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葉鳳歌有些不自在的眨了眨眼,忽略掉自己面上淡淡熱燙,以手掌抵住傅凜的額心,将他的臉推得離自己遠了些。
“突然賣乖,必有所圖。”
傅凜眼中逐漸清明,緩緩垂了長睫,低聲笑嘆,“被識破了,真是遺憾啊。”
葉鳳歌心中一松,沒好氣地瞪着他,重重拍了拍仍舊環在自己腰間的手。“撒手!有事說事,再胡亂動手動腳,當心我忍不住打你。”
為加強威脅的語境,又或者是為了緩解自己先前多心的尴尬,她兇巴巴捏着拳頭在他眼前揮了兩下。
“別以為我只是嘴上說說,當真會打你的。”
傅凜笑着松開她,徐徐靠回軟榻,手肘支在榻上,姿儀慵懶地以掌托腮。
腮邊有淺淺緋紅。
葉鳳歌轉身去花幾前端藥,傅凜的聲音在背後追着她的步子:“我前兩日送你的那個點翠花钿,不好看嗎?”
“好看是好看,”葉鳳歌雖不知他為何突然提起那枚花钿,卻還是誠懇作答,“可那樣式未免浮誇……”
那枚雙蝶花钿是以金箔制成,再用翠羽的色澤點綴;與尋常的花钿只流于平面的紋樣不同,那兩只蝶兒交疊的雙翼卻是活生生能振翅的。
花钿是姑娘家用來蔽于額面,作妝點用的飾物。
尋常的花钿都是薄薄一小片,無論花鳥蟲魚都只是扁平圖樣;可傅凜給的那枚卻是會撲扇翅膀的,活潑靈動是不假,卻也着實浮誇了些。
葉鳳歌一邊說着,端了藥碗回身來,見傅凜臉色微變,這才恍然頓悟,原來那不是從外頭買回來的,而是傅五爺親手做的。
于是她趕忙改口,“只是過于華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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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凜曾祖母的父親官至臨州府匠作中郎,正是數百年前主持繪制臨川新城建造圖的人。
傅家的這位先祖私下頗擅奇巧手作,著有《匠作集》傳家,圖文并茂地收錄了他生平做過的各式成品,還有許多奇思妙想卻未及落實成形的稀奇玩意兒。
傅家這位先祖顯然是個心思玲珑、意趣豐沛的妙人,那本傳家的《匠作集》涉及門類繁多,不但有用途正經的屋宅機關、城防工事、寶船戰艦,還有不少一看就知是哄妻兒開懷的精巧物事。
由于傅家後人仕途通達,幾百年來偃武修文者衆,卻再沒出過一位那般匠心意趣之人,那本《匠作集》便被閑置在這宅子的藏書樓中了。
直到傅凜被送到這裏,因體弱不便出門,藏書樓裏那本《匠作集》便成了他除葉鳳歌之外最親密的“夥伴”。
七年來,他對照着《匠作集》中的流程工序,再加些自己的巧思改良,做出了不少稀奇精致的玩意兒,其中泰半成品都送給了葉鳳歌。
從傅凜此刻那失落惱郁的神情來看,那枚雙蝶點翠花钿很顯然也是他的手筆。
聽見她那來不及收住的小小嫌棄,傅凜“哼”了一聲,擡眼望天。
“沒說不好看,”葉鳳歌将藥碗遞到他面前,軟聲賠笑,“我很喜歡的。”
“既喜歡,怎麽不見你用?”傅凜滿臉寫着不高興,顯然并不接受她這亡羊補牢般的安撫。
想着畢竟是他一番心意,葉鳳歌自知理虧地清了清嗓子,字斟句酌地小心解釋,“那個翅膀,它會撲騰。若當真要用,是不是過于……童趣了些?”
試想想,稍有一點動作,額面就有兩對色彩斑斓的翅膀不住撲騰;若給一個天真可愛的小小姑娘用上,那倒當真是可愛得很。
可她一個二十出頭的大姑娘……啧啧,得要多厚的臉皮才有那勇氣。
傅凜扭臉不看她,重重哼道:“你得答應我,待會兒就把那花钿貼上,否則我拒絕喝藥。”
葉鳳歌為難地皺了眉頭,想了想,還是讓了一步,“好吧。”
她想,就貼一會兒,然後就說自己要找地方畫圖,躲着摘掉就是。
“三日,”傅凜像是察覺了她心裏的算盤,狡黠地勾起唇,“我會随時檢查的。哪時我瞧見你沒貼着,下一頓藥就得免了,同意嗎?”
“別鬧,”葉鳳歌索性将藥碗抵到他唇邊,“趕緊喝藥,晚些涼了就不好了。”
傅凜倏地扭開臉,唇角噙着惡劣的偷笑,“你若不答應,我就不喝。”
那模樣,像極了那種扯小丫頭發辮的混小子。
葉鳳歌頭疼不已地沉吟片刻,“好吧。”
總歸是他精心費神做來送她的禮物,就慣他這一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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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貼花钿,自就不合适素面朝天。
葉鳳歌無奈地淡掃娥眉、薄施粉黛後,在傅凜賊兮兮偷笑圍觀的注視下将那花钿貼上額心。
傅凜噙笑盯着她的臉左右打量片刻,這才心滿意足地叫上承恩往書樓去了。
葉鳳歌忍下心中淡淡的羞恥,迎着丫頭、竹僮們豔羨、好奇、驚訝、探究的目光,假裝淡定地抱着紙筆,硬着頭皮一路行到中庭花園牆角下的涼亭。
若是平時,她在房裏躲足三日也就過了,偏偏今日約了闵肅來這裏畫圖,實在躲不了。
昨夜在廚房碰見闵肅時,她驚覺闵肅身形高大魁梧,古銅的膚色很有幾分豪邁剛毅,加之五官深邃、氣質硬朗,與《十香秘譜》首卷中那個戰将出身的男角兒似乎很合,頓時起了心思,想請闵肅得空時讓她照着畫一畫。
可她與闵肅畢竟沒什麽交情,怕闵肅不肯,便試探地提出比誰吃得多,贏家可以要求對方幫忙做一件事。
其實她就是試試,心想着若闵肅不應,這事也就作罷,結果掌勺大娘與燒火小僮在旁跟着架秧子起哄,竟當真激得闵肅應下了。
闵肅是個重諾的人,早上傅凜帶着承恩去溫泉時交代他今日不用跟着,他便趁空主動來找葉鳳歌兌現承諾。
葉鳳歌得閑時會畫些圖樣拿出去賣錢,這事傅凜從不反對,還吩咐了管事宿大娘照應着,及時添置她需用的筆墨紙硯與顏料等物,宅子裏的人自也都知道。
這回葉鳳歌去了一趟臨川回來,只說新接了書坊畫人像畫片兒的活,她在衆人眼裏并不是什麽離經叛道的性子,旁人自都以為是尋常話本子,倒也沒誰深究細問是給什麽書配畫。
闵肅自然更不會多想,一聽只是要照着自己畫人想畫片兒這種小事,便願賭服輸地應了。
到了約定的申時,闵肅果然如約而來。
葉鳳歌額心那對撲扇着翅膀的蝶兒實在打眼,一向沒什麽表情的闵肅見狀,竟也忍笑挑了挑眉。
“不要在意這種小事,”葉鳳歌擡起指尖輕點向自己的額心,赧然垂臉,抿笑按住那對撲棱棱的小翅膀,“若是醜着你了,就請克服一下吧。”
其實那花钿模樣精美、色澤璀璨,配着葉鳳歌秀雅的五官也算相得益彰,憑添了活潑靈動,使她看上去比平常多了幾分俏皮嬌麗。
只是她素簡慣了,行事做派也多豁達灑脫,今日突然精致起來,她難免拘謹不自在。
“不醜,”許是見她尴尬,闵肅樸實無比地安慰了一句後,随手指指涼亭正中的石凳,帶開了話頭,“我坐這兒?”
葉鳳歌四下看了看周遭景致,最終指向靠牆那面連接兩根圓柱的圍欄長凳。
“還是坐那兒吧,有那幾株錦葵襯一襯,畫面也生動些。”
闵肅點點頭,從善如流地在她指定的位置坐下。
葉鳳歌在亭中石桌上鋪開紙張,又拿了墨錠與硯臺過來,口中對闵肅道,“晚些阿嬈忙完手上的活,會幫忙送茶果點心來,委屈你先枯坐片刻。”
“無妨的。”
闵肅本就不多話,葉鳳歌與他又算不得多相熟,三兩句話後也就沒得聊了。
好在葉鳳歌畫起圖來時總是心無旁骛,闵肅平常又總藏在暗處不聲不響,兩人就這麽沉默相對,倒是誰都不覺得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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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鳳歌畫圖走的是工筆細描的法子,約莫過了半個時辰,才将将畫了點大致的輪廓。
她暫時停下手中的筆,動了動發僵的脖子,對闵肅歉意地笑笑,“只怕明日還要勞煩你一回。”
闵肅耿直正色,“晚上再賽一頓,你贏了再說。”
“江湖兒女,也好意思這樣斤斤計較的嗎?”葉鳳歌随口調侃着,又輕輕轉着脖子。
這連串動作下來,額心那兩對小翅膀又調皮地撲騰起來。
“再動,你那蝴蝶怕要飛走了。”闵肅一如既往地面無表情,卻難得地開了個不太好笑的玩笑。
葉鳳歌這才想起額心的花钿,兩頰驟然一燙,忙不疊以指尖虛虛遮住額心,笑得尴尬。
“你……”
話音未落,涼亭外的碎石小徑上傳來幽幽涼涼的幾聲咳嗽。
葉鳳歌與闵肅雙雙扭頭。
扶疏花木交相掩映的小徑中,玉色織金錦披風襯着傅五公子那一身的月姿霜韻。
他唇角淺淺勾着似笑非笑的弧,眉目間似有爍爍流光。
不知為何,葉鳳歌看着他此刻的神情,心中浮起一個古怪的想法——
若是人的神情能散發出氣味,那此刻的傅凜,多半是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