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從主屋寝房出來後,葉鳳歌的臉燙得厲害,先前在傅凜面前強撐出兇巴巴教訓人的姐姐模樣蕩然無存,腳步匆忙像背後有鬼在追。
直到回了自己房中,從箱箧裏翻翻找找,尋出藏在最隐秘處的那個藍色封皮的小冊子,她面上熱滾滾的赧紅才倏地褪去。
代之以悲傷落寞的蒼白。
她自嘲地斜挑起右唇角,苦澀笑哼一聲,随手翻動那冊子,眼中漸漸浮起自厭的水霧。
近來傅凜對她有太多異常的舉止,先時她只隐約覺得有古怪,卻并未多想;可方才在寝房中,他那半是玩鬧半是撩撥的索吻索抱,讓她忽然福至心靈一般生出某種揣測。
或許,近兩三年傅凜突然對她的某些言行舉止別扭抗拒,并非她自以為的“小少年長大了,不願再被人當做孩子”那麽簡單。
雖她還不确定傅凜近來的異樣是不是如她所想,可不管怎麽說,他是真的全心信任她、依賴她,有人欺負她時會站出來護着她。
雖說傅凜一直不肯承認她是姐姐,将她說過的話都放在心上,在她面前也漸漸學着敞開自己的心懷,如今甚至能沒遮沒攔與她嬉笑打鬧——
至少,是發自肺腑地将她當做了夥伴。
想想先前在主屋寝房的種種,葉鳳歌難過地擡起手背捂住了眼睛。
若是傅凜瞧見了這本冊子,只怕這輩子都不想再看到她了吧。
她這七年裏的陪伴不是作假,将傅凜當做親弟弟似地愛護關切也絕非虛與委蛇——
可這本冊子的存在也是真的。
她肩負的隐秘使命也是真的。
雖她時常逼迫自己不去多想,但她內心深處始終清醒地知道,一旦她最初留在傅凜身邊的原因被攤開,這七年來她所做的一切都會被打上“別有用心”的印記。
如果有可能,她希望直到最後自己離開時,傅凜都不要知道這個真相。
希望能與他笑着告別。
希望有朝一日不經意重逢,還能如久別的故友至交,言笑晏晏閑敘別後種種。
希望在傅凜心裏,這七年相伴的時光,始終是一生中一段溫暖、純粹、美好的回憶。
若能如此,那真是最好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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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好自己紛亂的心緒後,葉鳳歌将那本藍皮冊子抱在懷中出了北院,往師父妙逢時暫居的南院去。
敲門後,聽得裏頭應允,葉鳳歌有些緊張地輕咳兩聲,這才推門而入。
妙逢時小憩了約莫半個時辰,解了舟車勞頓的乏累,這會兒正盤腿坐在外間的榻上,手肘支着小桌,神色懶散地托腮把玩着手中的梅子青小茶杯。
“啾啾,過來坐着說。”
“是,師父。”
葉鳳歌依言走過去,恭敬地呈上那本藍皮小冊子後,這才上榻與她對桌而坐。
妙逢時仍舊慵懶斜身,單手托腮,只将那藍皮冊子攤在小桌上,“你自己先喝茶,我看完再問你話。”
“是。”葉鳳歌垂下眼簾,偷偷舔了舔唇,喉頭泛着苦。
妙手一脈與大缙其他醫派最大的區別,是極其關注人在身體之外的不可見卻不能回避的病竈,也就是民間俗稱的“心病”。
在妙手一脈數百年的傳承中,十幾代醫門與藥門弟子協力,耗盡心血探尋“心病”對人的影響,不斷嘗試各種針對“心病”的化解之道。
可古往今來,所有醫家流派的醫理,無不建立在對大量病例的觀測、彙編、研判的基礎上,再經過反複的實踐論證,才會有各種對症的驗方。
奈何在大缙人普遍的認知裏,所謂“心病”不過是人偶爾脾性失控,或直接就當那人瘋了,沒誰會真将此事當做“病症”來對待。
因此,妙手一脈所鑽研的這種醫理對多數人來說,幾乎與歪門邪道沒什麽區別,自也不會樂意配合。
于是他們只能将探尋“心病”病例的過程做得極其隐秘,便分出了“藥門”弟子這一支。
藥門弟子以侍藥的名義站在離患者最近處,觀察并記錄患者的所有症狀,為“醫門”提供詳實的研判依據。
傅凜那身先天自帶的寒症在尋常醫者手上是頑疾,在“非疑難之症不治”的妙逢時手上,卻根本不算什麽。
當年她之所以會接下傅凜這個并不算難治的病症,全因無意間得知傅凜幼年時那場險些被生母掐死的極端遭遇。
在第一次診脈時,她看到傅凜對所有人無差別的強烈防備甚至攻擊的意圖,就知這孩子對妙手一脈來說是非常珍貴的醫例範本。
她留下小徒弟葉鳳歌在傅凜身邊侍藥,便是為了讓她近身記錄傅凜這個罕見的病例。
按妙手一脈的标準,葉鳳歌這七年算是極其出色地履行了藥門弟子的使命。
她獲得了病患毫無保留的信任,真正站在了離他最近的位置。
那本藍皮冊子裏記錄着傅凜七年來的種種。
無論是他身體上種種症候的變化,還是他心性行為的表征,全都巨細靡遺記錄在冊。
但葉鳳歌根本不敢想象,若傅凜知道自己留在他身邊,是為了将他的種種心病表征記錄成冊以便傳回師門鑽研醫理,他會有多震怒,會有多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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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說,在這宅子裏見到他的母親時,他沒有當場發作?”
妙逢時随手指了指冊子裏的某一段記錄。
葉鳳歌強忍心緒,點頭應道:“是。雖當時我被攔在北院,但事後聽宿大娘他們,還有他自己本人的說法,他當時除了臉色不是太好、話也不太多之外,沒有旁的異常。”
“那,傅将軍離開後,傅五公子又是什麽反應?”妙逢時若有所思地淡挑眉梢,以指節輕叩桌面。
“傅将軍走後,他就遣開身邊的人,獨自去了西院的溫泉池。”
再度回想起當日在溫泉池內傅凜的模樣,葉鳳歌心中疼得揪緊了:“他抖得很厲害,也很防備旁人,但神智大體是清明的,只說很冷。但我探過他的額溫,是正常的。”
妙逢時連啧幾聲後,有些敬佩地笑了笑:“後生可畏啊。他這樣的情況,能到如今這地步,實在可說是心志堅毅了。”
“但前端時間他進了一次臨川城,并未與他母親或任何傅家人見面,卻險些失控,回來後大病一場,高熱卧床三四日,期間人是糊塗的。”
葉鳳歌喉頭滾了滾,話說得有些艱難。
這是她的職責,可她總覺得很對不起傅凜。
妙逢時疑惑地蹙眉:“進了臨川城就糊塗了?”
“不是,在臨川時我看出他在撐着,出城的路上就開始有些不好,”葉鳳歌閉了閉眼,接着又道,“待回到宅子中來,不到一個時辰,他就開始高熱,後半夜就徹底糊塗了。”
“好小子,我已許久沒見過這麽能扛的病例了。”妙逢時翻着手中那冊藍皮冊子,贊許又感慨地頻頻點頭。
“這小子真可怕,或許他自己并沒有意識到,他心志堅定得幾乎有自愈的本事。他心裏雖建了誰也進不去的牆,可他這些年在試着慢慢往外推。”
妙逢時撫着下巴,欣慰感慨:“多可怕的小子啊!七年時間,他心裏劃定的那堵能讓他安全的牆,就從當初的寝房,增加到後來的寝房和書樓小黑屋,如今,甚至已經拓寬到整個這座院子。”
在妙逢時所知的近似病例中,許多人終其一生都沒走出原有的安全範圍。
“是,他真的,”葉鳳歌哽了哽,有笑淚盈于睫,“他真的很好,很好。”
“行,你先回北院吧,晚飯不必管我,有些事我得再推敲一下。”妙逢時頭也不擡地朝葉鳳歌揮了揮手,下一刻就盯着藍皮冊子陷入了深思。
習慣了師父這種忽然魔怔似的專注,葉鳳歌安靜地退了出去,将門掩上,又吩咐了在南院照應的人不必打擾,這才離去。
房內,妙逢時雙手抱頭,凝神思索着。
是傅凜這小子的心生來就比別人強?還是這中間有什麽她忽略了的變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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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南院的拱門,擡頭看看天色已暮,葉鳳歌一時有些躊躇。
每回與師父談過傅凜的近況後,她總會有一種無法面對他的心虛。
總覺得……很對不起他。
心中這份糾結煎熬使她眼眶又熱,邊走邊将頭撇向一旁,強忍着因心虛、愧疚而起的軟弱。
這東張西望間,根本就沒看路,才進北院就迎面撞到了人。
“诶喲!”
葉鳳歌擡起臉,見是傅凜,心中立時大亂。
傅凜被她眼中薄薄的淚意驚到:“你師父是不是罵你了?”
葉鳳歌搖了搖頭,抿唇望着他沒說話。
傅凜臉色倏地凝沉,舉步就要往南院去,一副要找妙逢時算賬的模樣。
葉鳳歌急急挪了半步擋住他的去路,心中突然翻滾起蜜甜的湧流。
無論如何,傅凜待她,當真是極好了。
雖明知有些不妥,可她突然很想任性地抱抱他。
“你讓開,”傅凜執拗地看着她,“我說過,在我的地盤上,誰也不能欺負你,連你師父都不行。”
“沒欺負,”她頓了頓,唇角淺淺揚笑,“師父她沒有罵我的。”
傅凜怔怔看着她,喉頭微滾。
她一定不知自己現在的模樣有多誘人。
秀眸中有潋滟水波,懇求似地望過來,軟聲微哽,像撒嬌。
傅凜耳尖驀地燙紅,不太自在地撇開臉,清了清嗓子。
“那你要哭不哭的樣子……做什麽?”
他話才說一半,就瞥見葉鳳歌徐徐伸出雙手做展臂狀,不禁茫然愣住。
葉鳳歌使勁眨去眼中淚意,歪頭淺笑望着他,甜嗓輕啞,砂糖磨過似的。
“突然想,表達一下我的疼愛。你要不要給我抱一下?”
傅凜見鬼似地瞪着她,心尖有一簇小火苗倏地蹿高,越燒越旺,躁得他喉頭發緊,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她問……要不要?!
作者有話要說: 月總:傅五爺,人家問你呢,要不要抱抱?(吃瓜臉.jpg)
傅凜:你說要不要?!
月總:我說,不要不是中國人。(笑容漸漸變..态.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