少女和溫柔勸慰着她的青年。青年把女孩兒擁在懷中，輕柔的安撫，床頭臺燈的光并不明亮，溫柔的把兩個人的影子融為一體，投在客房的地面上。
門外，孟離沉默的站着，屋裏的人一開始說了什麽他不知道，他只是心不在焉的坐在客廳裏抽煙，等他聽到方晏的哭泣聲時終于忍不住走向客房，可是他看到的聽到的卻讓他忽然明白了心碎的感覺。
他一動不動，指間夾着的煙落了長長的一截煙灰。身後杜遠和孟瑾對視一眼，卻誰都沒有說話。
隐約間，聽到樓上有京戲傳來，在濕冷的夜裏顯得寂寥而慘淡……
那樣一個寒冷得透着惡意卻又依然有絲絲縷縷溫暖的夜晚之後，方晏開始慢慢好起來。雖然她大多數時候依然沉默，但也不再一語不發，偶爾也會和陳明和下盤棋或者說幾句話。誰都沒有再提起白玉蘭，然而誰都知道，這将是方晏和陳明和共同的一道傷口，或許陳明和傷得不像方晏那麽重，可誰也不敢去碰觸，甚至不敢慰問。
在這個郊外的宅院裏，沒人談論外面的事情，仿佛這裏真的是一老一小兩個失去了愛人親人的人休息療傷的地方。孟瑾和方晏正式見過面，也談過話，她确實是一個性格非常爽朗大氣的女子，眼界開闊，讓人很容易就熟悉起來，然而她要大上方晏許多，且方晏仿佛失去了和人親近的力量，于是也只是熟悉而已。方晏現在已經知道，孟瑾是孟離的孿生姐姐，同時又是杜凡親弟弟杜遠的未婚妻。杜凡和孟離是上海灘讓人聽了就犯憷的人物，可杜遠和孟瑾卻是人人歡迎的醫生和藥師，特別是他們的診所正式開業以來，這對未婚伉俪在上海灘可以說是十分吃得開。
圓圓像是一下子懂事了許多，小心翼翼的照顧着方晏，并且在白媽連番的教導之下用心的學習廚藝女紅，就連小山來了，也不再橫眉立目。白媽也是大病一場，不過好了之後就把所有的精力放在照顧方晏上，只是越來越經常的嘆氣，原本有些花白的頭發幾乎是全白了。
雖然傷痛依然沒有痊愈，可是該做的事情總不能停下來，很出人意料的是，這次陳氏出面周旋面粉廠事件的人是孟離。不是說孟離沒有資格插手，而是孟離一向不愛與人交際。最近上海灘幾乎人人都在悄悄讨論的一個新話題就是陳氏的孟少性情大變，不僅頻繁出現在應酬場合，就連一向對女人不假辭色的作風都變了，雖然不是來者不拒，卻也左右逢源。沒人知道到底是為了什麽，不對，也許他的孿生姐姐和準姐夫是知道了些什麽的，可是誰都不說，都冷眼看着孟離從生人勿近變成紅粉殺手。然而不論如何，沒有人能改變他的行為，就是他一向最為信任的杜凡，都沒能問出什麽，只是拍拍他的肩，讓他不要過于為難，可是他沒看到，在他轉身的時候，孟離複雜的眼神。
另外的一個大事件就是王氏的面粉廠正式開張了。王家之前就折騰得熱火朝天，現在的更上一層樓也顯得仿佛是衆望所歸，在最近陳氏明顯有些走背運的時候，王家的順風順水大展宏圖顯得格外令人矚目。
不知道是陳氏給出了齊懷壁滿意的條件，還是背後有了什麽新的交易，在折騰了好幾個月之後，陳氏面粉廠的封條被悄無聲息的揭了下來，仿佛是預示了之前的低谷已經過去。然而這次的事件并不是風過無痕的，除了似乎一直都查不清楚的原因之外，整頓一新的軍需處那邊也給出了相應的處置結果：面粉的采購一分為二，由王氏和陳氏共同承擔。顯然這對于陳家仁來說并不是一個好消息，而對于王建業，只怕也讓他十分失望。
對此，陳明和只是放下了手中的棋子，一笑了事：“趙文奎不是齊懷壁，他是真正的老狐貍。”
方晏知道，別看陳明和的表情輕松，今天的棋是下不成了，便站起來準備回房去。
“小丫頭，這就沒耐心了？”陳明和卻沒打算放她走，“不想悶在屋裏就陪我去湖邊轉轉。”
“是。”方晏應着，跟在陳明和身後。幾個月過去，天氣早就暖和起來，不過雨水也越來越多，就像今天，外面的雨雖說不大，可是細細的雨絲像是沒有窮盡的時候，前仆後繼的連接在天地之間。撐一把傘走出莊院，在不遠處的湖邊漫步，倒也稱得上煙雨蒙蒙別有意境。可是，方晏一點兒也不覺得，陳明和會有和她漫步的閑情逸致，說到底，不過是看在白玉蘭的面子上才收容她罷了。
“我原先說天暖和了要帶玉蘭來游湖，你們都在北平長大，想來這南方的景致你們都會感興趣的。”陳明和由龍叔撐着傘，自己拄着文明棍站在湖邊，眼神落在那一大片看不到盡頭的水面上。
方晏只覺得鼻子酸酸的，低聲說：“白姨一定喜歡這裏。”
陳明和也不看她，反而轉了話題：“你這個孩子心思太重，跟我那個義子倒是有些像。當年他跟着我的時候也就有十一二歲？那麽小就知道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什麽人該殺，什麽人不該殺。”
方晏不知道接什麽話好，索性不說話。可心裏卻很難過，那麽小，就知道什麽人該殺，那是要有過什麽樣的經歷啊。杜凡他……
“我不是好人，從來也沒有什麽軟心腸。”陳明和終于看了她一眼，“可是我這個義子不一樣。小丫頭，你怎麽說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