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許是幼年在親生母親手中死裏逃生的經歷太過痛苦,也太過刻骨銘心,傅凜對旁人總是防備極深。
雖說随着年歲漸長,他慢慢學會了克制與假裝,只要在熟悉的環境中便能行事如常,不明就裏的旁人瞧着,最多只會覺得他性子反複不定,卻斷斷不會察覺他有什麽異樣。
可親近的人都知道,若當真遇到使他心魂大亂的沖擊,他依然無法敞開心扉與誰傾訴、交流,多是尋個無人處躲着發呆。
根據妙逢時的說法,這是傅凜在自行療愈。如有人非要在這種時候往他跟前湊,他定會不自知地豎起滿身螯刺,将能動用的攻擊手段全數撒出去。
可以往傅凜無論為什麽事躲起來,嚴令不許旁人靠近時,從來都是不包括葉鳳歌的。
今夜在主屋值夜的承恩就候在門外,順子與兩個小竹僮也正好在主屋回廊下等着滅燈籠,自然全瞧見葉鳳歌被拒之門外的那一幕。
對這七年才有一回的異象,幾個少年人全都懵在原地僵着手腳,不知自己能做點什麽。
畢竟以往五爺生氣時,只有鳳姐兒能安撫得住;可今日五爺卻是沖鳳姐兒甩了門……
順子顫巍巍挪着步子過來,湊到葉鳳歌面前,壓低嗓音小小聲聲道,“你和五爺,為啥吵架?”
“我倒寧願他吵,吵兩句還能讓我知道是為什麽!”
畢竟七年來頭一遭被拒之門外,還是在“衆目睽睽”之下,葉鳳歌面子有些傷,氣悶地擡腳照門上踢了一下。
“我都負荊請罪了!你好歹說一句是在氣什麽吧?”
她猜想傅凜這會兒多半還站在門後的,可等了半晌也沒聽到他應聲,心中就漸漸悶出火星子,端着空藥碗轉身離去,腳步又急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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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鳳歌素來親和,難得見她凝着滿臉的惱火,掌勺大娘與燒火竹僮俱是訝異,自不免關切地問上兩句。
可惜葉鳳歌并不知傅凜突然生的哪門子大氣,實在解釋不清楚來龍去脈,只能勉強扯出苦笑,逃似地又出去了。
料想這時傅凜将她關在門外的消息多半已傳遍北院,葉鳳歌暫時不想回去面對大家擔憂、好奇又複雜的目光,只得悶頭出了院門,漫無目的地四下走着。
暮秋的傍晚,月涼如水,夜風沁寒。
涼飕飕的秋風撲到臉上雖又冷又疼,倒頗有些提神醒腦的功效。
葉鳳歌時不時冷得一個激靈,心中那團無名火氣漸漸弱下去,總算能冷靜地捋捋腦中那團亂麻了。
看樣子傅凜氣得不輕,不會就為着下午她逗他的那點小事。
那,莫非是裴瀝文帶回了什麽棘手的消息給他?
不對,若是商事上的麻煩或困擾,即便傅凜氣急了,也絕不會遷怒到她頭上。
此刻細細回想他方才的那股悒郁,分明就是沖着她的。
葉鳳歌在中庭的樹下停了腳步,咬着唇角擡頭仰望着樹梢,絞盡腦汁想得眉頭都皺起來,也想不出自己今日還做了什麽能惹他氣得這麽狠的事。
末了只能憋屈又惱火地咬牙怒道,“鋸了嘴的悶葫蘆,白疼你這麽多年!”
說着,擡腳就照着樹上不輕不重地踹了一記。
樹梢枝葉沙沙輕響。
“欸?鳳姐兒,怎麽在這兒吹風呢?”
葉鳳歌趕忙站好,尴尬地捋了捋裙擺,回頭看向緩步行來的裴瀝文。
“瀝文少爺,”被人瞧見自己失态的模樣,她有些羞慚,硬着頭皮僵笑寒暄,“今夜沒有下山麽?”
宅子所在的這座山叫桐山,山下的城便也叫做桐山城。
裴瀝文的家在城中,平日來與傅凜說完事後,若遇耽擱遲了趕不上關城門之前回家,便索性留宿宅中的客院廂房。
“沒呢,下午同五爺商量好,打算将他從前做的那個有十二小人兒的計時滴漏拿去工坊照着做一批,明年沅城的新鋪子開張時用來做噱頭,”裴瀝文解釋道,“等着他明日出圖紙給我,就住下了。”
雖說裴瀝文與葉鳳歌交情一般,但他知道傅凜待葉鳳歌非常信任。
無論商事還是家事,傅凜對葉鳳歌從無遮掩隐瞞,因此裴瀝文對葉鳳歌說起這些也就大方,全無顧忌。
“你們今日只談了這個?”葉鳳歌恹恹耷拉了眉眼,“沒別的了?”
若只說了這個,那就可以确鑿認定傅凜的怒氣當真是沖她的,跟旁的事一點關系也沒有。
裴瀝文想了想,“還說了一樁,上個月臨川城出了件大事。你去臨川那幾日,沒聽到點風聲嗎?”
他代傅凜在外走動商事,同時也是傅凜放出去的眼睛和耳朵,外間重大的消息多由他帶回來供傅凜判斷局勢。
葉鳳歌有些意外地搖搖頭,“什麽大事?”
她之前跑到臨川去,只是躲在大通繡坊吃吃睡睡,也就最後被傅凜接回來的那日才上街溜達了一圈,自然什麽也沒聽到。
“上個月初九的夜裏,漕幫的人不知在追什麽人,誤打誤撞闖進官學藏書樓,許是打鬥間沒留心碰倒了燭臺,将藏書樓給點着了。燒塌整一層,裏頭的許多典籍記檔全化了灰。”
臨州官學的藏書樓可不簡單。
兩百多年前初建城時着重育人樹才,批給官學的地比州府衙門還大,建完講學院堂、演武場館及舍院後,還剩好大一塊空地,便又建了三棟藏書樓。
因官學與州府衙門相距不遠,藏書樓又有寬裕,州府衙門便逐年将一些古老珍貴但暫無用場的典籍、記檔存放在官學藏書樓,也供學子們參閱。
葉鳳歌目瞪口呆地咽了咽口水:“燒塌的那一層,不會剛好存的是州府衙門的典籍記檔吧?”
“可不就這麽巧麽,”裴瀝文無奈地點點頭,“宵禁時當街鬥毆,再加上燒毀州府衙門存放的典籍、記檔這樣的重罪,不單漕幫涉事人等被拘了五個,當夜負責宵禁巡防的衛戍也全被打了板子、罰了俸,連他們的頭兒也被罰去城郊做苦力來着。”
葉鳳歌一手叉腰,一手按着腦門想了想,“巡防衛戍的頭兒是……傅……”
她訝異地瞪大了眼,再度看向裴瀝文。
“五爺的堂姐,三姑娘傅淳,”裴瀝文點了點頭,又感慨道,“這也就傅家的人,若換個沒傅家這樣靠山的,轄下出這麽大的纰漏,按《大缙律》來說該當渎職罪,怎麽可能只罰做苦力就算了。”
兩相對比下,葉鳳歌立刻又為傅凜心疼了。
傅家任何一個人無論在公在私,無論捅了什麽漏子,家中都會盡最大的力去兜着護着。
莫說三姑娘傅淳,就連姻親表少爺尹華茂都能在傅家蔭庇護持的範圍內。
惟有傅凜,什麽都只能靠自己。
似乎除了老太君傅英之外,傅家人連他的死活都不在乎,更別提關切他的前途與成敗。
他這一路行來孑然孤身,卻還是成了堂堂正正的傅五爺。
若當真單個拎出來論高低,他比傅家任何同輩都不會遜色分毫,甚至可說是他們中間出類拔萃的那一個。
“你同五爺說三姑娘的事,他……”葉鳳歌一時詞窮。
既傅凜選擇了行商,這些可能對時局有影響的消息自該了如指掌,可偏偏事關傅家,或許他聽着并不好受。
裴瀝文語帶敬佩地輕嘆:“以往我也猶豫,不知臨川的消息——尤其是傅家相關的消息——該不該遞到五爺這裏。可他說,雖聽着心裏會不舒服,但他是爺,這些消息非聽不可。”
如今的傅凜是當家主事的爺,如這般重大的消息是他在商事決斷上必要的參考,雖聽了會難過,他卻也不回避。
這是傅五爺的傲氣與膽色,狠起來要成事時,連自己都不放過。
葉鳳歌抿了抿唇,眼底泛起帶笑的水光。
那個弱小可憐無助的小病秧,就這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悄無聲息地長成了頂天立地的大樹。
卻偏還肯在她面前別扭、笑鬧,讓她總誤以為他還小。
又或者該說,他只肯在她面前毫無防備,沒有強撐死扛,沒有冰冷盔甲。
無論笑還是怒,軟弱或者倔強,就連今夜莫名其妙的別扭悶氣,其實都是只給她一人看的。
她要收回先前的話,她沒有白疼他這麽多年。
畢竟,他報她以至誠,在她面前始終純粹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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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裴瀝文道別後,葉鳳歌回到北院,最終還是又到了主屋寝房外。
看在傅凜在病中時曾松口喚過一聲“鳳歌小姐姐”的份上,小姐姐就大氣些,再慣着他點。
此時還算早,值夜的承恩許是怕傅凜突然有吩咐,并未回旁邊的小間歇息,仍舊恭敬站在窗下候着。
見葉鳳歌去而複返,承恩有些無措。
葉鳳歌無聲笑笑,遠遠遞給他一個安撫的眼神後,徑自走過去敲響了門。
“傅凜,我有事問你。”
好半晌的沉默過後,葉鳳歌抿笑軟聲道,“咱倆怎麽也算夥伴吧?即便我做錯什麽惹急了你,氣得你要割袍斷義,那也該當面把話說清楚,才不辜負這七年的交情,對不對?”
話音才落,房門猛地被拉開,帶起一陣涼風。
傅凜單手擎着門邊,繃着臉瞪她,似是不滿她先前的自說自話。
不過他只抿唇瞪人,還是什麽也不說,顯然還沒消氣呢。
葉鳳歌徐徐擡頭望着他的眼睛,眸心溫軟噙笑,“我就想問問,你究竟是因為什麽事生我的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