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子顯
京城外的官道兩邊,原本是極佳的風景,一邊是密林郁郁蔥蔥,一邊是潺潺溪水繞山而流,但在正月的寒冬裏,便完全沒了那賞心悅目的美感。
春日的蔥郁密林此刻只剩下縱橫交錯的枯木枝桠,而青山綠水,也被凝固在冰冷的空氣中,失去了鮮亮的光色,泛着獨屬于冬日的慘淡。
“駕——駕——”
駕馬聲自官道那頭漸行漸近,随之而來的還有參差不齊的馬蹄聲,聽上去便是一支并不十分龐大的隊伍。
最先出現在視野中的,便是領頭的一個中年人,面容冷酷,一身并不富貴的騎裝,卻仍是掩不住那股曾在沙場上征戰四方的肅殺之氣。
而後面随行的一衆人等也都作尋常打扮,只是細細一看便能發現皆是習武之輩。
隊伍中間,是一輛藏藍色釉頂馬車,後面跟着一輛稍顯簡陋的小馬車,馬車邊還有一個高大英俊的年輕人駕馬随行。車隊末尾,押運着些看上去并不貴重的箱子。整支隊伍就像是尋常的富貴人家。
稍大的馬車內,相對而坐的一男一女已經換下了宮裝朝服,作普通富商的裝扮。
女子身着竹青色繡花半袖,月白中衣,下面配了一襲艾綠湘水裙,長發挽作最普通的婦人發髻,只簪了一支步搖,素淨雅致。面上雖未施脂粉,但一雙潋滟的桃花眼卻讓整張臉透着清絕的容光。
而男子則是一身青色直綴緞絲袍,披着大氅,玉冠束發,輪廓分明的英俊臉龐在陽關下映襯的越發磊落。
顏绾羨慕的看着對面棠觀身上的暖和大氅,腸子都快悔青了。
他們如今出行是喬裝成了普通富商,而自己今日為了進宮,只留了一件最貴重的茜紅色長襖,其餘衣物都已被豆蔻通通打點好裝進了箱子裏。
不像棠觀的大氅那麽低調,她的長襖卻是明晃晃的展示着“有錢”,若是披上身,或許會引來些不必要的麻煩。
因此,在他們如今的“保镖”——慕容斐的橫眉冷對下,顏绾只好忍痛将那長襖脫了下來。
慕容斐是京城神機營的一員大将,是皇上派來護送他們前往并州的。
這位慕容将軍面相很兇,性子也躁,除了對棠觀稍稍尊重些,對着其他人通通都是不屑一顧的模樣,對于趕路的行程也是半分不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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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想想也是,一個被厭棄的廢太子,還能指望晉帝派來什麽盡職盡責的護衛不成?
一陣冷風突然自車簾外竄了進來,顏绾渾身一顫,止不住的四肢發涼起來,不由咬緊牙關,悄悄往角落裏縮了縮。
“冷?”一直沉默的肅王殿下突然開了口。
顏绾的小動作僵了僵,“恩,有一點……噫?”
話還未說完,懷中卻是驟然一暖。
顏绾詫異的垂眼,只見自己觊觎了一路的墨色大氅竟是終于落進了自己懷裏,帶着某位殿下的體溫,讓人不自覺的便能安心下來。
“殿下……”雖然非常舍不得懷裏的大氅,但想着對面坐着的棠觀畢竟和自己不太熟,顏绾還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将大氅捧了回去,推辭道,“這大氅您還是自己披着吧……妾身只要等到下一個歇腳處,從箱子裏另拿一件便好了。”
棠觀蹙眉,又看了顏绾幾眼,便二話不說接回了自己的大氅。
“……”顏绾嘴角微微抽搐,她不過推辭一小下,不是真的讓他拿走啊喂qaq她果然是冷的腦子都不清醒了,和棠觀這個耿直boy客套些什麽啊!!他壓根不吃這一套嗷!
就在顏绾追悔莫及、得到深刻教訓後,素來耿直的肅王殿下卻是冷着臉抖開了手中的大氅,朝她的方向欠了欠身,刻意保持了一段距離,揚起手。
顏绾一愣,還未反應過來,身上便驀地被披上了墨色大氅,暖意登時沁入肌膚,将寒風的凜冽通通隔絕在外……
“你身子嬌弱,若是受了風寒,會更加耽擱行程。”嗓音低沉而鄭重。
“……”
……如此殘酷的原因其實可以不用講,他再這麽直白會很容易失去她的qaq見顏绾的唇角微微向下撇,似乎有些不開心的樣子,棠觀輕飄飄的瞥了她一眼,“若是不耽擱行程,到了并州後,你也可早日離開與意中人相聚。”
“……”又是意中人。
顏绾被噎的欲哭無淚,別開眼透過被風掀起一角的車簾朝外看去,無奈的點頭,“殿下說的是。”
拿不到玉戒她才不走!怎麽攆也不走!!
“殿下?”棠觀挑眉,抿唇重複。
顏绾頓了頓,這才想起出發前慕容斐的囑咐,說是既已喬裝成民間的富貴人家,就不便以“王爺”“王妃”稱呼,要通通改成“主子”“夫人”。那麽……
“夫,夫君?”全當這是在過家家,顏绾心一橫,十分別扭的叫了一聲。
“若覺得不妥,便叫子顯,”棠觀的視線在那雙漂亮的桃花眼上停留了片刻,移開了目光,“我的字。”
“子顯……”好像比夫君要正常多了。
馬車內又陷入了一片尴尬的寂靜。
顏绾裹緊了身上的大氅,将臉埋進了領口那一圈柔軟的紫狐毛,舒服的輕輕嘆了口氣,鼻端卻是萦繞着大氅主人陌生而冷冽的氣息。
——“你同陸無悠狼狽為奸,做的那些龌龊勾當難道還少麽?”
耳畔回響起棠觀在宮門外質問淵王的話。
狼狽為奸……
龌龊勾當……
顏绾眼皮微跳。
果然不出她所料,面前這位肅王殿下對她好像真的是深惡痛絕啊。
想來她也的确不“愧對”龌龊這個貶義詞……
晉帝壽誕那次,是她派危樓的人在東宮壽禮上動手腳。黃河水患那次,也是她出的主意,欽天監正史又是淵王的人,這才給東宮挂上了個“不祥”的名頭。
至于微服私巡中的種種,也是她精心布置。途中偶遇的那位與故皇後極為相像的馮萋萋,也是危樓中人。再之後的“杖殺宮人”“重傷禁衛軍”也都是她的傑……作……
想起從前種種,再想起此刻自己對面坐着的是誰,顏绾的一顆心拔涼拔涼的,腦袋都恨不得縮進大氅內。
……從前怎麽沒覺得自己作了這麽多孽呢_(:3ゝ∠)_
“棠珩的話,你不必放在心上。”正當她想着怎麽做鴕鳥時,一直面無表情旁觀的肅王殿下卻是冷不丁開口了。
顏绾縮脖子的動作一頓,片刻後才反應過來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是對她說的,連忙擡起了頭,有些不解的眨了眨眼,“什……麽?”
棠觀眉宇微凝,雙眸幽如深潭,但說出口的話卻不似嗓音那般凜冽,“我從未對你的出身有何偏見。”
“……”
聞言,顏绾怔了怔,下一刻卻是想起了自己在宮門外與淵王的對話。
——“之前我還聽說四哥對四嫂庶女的出身多有不滿,今日一看……竟都是些不實的傳言,四哥四嫂分明是伉俪情深,天生一對。”
——“淵王說笑了,肅王殿下乃故皇後所出,是陛下的嫡長子,而妾身不過是侯府庶女,如何能與殿下相配?”
棠觀以為,淵王是在嘲笑她的庶出身份?
剛剛還有些抑郁的顏绾登時樂了。
敢情這位肅王殿下壓根沒聽出淵王針對的是他啊,還害得她巴巴的沖在前面為他出頭……
不過她也早該想到了,棠觀這麽一個直腸子的人,要想懂她和淵王那厮話裏的彎彎繞,也真是難為他了。
唇角微微翹起,顏绾忍不住笑道,“我知道,子顯襟懷磊落,和其他人自然不一樣。”
見棠觀也不再自稱本王,她便也将那麻煩的妾身二字給去了。
女子展顏,玉白的面頰襯在深色裘領之上,眼角眉梢染上了一抹潋滟的笑意,越發顯得容姿殊麗。
棠觀眸色微微滞了滞,面上有一抹異色掠過,然而下一刻,他便淡淡的別開了眼,不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