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時疫
黎明前的夜色最是深沉,大街小巷的燈籠也熄了,整個雁城都籠罩在一片暗潮湧動的黑暗中,只有城門上的星星燈火在城門前投下微微昏暗的一小塊亮處。
通往雁城城門的長街之上,空空蕩蕩,寂寂無人,只有酒鋪門前高束的旗子在陰影中随風輕揚。
“噠噠噠——”
突然,長街盡頭遠遠傳來了一陣馬蹄聲,漸行漸近,不一會,一輛簡樸的深色釉頂馬車出現在了明暗交界處。
正在駕車的正是顧平,而顏绾帶着豆蔻無暇和還在睡夢中的軟軟坐在車內。
将懷裏的軟軟小心翼翼移到了豆蔻懷裏,顏绾騰出手掀開了車簾,“顧平。”
“顏小姐還有什麽吩咐?”也不知是因為街上太過寂靜還是別的緣故,顧平的聲音聽上去似乎和往日有些許不同。
見他已經變了稱呼,顏绾一愣,随即卻也了然。
棠觀既然叫他來送自己出城,想必事情的大概他也都知道了……
“……雁城是不是出了什麽事,為何要如此急着出城?”沒有太過在意稱呼,她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口。
聞言,顧平駕馬的動作頓了頓,“王爺說,他是重諾之人,既已定下三月之期,便不會輕易違約。顏小姐既已決意今日離開,早與晚又有何區別?”
“……”
如此,便是不願告知她原因了。
“籲——”
說話間,馬車已經到了城門邊。
此時正是寅時四刻,城門依舊緊閉,還有一刻鐘的時間,晨鐘敲響,城門才會開禁通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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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守城門的護衛還在打着瞌睡,顧平将馬車停在了城牆下陰暗的角落處。
将頭上的笠帽向下拉了拉遮掩住面容,他翻身下馬。
“顏小姐,我只能送你到這裏,再過一刻鐘城門便會通行。”顧平将缰繩交給了接手的無暇,轉頭對顏绾說道。
頓了頓,他又從懷裏拿出了一封書信,遞向顏绾,“這是王爺的親筆書信。”
“……”顏绾愣住。
“王府的府兵不可驚動,但王爺與郓城城主卻是忘年之交,郓城與雁城不過半日的行程,顏小姐只要拿這封書信前往郓城,那位大人定會派得力之人護送你去任何地方。只是……切莫暴露自己的身份。”顧平垂下頭,将棠觀囑托的話一句一句複述了出來。
“……王爺有心了。”半晌,顏绾才聽到了自己的聲音。
低低的,似乎摻雜了不少滋味,複雜艱澀。
“告辭。”顧平拱了拱手,轉身走了幾步,突然卻又停了下來。
正當顏绾不解之時,他一下轉過身,又疾步上前,面上掠過一絲不平之色,嗓音卻壓得極低,“雖王爺不讓我說,但我卻實在是不吐不快……”
顏绾怔住。
“顏小姐,今夜城中有數十人上吐下瀉,高熱不退,症狀與前不久元州出現的時疫一模一樣。送至醫館後,孫神醫已經确診是疫症無疑。”
時疫?!!
顏绾一驚,攥着車簾的手驀地收緊,“怎麽會?!元州的時疫不是早就控制住沒有向別處擴散嗎?!”
怎麽會傳到并州,傳到雁城!!
顧平面色沉沉,“具體原因還不知,但據孫神醫說,感染了這種病的人,兩日之內只會出現普通風寒的征兆,兩日後才會出現其他特殊病症。所以目前雖只有幾個确診病例,但今夜過後,怕是會大爆發……”
豆蔻倒吸了一口冷氣,無暇的面上也有了波動,而顏绾的臉色也漸漸變得煞白。
時疫爆發,時疫爆發意味着什麽。
意味着,如今的雁城數月過後,很可能就是一座……死城。
而若是無法及時控制,那麽漸漸擴散開來,整個并州,整個蜀中……
她雖沒有見識過什麽時疫,但在還未到大晉之時,卻也在現代經歷過“非典”帶來的白色恐怖。
“明日消息傳出後,城中怕是人心惶惶。而這疫症前期與普通風寒并無差異,難以确診,所以為了不讓染疫之人離開雁城,王爺已經下令封城,以防疫情擴散……”
“他要封城?”顏绾呼吸一窒。
她曾在書中看過,在沒有隔離意識的古代,封城之令常常被人诟病為“不仁”。
“封城之後,城中恐有暴亂,王爺已經決定留在雁城坐鎮。”顧平咬了咬牙,“顏小姐,雖然你們沒有風寒之症,絕不會是感染者,只是偌大的雁城,并未感染時疫的無辜百姓也有不少……但封鎖城門之前,你們卻是唯一能走出雁城的例外。”
顏绾張了張唇,嗓音卻已是幹澀無比,“他……”
“顏小姐,王爺的為人你也清楚,疫情當前,他自己都會坐鎮雁城以安民心,但卻讓我趁着城門解禁和傳令封城的空當将你送出去。”顧平的情緒越來越激動,“恕我直言,這是我家王爺有生以來,最不磊落的……”
“铛——铛——铛——”
晨鐘驟然響起,打斷了顧平的話。
守城的士兵終于從昏昏沉沉中清醒了過來。
城門重重的被推了開來,天邊已經有了一線微熹的晨光,緩緩透過大開的城門撲撒在了地上。
顏绾仍處于愣怔之中半晌回不過神。
想到棠觀的囑咐,顧平還是将未說完的話通通咽了回去,俊臉上浮起一絲灰敗之色。
有些頹然的嘆了口氣,“城門已開,顏小姐就請自便吧……”
說罷,他轉過了身,腳下一點,輕躍上了半空,飛身朝長街那頭掠去,只留下一藏藍色馬車停在原地。
豆蔻抱着懷裏的軟軟,輕輕搖了搖,擡頭和無暇對視了一眼,兩人都同時看向了神色怔忪的顏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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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長街盡頭的酒樓檐頂停了停,顧平扭頭向身後看去。
那輛熟悉的馬車已經緩緩出了城門,徑直上了官道……
他心口沉了沉。
王爺難得對一個女子上心,沒想到,竟是看錯了人。
他也看錯了……
身形一動,他迅速消失在了長街盡頭。
而不遠處的街口,也鬼鬼祟祟的閃過一道人影。
與此同時,一隊軍馬浩浩蕩蕩穿過長街,徑直朝城門而去,領頭之人高呼,“傳張大人之令,封鎖城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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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曉明,在窗上潋出淡淡的影兒。
一夜即逝,但醫館內卻籠罩着一股比夜間還要壓抑的氛圍。
并不十分寬敞的內間,平躺着數十位得了疫症的平民,一個個都眼窩深陷,兩頰下凹,有些四肢僵硬的躺在那裏一動不動,有些則伏在床頭,痛苦的嘔着污穢之物,甚至還有一個已經開始咳血。
孫神醫帶着幾個徒兒蒙着面從內間疾步走了出來,直奔廂房。
廂房內,張敞心神不定的踱來踱去,小聲叨念着該如何是好,突然又轉頭向手下的人确認道,“對,對了!有沒有派人去封鎖城門?!”
頭一次遇到時疫,他說話都開始結巴了。
疫症固然可怕,但若是從雁城擴散到整個并州,再從并州擴散到蜀中一片,他這個并州刺史就是有幾個腦袋,也不夠皇上砍的啊!
“大人,肅王殿下已經吩咐人去辦了。”
那人小聲說道。
張敞擡眼看了看那正負手站在案邊聽孫神醫上報疫情的棠觀,不自覺的松了口氣。
他張敞混到今天刺史的官位,全憑一套谄媚的嘴皮子工夫,真才實學沒多少,若是并州風調雨順也就罷了,偏偏爆發個時疫……
他哪裏有什麽魄力能解決這種爛攤子!
幸好,幸好雁城還有這麽一位廢太子。
“殿下,此疫症來勢洶洶,發病極快,傳染性極強。一旦發病,短者半天左右就會不治病死,長者也僅耗個數十日日便會身亡。”
棠觀也已經用浸過薄荷水的布遮了臉,冷沉的嗓音微微有些悶,“無藥可解?”
孫神醫面露難色,垂頭,“草民也只在醫書中見過此病,未曾治過,也不知解法……但,可勉力一試。”
棠觀蹙着眉點了點頭,下一刻,轉身看向縮在角落裏的張敞,“即刻傳信回京,請父皇調派太醫院的名醫前來雁城。”
張敞連忙直起身,應聲道,“是,是,下官這就着人去辦。”
說着,便要出門。
“等等,”棠觀再次開口喚住了他,神色凝重。
并州離京城将近一月的行程,就算太醫院即刻派人前來,恐怕也是遠水救不了近火。
“先去其他鄰近的城池召集醫者,這裏的人手怕是不夠。還有藥材,也不能缺。”
“好,好。”
此時此刻,張敞已經完全把棠觀當成了主心骨,忙不疊的點頭,帶着人匆匆離開了。
沉吟片刻,棠觀轉向孫神醫,“疫症必然有來源,究竟是因何而起,三天之內定要查出個究竟。此外,已染疫症之人需勉力醫治,未染疫症者如何避疫,也需你拟出法子,挨家挨戶告知。”
“是。”
“師父,又有人嘔血了,看樣子怕是不行了!”一醫館的小學徒着急的沖進了廂房。
孫神醫面色微變,蹒跚着步子就趕了出去。
“殿下……”
顧平恰好走了進來,耷拉着腦袋低低的喚了一聲。
一見他,棠觀面色微微掠過了一絲波動,“走了?”
……幾乎是下令讓顧平帶顏绾出城的那一刻,他就已經意識到,他錯了。
不過一念之差,他就做出了從前最為不恥的事。
這短短幾刻鐘的工夫,他生出了無數次要派人攔下顏绾的心思,但最終卻還是鬼使神差的沉默了。
顧平有些不忍的擡頭看了一眼自家殿下,又趕緊垂下了眼,“是……”
棠觀頓了頓,立刻轉移了話題,“你馬上帶人在城中排查病患,凡是得了風寒之人,都要帶回醫館。醫館若是地方不夠,便送至王府。”
顧平面色一凜,“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