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那本“有毒”的《十香秘譜》,正是葉鳳歌從臨川那家書坊新接回來的活。
書坊老板希望她能畫幾幅與內容相稱的人像畫片兒,刊印時添進去一并成冊,這才特意給了她一份謄抄本,以便她對照着內容構思畫面。
昨日她回來時見傅凜的情形不太好,怕他夜裏突發高熱,便在床邊守着,順手拿了那手稿翻閱。
今早與傅凜鬧了別扭,她就将那手稿給忘了。
夜裏去送藥前,她是想起來要将那手稿拿走的,結果一進門就見傅凜甩臉色,心下怄了火,又将手稿忘得一幹二淨。
等她洗漱完回房,準備除衣上榻了,才猛地一拍腦門,懊惱地直跺腳。
若是旁的東西倒罷了,明日再去拿回來就是,可偏是那本《十香秘譜》。
那可不是什麽正經書。
雖說傅凜未必就會注意到那冊子,可凡事都架不住個“萬一”。
即便如今的傅凜在旁人眼中已是個能獨當一面的“爺”,但在葉鳳歌眼裏卻始終是個小孩兒。
那種書……
“小孩子看了會長不高。”
葉鳳歌紅着臉嘀咕自語,越想越覺得不妥,趕忙将外袍攏好,匆匆出了房門。
她住在北院的東廂,離傅凜所居的主屋并不遠。
哪知才走出沒幾步,就碰見與兩名小竹僮一道擡着梯子的小丫頭阿嬈。
“鳳姐兒,你夜游呢?”阿嬈眨了眨眼中困淚,軟綿綿的笑音壓低。
葉鳳歌止步,也學她那樣壓着嗓笑回,“落了本書在五爺房裏,想去取回來。”
“那書,鳳姐兒急着要用嗎?”阿嬈掩唇打了個呵欠,随口道,“五爺怕是睡下了,我們才将主屋廊前用不上的燈給滅了來。”
聽她這樣說,葉鳳歌立刻便改了主意,“那我明日再去吧,不急用的。”
傅凜的睡眠本就不太好,難得今夜早早睡下,她哪裏忍心再去擾他。
況且,既已風平浪靜地睡下了,想必就是沒看見那本書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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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辰時,早起的葉鳳歌到小廚房覓食,見昨夜在北院主屋值夜的順子已端了碗面坐在桌旁,不禁詫異。
照慣例,在傅凜起身之前,值夜的人得在寝房隔壁的耳房裏候着才是。
傅凜的睡眠向來不好,每日最早也得巳時才會起身。這會兒離巳時還有一個時辰,值夜的順子就已在這兒吃早飯了,實在有些反常。
“順子,是五爺今日早起了,還是你躲懶偷跑了?”
當年葉鳳歌剛來沒幾天,就察覺院中老仆們對傅凜的事極不上心,奈何她在傅家也只是個客居的侍藥,實在說不上話,只好暗地裏多照應着些。
過了兩三年,臨川傅家那頭才知這宅中的老仆們敷衍,另撥了穩妥可靠的宿大娘過來管事。
宿大娘到底是傅氏本家大宅出來的,瞧出那些老仆不像話,嘴上不提,卻隔三五月就新進幾個小竹僮、小丫頭,幾年下來,便不動聲色地将前頭那些老仆給換完了。
陸續進來的這些年輕人都是桐山本地的貧家子,能在傅家名下謀一份薪饷不錯的差事,自是歡喜又珍惜,做起事來勤快伶俐,将宅中大小事都照應得妥帖。
再加之傅凜雖有時脾氣古怪些,卻并不是個苛刻的主人,別業裏也沒有臨川主宅那樣多規矩束縛,是以這些年輕人對比自己大沒幾歲的傅凜雖敬畏,卻并不生分,平常宅中的氣氛大都是和樂随意的。
憶起當年事,葉鳳歌疑心舊事重演,神色不禁嚴厲起來。
順子正吸溜着面條,擡眼迎上葉鳳歌的目光,慌忙将面條咬斷,急急解釋,“鳳姐兒別惱,我沒偷懶!五爺起了,可他不讓進去,非要叫我先過來吃早飯!”
葉鳳歌這才松了眉心,無奈笑斥:“他還沒吃,你倒先吃上了。”
她原本算了時辰,想說自己吃完早飯後就正好熬藥,待送過去時傅凜也差不多消食了,她也可以趁他喝藥時将那手稿偷偷拿回來。
這會兒一聽傅凜早起了,她便趕忙去隔壁小間取了藥來,拿清水泡到熬藥的小砂罐裏。
又問了順子,聽他說傅凜沒有吩咐傳早飯,葉鳳歌放心不下,便請掌勺大娘替她撈了碗面,又将廚房特地給傅凜準備的肉末粥一并端了。
臨走前,她對順子道,“我過去盯着五爺把早飯吃了,你慢慢吃,吃完後将藥熬了端到北院來就是。”
順子點頭應下,又笑嘻嘻地指指葉鳳歌手中托盤裏那碗面,“鳳姐兒,你忘了給面添澆頭,待會兒怕要饞得搶五爺粥裏的肉末吃。”
“看把你給機靈的,”葉鳳歌笑彎了眉眼,轉身将托盤湊到掌勺大娘跟前,請她給添了一勺醬肉炒的澆頭,“我是那種會搶你五爺碗裏肉的人嗎?”
她話音一落,竈前燒火的小竹僮擡起笑臉,和順子異口同聲道,“你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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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鳳歌端着托盤來到北院主屋的寝房外,兩手不得空,便擡起腳尖推了推門。
哪知門卻是闩上的。
這間寝房內大有乾坤,除了傅凜本人與葉鳳歌可以任意出入外,若未得傅凜允準,連闵肅這樣的高手也不敢擅闖。
所以那門闩向來是個擺設。
今日種種事情都透着古怪,葉鳳歌心中不安,頓時将昨日那點不愉快抛諸腦後,隔着門板揚聲急道,“傅凜!”
裏頭乒鈴乓啷一通亂響,似是倉促間碰倒了什麽東西。
葉鳳歌更急了,“傅凜!你再不吭聲,我就叫人來踹門了啊。”
說完,她于焦急中一個轉念——
還叫什麽人哪!
果斷退後兩步,擡腳就往門上踹去。
門開了,傅凜捂着額頭一臉痛苦地站在那裏,從牙縫裏迸出痛音,“恭喜你,大仇得報。”
葉鳳歌尴尬站好,湊上去偏頭打量着他,目光關切又歉意:“你一直不吭聲,我怕有什麽事,誰知你就站在門後……”
傅凜沒好氣地揉着額角瞪向她,卻忽然莫名其妙地紅臉,心虛地撇開頭。
“去小廳裏吃。”
“随你,”葉鳳歌正朝裏頭張望,沒瞧見他面上詭異的紅暈,“你方才把什麽碰倒了?”
不知是不是她多心,總覺得傅凜是故意擋在門口,不想讓她進去。
“搭衣服的那個木架子,”傅凜垂眸,伸手去接她手中的托盤,“晚些叫順子進去收,咱們先吃飯。”
“咱們”這詞咬音古怪,有淡淡別扭,又像藏了點異樣的甜。
葉鳳歌奇怪地瞥了他一眼,躲開了他伸過來的手,舉步走在前頭,“我拿着就是。方才不是撞到你了麽……”
“我撞到的是額頭,又不是手。”
傅凜跟上來,執拗地将她手中的托盤接了過去。
想着盤子也不重,葉鳳歌便沒再與他争執,由得他去了。
“昨日的事,你不準瞎想,也別同我置氣,我只是……”傅凜目視前方,清了清嗓子,“總之,我沒要同你生分。但我是大人了,你別再拿我當小孩子看。”
他的音色原本通透澄澈,只是中氣略略不足,加之此刻的語氣又格外誠懇,就無端添了幾許低沉沙啞。
意外地……有些勾人。
葉鳳歌心跳漏了一下,愣了片刻才扭臉笑望他,“你難得這樣大大方方将話說開,倒真有點大人的樣子。”
說着,她擡手撓了撓突然發癢的耳廓。
餘光瞥見她重展笑顏,傅凜頓覺神魂歸位,通身是說不出的愉悅。
“那,昨日是我亂說話,我認錯了。你若還氣不過……”
誤會冰釋,葉鳳歌心情也大好,笑着在他手臂上輕輕一拍,惹得他疑惑地轉頭看來。
“你亂說話叫我難過了一夜,我打你這下,就扯平了。”
見她不記仇,傅凜心下被暖得一通亂跳,急忙撇開紅臉,漂亮的薄唇止不住飛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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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廳內的飯桌是張紅木嵌螺钿理石八仙桌,兩人對桌落座後,将各自的早飯端到面前。
這裏不像臨川那頭的傅家大宅規矩多,二人相處也自來随意,沒有什麽“食不言”的約束,葉鳳歌拿起筷子的同時,口中也沒閑着。
“你今日怎麽起這麽早?又睡不着了?”
他打小睡眠就不好,有時能翻來覆去一整夜。
傅凜垂下眼,捏着甜白小匙在碗中胡亂攪着,“睡着了的。”
若不是床單……他壓根兒就不想醒。
想到昨夜的夢境,再想想那不知該怎麽辦的床單,頓時臉紅到脖子根。
他本就面白如玉,每每面紅耳赤便特別顯眼。
這會兒又滿腦子全是夢裏那些“污七八糟”的畫面,那臉就從“白玉”成了“血玉”。
葉鳳歌擡眼瞧見他臉紅得像要冒煙,頓時驚了,“你這是怎麽了?”
說着就要站起身去探。
傅凜慌張道,“沒、沒事!你的面要坨了,還不快吃。”
“真沒事?”葉鳳歌疑惑地看着他。
“有事會跟你說的,不用總盯着我。”傅凜垂下紅臉,狀似認真地開始進食。
若有所思地吃了好幾口面後,葉鳳歌還是覺得不對勁,再度擡頭看過去,“你有心事?”
傅凜略擡了擡眼,目光卻只到她面前的碗,便再沒往上挪了。
雖明知她不會瞧見他腦子裏那些畫面,可還是不大敢與她對視。
他心跳得厲害,怕一開口嗓音要打顫,只得默默搖頭。
葉鳳歌順着他的目光看到自己碗裏,恍然大悟地笑了,“饞肉吃呢?”
大約是想問她要,卻又覺得不好意思,這才臉紅的吧。
傅凜正愁不知該怎麽替自己圓場,她倒貼心地送來梯子,當即便點了頭,別別扭扭地盯着她碗裏那幾片醬肉。
“你這幾日的飲食還得是清淡為主,只能給你一片。”
葉鳳歌縱容地笑笑,順手從自己的碗裏夾了一片醬肉遞過去,“吶,使小勺接着。”
傅凜的早飯是肉末粥,自然就只有個甜白小匙,手邊并沒有筷子。
他眸心湛了湛,目光閃爍地輕道,“麻煩。”
略傾身湊過去,就着她的筷子将那片醬肉吃了。
葉鳳歌呆滞地看着空空如也的筷子,雙頰抹了尴尬的緋色。
這混小子,吃就吃吧,用得着連筷子也……
“這醬肉不錯,”傅凜端起粥碗擋住唇角偷笑,嗓音微啞,“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