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1)
【01.國人最恨監督】
話說袁世凱的北洋政府獨大之初,南京政府被撤銷,并附來賬單:
南京政府要求打款三百萬,上海要求打款六十萬,武昌方面更狠,要求打款一百六十萬。這些款子,都是三地政府欠下革命軍的軍費,你袁世凱不給錢,那是絕對不可以的。
于是唐紹儀去問袁世凱:凱子,這事可咋辦啊?
袁世凱答:你自己看着辦吧。
唐紹儀:……我看着辦?那就只能向四國銀行借款了。
于是事态進入第一階段:四國銀行鬧事階段。
此一階段很簡單,四國銀行者,英國彙豐銀行、法蘭西銀行、德華銀行再加上美國資本團。唐紹儀開口向這四家借款1500萬,四家銀行急忙點頭:可以可以,借錢沒問題,不過你們得有擔保,我們還得再派人監督款項用途。
唐紹儀搖頭:洋鬼子啊,你們不曉得中國人,中國人是最痛恨別人監督的,雖說錢是你們的,但監督是萬難通過的……幹脆我去找比利時得了。
于是唐紹儀去找了比利時的華比銀行,比利時國小,不敢亂監督中國人,遂墊款100萬磅。唐紹儀将這些錢分付南京、上海及武昌。須臾,三地來電:錢已花光光,速追加款項。
于是事态順理成章地進入第二個階段:四國銀行再鬧事階段。
話說四國銀行聽說唐紹儀從比利時那裏借到了錢,登時火了,便結夥來找唐紹儀吵架:你們中國人,有這麽辦事的嗎?說好了從我們這裏借,卻偷着從比利時那裏拿錢,你傷害了我們的驕傲,這事咱們沒完。
四國銀行以他們擁有借款優先權為由,揪住唐紹儀不放。唐紹儀那個氣啊,媽的,這洋鬼子都什麽怪人啊,連不朝他們借錢都成了吵架的理由了……沒奈何,只好苦做美國的工作,讓美國公使出面,勸說另三家別吵了,別吵了……再吵人就要瘋掉了。
讓四國銀行這麽一胡鬧,事态順理成章地進入了第三階段:比利時鬧事階段。
話說比利時聽說唐紹儀改主意了,不朝他們借錢了,還是找四國銀行。華比銀行大怒,率人打上門來,揪住唐紹儀不放:有你們這麽辦事的嗎?有本事你一開始就別來找我們,既然找我們借錢了,豈有一個中途改借之理?不行,把我們以前墊付的錢還給我們!
唐紹儀急得滿頭是汗:各位爺叔,你們墊付的錢已經花光光了。
Advertisement
比利時人:我管你花光沒花光,把錢還回來。
唐紹儀淌着眼淚,再去找四國銀行,驚發現四國銀行已經變成了五國銀行,于是事态又進入了蔡元培老爹鬧事的第四個階段。
【02.蔡大爺別鬧了】
這一階段開局蠻好,日本人的銀行也跑來湊熱鬧,四國銀行變成了五國銀行,開出來的條件也簡單,一是要有預算表,二是付錢時需要洋人監督官員簽字才可,三是各國武官都參加陸軍協會,共同裁撤中國軍隊,四是所遣散士兵各給發票一張,士兵拿發票來找洋人拿錢……
唐紹儀聽了這條件,後脖頸嗖嗖冒涼氣,情知如果把這樣的條件拿到國務院,他老兄鐵定會被議員們連皮帶骨頭都吃掉。
于是唐紹儀改了主意,不借洋債了,改發國內公債,向中國人自己借錢。他把這個主意,在國務院的會議上一說,與會的蔡元培大為詫異,站起來說:小唐,你有沒有搞錯?你要裁撤的是革命軍隊,革命軍人都是特殊材料制造的,為了革命連命都不要了,豈會要你這兩個臭錢?不必發什麽公債了,也甭朝洋人借,只要曉以大義,革命軍人都會自己回家種地的。聽我的,不會錯。
唐紹儀幾乎急哭了:拜托,蔡大爺,咱們別添亂了好不好?狗屁革命軍人,革命軍人跟反革命軍人沒兩樣,都是人,是人就得吃飯,你不給他們錢讓他們回家,他們豈能罷休?你不知道被解散的民軍都已經成了土匪嗎?
蔡元培道:土匪橫行,那是你這個大貪官撈得太多,怎麽可以污蔑革命軍人?我誠懇地建議你以後少撈一點兒,行不行?
幸好這時候宋教仁出來打圓場,說:老蔡,是這麽回事,你也別為難小唐,我仔細研究過了,革命軍人也得吃飯,不騙你,是真吃。吃飯就得付錢,還是讓小唐想辦法去哪兒弄點兒錢吧。
于是唐紹儀借錢一事,就進入了第五階段:議員鬧事階段。
此一階段開局還是蠻好,先是日本和俄國兩家跑來,說:四國銀行太欺負你們了,借你們點兒錢還要監督,真是豈有此理,我們兩家借你,不監督……不監督也不好,但這個督咱們監得比四國銀行寬松一點兒,你看如何?
雖然開局蠻好,但唐紹儀已經知道中國人做事之難,所以這一次他扯上了財政總長熊希齡,兩人與日俄兩夥鬼子鬥智鬥勇,總算是搞到個比四國銀行稍微寬松一點點的借款條件。
然後把議案轉到參議院,請議員們讨論。衆議員一看,嗯,這小鼻子日本人和大鼻子俄國人,太不像話了,借你點兒錢花還要監督,你誰呀你?憑什麽監督我們中國人?中國人民不可監督!
于是衆議員大嘩,齊齊不許。唐紹儀和熊希齡兩人哭哭啼啼,挨個給議員求情說好話,議員們看這倆人太可憐了,不由得動了恻隐之心,允許他們再去和日俄兩家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再把條件放寬松些。
好不容易說服了議員們,萬不曾想,南京黃興突然拍來電報,強烈反對唐紹儀的借款計劃,這讓唐紹儀措手不及,目瞪口呆。
于是借款事态進入了最後階段,也是最艱苦的階段:黃興鬧事階段。
【03.總理不是人幹的】
黃興在借款過程中鬧事,是唐紹儀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的。蓋因唐紹儀受盡委屈,低三下四,到處找人借錢——這錢就是要打給黃興,讓黃興做遣散軍隊之用,誰會想得到黃興居然會反對借款章程!
或曰:洋人借款的章程太苛刻,有損國格……這理由純粹是瞎扯!同盟會孫文張嘴就要把滿洲給日本人,說話時連個磕巴都不打,借款條件再苛刻,也不可能苛刻過同盟會開出來的條件。
所以唐紹儀理解不了黃興的态度,熊希齡也無法理解。
于是熊希齡就拍電報給黃興,大罵黃興缺心眼。黃興立即回電,罵熊希齡賣國,兩人每天快樂地狂打電報互罵,罵得不亦樂乎。這場罵架持續了幾日之後,黃興的參謀長李書誠看不下去了,就跑出來勸架:不要吵,不要吵,大家心平氣和,再商量商量嘛。
還怎麽商量呢?
仍然是讓唐紹儀想辦法。
于是財政總長熊希齡、外交總長陸徵祥,兩人就聯袂來找唐紹儀商量,到了總理辦公室,卻發現室內空空,人影皆無。
內閣總理唐紹儀哪裏去了呢?
原來,就為了借錢這事,唐紹儀筋疲力盡,心智枯竭,又因為王芝祥的事情,和袁世凱也發生了激烈沖突,最終導致兩人情斷義絕。
然則,那王芝祥又是何許人也?
說起這王芝祥,也是有趣之極的一個怪人,此人乃大清舉人出身,官拜廣西藩司,武昌首義後,廣西也跟着獨立,而後王芝祥等各級領導,就帶一群娃娃兵,奔赴大武昌保衛革命。日後的桂系名将白祟禧,就是這支娃娃兵中的一個。
但這時白祟禧還小,輪不到他搶鏡頭。這時候搶了歷史鏡頭的就是這位王芝祥,他到了武昌,和北洋兵比劃過後,就去了南京,他的年紀比黃興大許多,卻是非常崇拜黃興,見面就管黃興黃克強叫“克公”,黃興大喜,立即做了介紹人,介紹王芝祥加入了革命黨。
然後革命黨傳令黨人唐紹儀——唐紹儀也是革命黨,所以要聽黨的話——唐紹儀,馬上任命王芝祥為直隸總督,以便讓革命黨控制京畿。
唐紹儀接受任務之後,就一面哭哭啼啼到處找洋人借錢,一面安排任命,不曾想北洋軍人聯名上書,以直隸五路軍人的名義,強烈反對王芝祥出任總督。于是唐紹儀就去找袁世凱商量,說:我們已經答應人家王芝祥了,不能說話不算數啊,是不是老袁?
袁世凱笑曰:是你答應的,我可沒答應。
唐紹儀大怒:我是內閣總理,我有權任命。
袁世凱:某乃大總統,偏就不給你蓋章,氣死你!
唐紹儀:……老袁,為啥呢?
袁世凱:小唐,你當我跟你一樣缺心眼啊?你居然弄個革命黨做直隸總督,京畿門戶大開,如果孫文來搞我,那我豈不是慘了?
唐紹儀:……慘了也沒關系嘛,現在共和了,反正這個直隸總督我是任命定了。
袁世凱:小唐,幹脆我這個大總統不做了,讓你來得了。
唐紹儀:……反正王芝祥得當直隸總督。
袁世凱:哼,那咱們就瞧瞧這個王芝祥到底聽誰的。
于是袁世凱就給了王芝祥一大筆錢,讓王芝祥回南京,王芝祥見錢大喜,遂揣錢走人了,讓唐紹儀白做了一回惡人,自讨沒趣。
從袁世凱的辦公室出來時,袁世凱的家人,笑嘻嘻地和唐紹儀打招呼:小唐,今天閑着沒事,又來欺負我們大總統了?
又來欺……唐紹儀氣悶于心,忽覺心灰意懶,心說:我為黃興借款,黃興卻不停地罵我,我為王芝祥弄官,王芝祥卻背後拆臺。這個同盟會,分明是不對頭。這夥革命黨,分明是腦子進水。這個民國開國總理,分明不是人幹的,那我還在這裏幹什麽?
私奔!
【04.江湖豪客夜知聞】
民國開端,唐紹儀內閣于1912年4月21日成立,到6月16日唐紹儀棄官私逃,其執政時間差5天到兩個月。
此次事件,又稱之為民國第一次府院沖突,沖突的結果,是同盟會成員不忿,群起吵鬧。教育總長蔡元培、農林總長宋教仁、司法總長王寵惠、署理工商部長王正廷向袁世凱提出辭職,以示抗議。而工商總長陳其美,則老實不客氣地拍電報罵袁世凱,聲稱唐紹儀私逃,都是因為被袁世凱欺負得太慘了。
于是袁世凱不停地給同盟會中人發電報,口口聲聲地說我沒欺負唐紹儀,真的沒欺負,是他媽的你們欺負唐紹儀,誰叫你們抵死不同意他借款呢?
不說袁世凱和黨人們扯皮打嘴仗,這邊唐紹儀自從出逃以來,心情前所未有地舒暢,遂于江輪之上,眺望滾滾長江,曰:大好江山,曾淪入夷狄之手……可那夷狄是怎麽弄的,居然擺弄得明明白白?怎麽輪到了我,就擺弄不明白了呢?
正在思無形惘無際之時,突聽江面上一聲呼喊,唐紹儀猛擡頭,驚見江上一葉扁舟,如離弦之箭,劈波斬浪,頃刻間追上了江輪。舟上一人,身手輕捷如猿猱,飄忽間縱身一躍,已然抓住了懸垂的江輪垂纜,嗖嗖嗖就爬到了江輪之上。
這是什麽動物?竟然如此好身手!唐紹儀看得呆了。
那人上了船,卻是一個面目精悍的漢子,只見他拔出腰間的一只锃亮盒子炮,左顧右盼,忽然看到唐紹儀,立即面帶殺氣,向唐紹儀沖來。
當時唐紹儀駭得魂飛魄散,掉頭飛逃,卻又如何快得過那漢子,只聽砰的一聲,漢子的盒子炮,已經敲在唐紹儀的腦殼上,一聲暴吼,直如雷霆,回蕩在唐紹儀的耳畔:
嗨,兀那操蛋的唐紹儀,你不在北京當總理,欲往哪裏走?
青天白日裏,冒出這麽一個奇怪的人來,當時唐紹儀驚得呆了:請問閣下是哪一個?
那大漢冷笑:枉你還出任內閣總理,竟連某家都不識得,我呸,某乃黃祯祥是也!
黃祯祥?唐紹儀稍一遲疑,猛地想起一個人來,急忙抱拳:原來是荊楚游俠黃祯祥黃大俠,久聞大名,如雷貫耳,今日得見,足慰三生啊,唐某幸何如之,哈哈,哈哈哈。
有分教:總理棄職夜私奔,江湖豪客已知聞。登萍渡水盒子炮,江上追殺驚破魂。說起這位黃祯祥來,在辛亥年間可謂大名鼎鼎,是江湖上成名日久的大俠客,其人武功高強,身手驚人,手中一柄德國造锃亮盒子炮,指東從不打西,指狗從不打雞,端的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唐紹儀又如何想得到,在這節骨眼上竟然遇到個俠客,害怕這家夥照自己腦殼給上一盒子炮,急忙笑臉相迎:幸會幸會,不知黃大俠意欲何往?
卻聽黃祯祥喝道:意欲你個頭,你老實說,你不在北京當總理,跑這裏來幹什麽?
這個這個……說起短暫的總理生涯,唐紹儀幾欲大放悲聲,黃大俠莫急,你聽我跟你道來——
唐紹儀,愛調皮,留學英美法蘭西。
馬克·吐溫住隔壁,和他女兒開PARTY。
歸國工作去特區,朝鮮海關搞審計。
日本圖謀我中華,手提雙槍我奮起。
戰友就是袁世凱,出生入死殺性起。
浴血激鬥韓王宮,打得日本哭啼啼。
不料日本發了狠,五大師團來搞你。
整整一萬日本兵,平壤追殺真危急。
僥幸逃回遭廢黜,往事如煙休再提。
武昌槍響揭竿起,從此民國新天地。
出任內閣大總理,老唐揚眉又吐氣。
奈何國庫空如洗,借款受盡窩囊氣。
借款本為革命黨,得罪老袁在情理。
豈料黃興瞎扯皮,硬把老唐死裏逼。
萬般無奈棄職走,逃離北京回家去。
容請大俠高擡手,日後江湖好相遇。
……
如此這般,這般如此,唐紹儀聲聲如泣,把他的悲慘遭遇講述了一遍。那黃祯祥只是一介江湖草莽,何曾聽到過如此稀奇之事?當時聽得眼睛都不眨一下,等唐紹儀說完之後,他哈哈一笑:原來如此,那倒也怪不得你棄職潛逃,潛逃雖然是你的不對,但某家斷言,如果不私自逃走的話,只怕你日後更難過。
唐紹儀見對方顏色好轉,殺機消盡,不禁長舒一口氣,問道:謝謝黃大俠的理解,不知黃大俠此行何往啊?
黃祯祥笑道:是武昌大肥仔黎元洪,三顧某家茅廬,重金禮聘,定要請得某家出山,某家無奈何,只好武昌走一遭。沒奈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唐紹儀急忙拱手:恭喜黃大俠升官,黃大俠如此驚人身手,到得武昌定然有一番作為,假以時日,便是做個國務院總理,也不是不可能……算了,這狗屁總理還是不要做了,黃大俠請了。
告辭!黃祯祥向唐紹儀一抱拳:山高水長,後會有期。縱身跳下江輪,跳回到了他的小舟上。唐紹儀到得船邊望去,但見一葉小舟,飄揚遠去。唐紹儀呸了一聲:這個大傻瓜,連我唐紹儀都棄職逃跑了,他卻往籠子裏鑽,我敢打賭,這厮到了武昌,多半得蹲大獄……
唐紹儀這張烏鴉嘴,說得一點兒也沒錯。此一去,大俠黃祯祥差點兒連命都丢在了武昌。
【05.激鬥大武昌】
大俠黃祯祥此番出山,絕對是其祖上無德,掐算錯了時日。此時的大武昌,正醞釀着一場強風暴。
話說黃祯祥到達武昌之時,正是肥仔黎元洪點燈熬油,在寫一張公文的時候,公文內容如下:
頃接軍界同人呈稱:軍務部正長孫武不克稱職、請予更換前來。查孫武當起義以前,奔走呼號,尚著勞勤,洎箢軍務,煞費經營。近似心力交瘁,叢脞時虞,不累以疲敝之身,久膺軍寄,疊請解職養苛。雖元洪優予慰留,未加允許,而該部長廉抑之懷,終必欲潔身引退,以避賢路。此次佥請更換,既昭各同志之公道,亦遂該部長之初心,元洪亦未便強留。現已遵照臨時政府電谕改部為司,委任曾廣大為軍務司長。
原來是共進會魁首孫武,被撤職了。
孫武被撤職,起因是他拍着群英會黃申芗的腦殼,說:小鬼,好好幹……結果激怒了黃申芗,遂糾集江湖會黨群英會、軍官組織的将校團、士兵組織的義勇團、傷兵組織的畢血會,再加上從四川回來的第三十一标教導團,千人之衆,血洗大武昌,殺首義元勳張廷輔,傷張廷輔家人,搗毀了孫武的家。只是因為孫武恰好在漢口,逃過了一劫。
此次血洗武昌,仍然是首義之初的老班底,共進會及文學社兩個組織全部參與。區別就在于,上一次大家是要打掉督撫,這一次卻是要殺掉共進會的頭子孫武。但是,文學社要殺他或許還說得過去,為什麽連共進會中的人,也要殺掉自己的頭子呢?
這裏有個緣故,共進會這個江湖組合,說到底是從同盟會中分裂出來的,并一直奉同盟會孫文為領袖。前者,由于孫武謀取南京政府的陸軍部總長,引起了黃興的憎惡——這個陸軍總長,是給黃興量身定做的,孫武竟然跑去跟他搶,黃興豈能容忍?
黃興光明磊落,性情中人,愛憎分明,真誠坦率。比他年紀大的廣西王芝祥稱呼他為克公,黃興就大喜,要弄個直隸總督的重職給王芝祥。孫武敢跟他搶陸軍總長,黃興就大怒,少不了要讓孫武好看。
于是南京政府堅決不授予孫武任何官職,這等于否定了孫武首義元勳的地位。這一否定對共進會,是具有決定性的影響的。
同盟會對孫武的否定,帶來的是共進會中人對孫武的鄙夷,人際交往之中,怕就怕看不起對方。一旦看不起對方,就會肆意傷害而無感覺。所以當群英會登高一呼,共進會中人立即響應,一個狗屁孫武,殺掉他也沒什麽大不了的,那就宰了他吧。
于是文學社、共進會等武昌所有的江湖組合全部行動起來,扛槍拖炮去殺孫武,卻不料陰差陽錯,孫武未能殺掉,反倒殺死了文學社中的實力人物張廷輔,這讓文學社說不出的沮喪,頓時失去了鬧事的情緒。
雖然大家沒精神頭再鬧了,可黎元洪也不敢彈壓,只好接受大家的要求,撤銷孫武的軍務部總長職務,将軍務部降格為軍務司。
共進會、文學社并所有江湖組合聯手追殺孫武,說到底是革命黨自己對掐,所以孫文不能不問,遂發電給肥仔黎元洪,旁敲側擊,電文曰:
昨夕接鄂省來電雲:各同志與軍務部長孫武大起沖突。其中理由雖不甚悉,惟我民國軍宗旨不外厚愛同胞,保全大局。況該部長于起義之時,不為無功,請同志尤宜格外原諒。萬一有不能容恕之處,亦宜宣明罪狀,同議辦法,不失為文明舉動。文已電谕軍務部長張振武、北伐軍統杜錫鈞、混成協協統王安瀾、前先鋒第一軍統領王國棟等,就近極力排解,旋即派代表來鄂徹查。務望各同志和平為主,毋傷同胞同志之意,毋啓外人幹涉之端,是則文所厚望,諸同志三思為幸。
孫文這封電報,終于成功地将武昌三武之張振武,推向了前臺。
話說那張振武,原本是個怪人,起義之前他是高小教員,讀的書是《揚州十日》及《嘉定屠城記》,對于革命的理解,就是反清複明。而且他的反清複明,是身體力行,與衆不同——他本人和他的衛隊,皆是戲臺上的武生裝扮,綠幞頭,紅纓球,足踏軟底英雄靴,腰系盤花英雄結,所到之處風風火火,呼呼啦啦,極是引人注目。
辛亥元老張知本回憶說:
至于張振武,起義前原任初級小學教員,起義後任軍務部長,渠之衛隊盡着戲臺裝束,離職後仍是如此,招禍之由,可見一端。
元老張知本的意思是說:如張振武這般風格另類的人物,是極易惹出禍事來的。
為什麽呢?
他因為極易被人利用,遂淪為政治鬥争的犧牲品。
被誰利用呢?
被誰利用,關系倒是不大,能夠被人利用,說明你多少還是有點價值的。人生于世,怕就怕一點兒價值也沒有,求人利用都不可得,所以,而今革命大業初成,正是三武——共進頭子孫武,和文學社頭子蔣翎武及張振武自相殘殺的大好季節。
【06.肥仔跑不動】
卻說自群雄會大鬧大武昌,殺革命元勳張廷輔之後,肥仔黎元洪被迫依從群英會之要求,強行改組武昌軍政府,大刀闊斧,将群英會讨厭的人物裁之撤之,代之以更有經驗的老軍人。
于是武昌風聲鶴唳,革命黨人人自危。
是年10月,武昌舉行起義周年紀念會,與會人員有都督府軍務司正司長蔡濟民、副司長吳醒漢。時吳醒漢執杯在手,曰:
今年尚在此相會,不知明年如何。
在座的黨人,聞聽此言,莫不悲從心來,更有人放聲號啕。
他奶奶的,這個命革的,好像不大妥當,怎麽命都革完了,自己還是像以前那樣郁悶,要錢沒得錢,要女人沒女人……要不,咱們再把命重新革一遍?
繼武昌首義、群英會之役之後,大武昌終于迎來了它的第三次革命:鐵血團。
這一次主事之人,正是風格最為另類的張振武,還有将校團的團長方維,兩人召集文學社原蔣翎武的手下祝制六、江光國、騰亞綱,原共進會孫武手下李忠義,同盟會成員馬超駿等人,秘密成立了鐵血團,其組織的政治宗旨,開章明義,就是要推翻軍政府,改革政治。
推翻軍政府的意思是說:宰了大肥仔黎元洪。改革政治的意思是說:以後要自己說了算,憑什麽革了半天的命,還要聽黎元洪吆喝?
事實上,張振武已經成為武昌最有權力的人,群英會事件之後,參與鬧事的将校團無處藏身,都投奔了張振武。而散兵站有六個大隊一千多名亂兵,黎元洪本欲遣散,又被張振武搶先一步,将這些亂兵改編為軍務司衛隊——也就是他自己的衛隊。
如此之強的實力,所以才會有文學社的骨幹人物背棄蔣翎武,轉入張振武旗下。而張振武更是不把黎元洪放在眼裏,肥仔找了他去說事,他拍着桌子,指着肥仔的鼻頭一頓臭罵,罵得肥仔臉忽紅忽白,卻硬是不敢吭聲。
實力強大的張振武,公開向黎元洪發起挑戰。他在國民公校開學典禮上,發表公開講話,說:
革命非數次不成,流血非萬萬人不止!
這句話既然公開說出來了,那就意味着鐵血團要動手了。但張振武又如何想得到,正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自打群英會事件之後,孫武就發誓要報此血仇,他一直派了人秘密盯着張振武呢。
孫武派的人,就是鐵血團中最活躍的李忠義。李忠義這厮每次參加秘密會議之後,都要向孫武報告。據事發後刊載于《民立報》上的《蔣翎武致孫武書》一文所載,沒有證據表明是孫武向黎元洪打了小報告,打小報告的人,應該就是李忠義本人。而唆使李忠義告發張振武的幕後主使,就是黨人孫武。
但是,盡管黎元洪已經得到報告,知道張振武要對他下手了,奈何張振武實力龐大,正所謂尾大不掉,以黎元洪的實力,是無力與張振武抗争的。
當時肥仔黎元洪就吓壞了,心想,這可咋辦呢?
要不我幹脆跑路吧。黎元洪心想。
可我這麽胖,跑也跑不動啊。
既然我跑不動,那只能勞駕張振武跑一趟了。
黎元洪決定:給袁世凱拍電報。
【07.隐秘的激鬥】
三武激争大武昌,鐵血欲除大肥仔。就目前的史料來看,武昌三武相争,鐵血團策劃三次革命,實際上仍然是同盟會的秘密布置。要知道,鐵血團中就有同盟會中的重要人物馬超駿。
但這一次革命,卻由于張振武本人的輕率北上,被黎元洪輕易平滅。
1912年8月,袁世凱發布招賢榜,要招納天下英才,央求各省推薦,肥仔黎元洪力薦張振武。張振武從未懷疑過自己是人才,立即欣然北上,踏上了不歸之路。
這個招賢榜,實際上是袁世凱看黎元洪着實可憐,幫肥仔一個小忙,為張振武布設了一個死亡圈套,誘其前往。有關此事之詳情,辛亥元老馬超俊回憶說:
……後來他(黎元洪)聘我為都督府顧問,我因為在漢口設中興分公司,也就樂于任此閑差。此時武漢同志,大家都感到黎元洪無遠見,并輸誠袁世凱,違反本黨主義。當由張振武、方維集合同志,組織鐵血團,邀我參加。大家集議推倒黎元洪,控制武漢。因密議頻繁,聲氣漸盛,消息外洩,被黎元洪偵知,密電袁世凱:以總統名義召見,誘張振武、方維北上,他們在北京被捕殺。黎元洪同時圍搜鐵血團本部,逮捕百餘人,得該團名冊。黎以我為都督府顧問,而竟參加此事,更為銜恨,遂将我捕獲,送陸軍監獄。此事聞于總理,遂托伍廷芳、溫宗堯、吳稚晖聯名向黎具保,乃得于民國2年4月30日獲釋,計系獄8個月。
馬超俊的回憶,給我們透露了一個天大的秘密,帶來了一個時間上的疑惑:
馬超俊在漢口設中興分公司——這家公司,原本是革命黨的秘密機關,馬超俊身負雙重身份,又秘密加入鐵血團,隐約透露出鐵血團的幕後真實情況。但我們仍無充足證據認定張振武的鐵血團是同盟會的秘密布局,最多只能說,鐵血團倒袁及張振武事件,同盟會也是當事者之一。
另一個困惑是,鐵血團究系何時被黎元洪搗毀的。
目前的資料多指證黎胖子搗毀鐵血團是在1912年7月份,而張振武一行是8月10日才抵達北京,這其中有一個時間差,導致我們無法對事情的緣由進行明晰地分析。但既然革命元老馬超俊證實:黎氏搗毀鐵血團是在誘張振武、方維北上之後,有此一說,足證張振武事件是袁、黎二人聯手,合力應對同盟會奪取天下的一場隐秘激戰。
這場激戰錯綜複雜,複雜到了無以複加的程度,但大致可分為四門一片花。
四門者,乃蔣翎武門、張振武門、二奶門及南湖馬隊門。片花則是荊楚游俠黃祯祥——也就是在江面上截住棄官私逃的唐紹儀的那個盒子炮。
首先是蔣翎武門。話說張振武的鐵血團秘密活動,準備打掉肥仔黎元洪,卻不知這一切機密盡由共進會的李忠義報于孫武,于是孫武指使李忠義速速向黎元洪報告,并獻上妙計:
殺祝制六,借以張大其事,波及無辜,為一網打盡之計。(見《民立報》1912年8月19日《蔣翎武致孫武書》)
肥仔黎元洪大喜,立即出動近衛軍及警察,将鐵血團的巢穴抄襲,逮捕了原文學社成員祝制六、江光國、騰亞綱,搜出檄文、布告、文書、名冊、徽章、令旗、傳單、願書等多樣證物。
然後黎元洪把革命元勳蔣翎武叫過來:蔣翎武,你是文學社的頭子,眼下這三個人,都是你的部下,所有的證物都拿給你看了,你說這事該怎麽辦,給句話吧。
最終的結果取決于蔣翎武的表态,所以此一階段稱之為蔣翎武門。
那麽面對自己部屬的生死,蔣翎武會說什麽呢?
他說:我與他們道不同,志向亦不同,不相為謀。
這句話,決定了祝制六等人的命運。
黎元洪聽了,手一揮:如此,軍法處置。
祝制六、江光國及騰亞綱三人被槍決。
次日,軍警和黎元洪的衛隊突入法租界,再行捉拿鐵血團骨幹多名,而後大出告示,聲稱黎元洪無意追究,亂黨名冊已然銷毀,決不株連。
還有一個李忠義,此人由孫武擔保,從黎元洪這裏領取到酬金1000元,從此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蔣翎武門至此關閉,此時武昌三武,已不複存在。
【08.大肥仔有大狠手】
卻說鐵血團遭共進會的孫武所破獲,同盟會得報,登時大嘩,遂發來電報,要求孫武對此做出解釋。孫武假裝沒有收到電報,置之不理,同盟會氣憤于心,卻是無可奈何。
此時張振武及方維一行,已經到了北京,正在社交場上邀朋會友,呼風喚雨。3日後,黎元洪的秘書饒華生及軍官十餘人,攜黎氏的秘信,乘快車飛抵北京,直趨袁世凱府邸,告訴袁世凱武昌那邊已經擺平,這邊可以動手了。
袁世凱便吩咐在東交民巷的六國飯店,設下盛大晚宴,邀請張振武、方維飯局。二人到場之後,早有北洋段芝貴、陸建章等人迎着,于是衆人入座,暢飲開懷,把酒臨風,不勝喜洋洋者也。
晚十時,歡宴散盡,張振武離開六國飯店,驅車返回寓所。北洋段芝貴在後面不遠不近地跟着,到得前門,段芝貴加快速度,追了上來,取出一樣東西給張振武看:張将軍,你看這是何物?
張振武探頭仔細一看:嗯,好像是張逮捕令。
段芝貴:張将軍果然是慧眼如電,一看便知,這就是逮捕你的軍令……突然之間放開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