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進宮
掌燈時分,灰衣青裙的宮人魚貫而入,捧着銅盆、面巾、香胰、睡袍等物。今晚該張保值夜,他親自倒水,試了水溫,把毛巾浸濕又擰幹。
“萬歲爺,該就寝了。”
隆慶帝摘下鼻梁上的眼鏡,走下禦座,身旁伸出一只手,扶他走了出去。
張保幫隆慶帝仔細洗臉,泡腳,換上睡袍。隆慶帝穿着綿軟的廣袖睡袍,說道:“也伺候你小主子爺。”
張保躬身應下,先前扶皇帝的少年卻說:“不用,這些都是我自己來。”
隆慶帝一笑,說:“你如今可不是謙王府的侍衛了。”
原來這人正是前些日子進宮的林淵,不,如今該叫桓淵了。
張保已經重新調好了水,擰幹了毛巾,要幫桓淵洗臉:“小主子爺,奴婢伺候您。”
桓淵接過毛巾,往臉上抹了抹,說:“不管是侍衛還是別的身份,力所能及的事,我能自己做就自己做。”
張保尴尬的看向隆慶帝,隆慶帝搖搖頭,并沒有責怪的意思。
“你叔父這樣調/教你,朕是既欣慰,又心酸吶!”隆慶帝靠在床頭,嘆了口氣。
桓淵沒吱聲,默默的盥洗更衣,睡在龍床下首的卧榻上。
這幾天,他幾乎和隆慶帝同吃同睡,溫貴妃的人是針紮不進,水潑不進。他也算看明白了,禦前的人一個掌印太監張保,一個秉筆太監朱長虹,都是可用之人。至于另一個姓苗的秉筆太監,別看萬歲有時候用他,但都用在惡處,那是把刀,用完了必須扔。
桓淵回憶起自己被謙王帶進宮的情形,他們沒有直接來見隆慶帝,而是先去壽康宮見太後。
太後年事已高,幾乎在壽康宮足不出戶。隆慶帝也極少來此,宮中常年昏暗,宮人不多,只有幾個積年的老嬷嬷。
謙王倒是時常來盡孝,每當謙王來時,壽康宮總要點亮燭火,以防太後看不清人。
這一次,太後不止看到了謙王,可她一時還沒有認出桓淵來。
“太後,您可還記得十多年前宮裏曾有過一個孩子。”謙王不兜圈子,直接說了出來。“吳妃在冷宮産子,當年劉皇後還在世,和您時常接濟那孩子。那孩子三四歲的時候,就總是避開人,偷偷從冷宮跑出來,跑到您這兒來要吃的。”
“怎麽不記得?吳妃也是個伶俐人兒,冷宮裏沒吃得,她就把吃得藏在牆磚裏,搜宮的人沒搜到,她這才能生下孩子來。那孩子命大,是個有福氣的,能長到六歲也不容易。就是可憐了劉皇後,唉,我是占着太後的便宜,沒被處死啊!”太後想起陳年舊事,眼淚止不住的流,這些年她的眼睛已經不好使了,再多流幾次眼淚,眼該瞎了。
謙王道:“如今那孩子長大了,回來看您了。”
桓淵上前幾步,跪在太後跟前,道:“祖母,孫兒回來看您了!”壽康宮還是兒時的模樣,幾乎沒什麽變化,他總是貓着身子,偷偷的鑽進來找祖母。祖母有個點心匣子,每次他來,就從上了鎖的櫃子裏拿出來給他吃。
太後湊近了仔細瞧,顫顫巍巍的伸出手,一遍又一遍的摸他的臉。
“是……是……是淵哥兒回來了?”太後的手抖得越發厲害,“把燈都點亮了,拿我跟前來,我要看我孫子,我要看我的孫兒!”
夕嬷嬷把所有的蠟燭都點亮了,擺滿了炕桌。
太後終于看清楚了,這輩子她都沒這麽清楚過。
“像,真像!”太後一面說一面點頭,“像吳妃,像小時候那個俊孩子,就是不那麽瘦了,你叔父養得你好啊!真壯實!”
說完,她忽然又想起什麽似的,對謙王道:“你怎麽把他帶進來了,還有沒有人知道,要是讓她知道了,這孩子活不成啊!”太後又哭了起來,她年紀大,哭久了聲音嘶啞。“老天爺啊!這是皇帝最後的血脈了,您可千萬得留着他呀!”
謙王心生恻隐,勸慰道:“他長大了,已經不是當日的六歲孩童,這些年學了很多本領,已經懂得自保。”
太後止住淚,怔怔的問:“你想讓他見皇帝?”得到肯定的答案,她嘆道,“我以為你總會等到那老婦死了,這後宮還是那老婦只手遮天。”
謙王道:“若是連這點都應付不了,以後如何應付朝堂上那些心機深沉的大臣們。”
太後只是嘆氣,最後說:“既然你已經決定了,好吧,我就算豁出這條老命,也會護他周全。這不光是為了淵哥兒,還為了咱們大齊的百年基業。”
連太後都拿出了決斷,桓淵怎能再退縮呢!
于是,桓淵見到了自己的父親。
雖然他在宮裏長到六歲,可他卻從未近距離的見過自己的父親,以前只隔得遠遠的,見過皇帝的銮駕。
“你是吳妃的孩子?”沒想到,隆慶帝竟然一眼就認出了桓淵,“你和你娘長得真像。”
桓淵諷刺的一笑:“陛下還記得吳妃嗎?”
隆慶帝并未因他的無禮而生氣,腦海裏浮現出吳妃那種出塵脫俗的臉,還有她溫柔可人的性子。那是個好女子,只是命不好。
這話他沒說,若說了,只會引起桓淵更大的憤怒。
“朕以為你在六歲就落水死了。”
太後接口說道:“死的是我宮女的兒子。”那年那日,壽康宮放出宮的宮女花蕊回來看望太後,帶着自己的雙胞胎兒子。
或許真的是冥冥之中的注定,太後正稀罕的看雙胞胎呢!溫貴妃就帶人闖了進來,太後生怕吓着孩子,就讓花蕊帶着孩子先藏起來。
溫貴妃要不到人就不肯走的架勢,根本不管這裏是壽康宮,也不把太後放在眼裏,一聲令下就命人搜宮!
花蕊把雙胞胎其中之一的孩子推了出來。
似乎預感到這孩子的悲慘命運,花蕊抱着另一個兒子泣不成聲。
果然,溫貴妃把孩子帶走不過三天,孩子就死了。另一個則被謙王送往南直隸,便是如今的趙昭。
聽完太後的話,隆慶帝緩緩點頭:“原來如此,那花蕊……”
太後冷冷道:“花蕊死了,死于急病和愧疚。”但凡有些良知的人,縱然做出舍身取義的事,還是會悲痛欲絕吧!
“朕會給花蕊追封,也會把趙昭接到京城,好好重用他。”有了隆慶帝這句話,趙昭的前途不可限量,也代表着,他會保下桓淵。畢竟,這真的是他在世上唯一的血脈了。
原以為自己沒有血脈在世,死後只能傳位于兄弟,供奉也只能由兄弟的兒子來供奉。這下好了,還能受到親生兒子的香火,哪怕現在就閉眼去了,也已知足。
但他還是舍不得現在就死,倒不是因為忽然有了兒子,而是因為自己若先死了,溫貴妃怕是要被人生吞活剝!所以,無論自己的身體多麽糟糕,一定要走在溫貴妃後頭,不讓她活着被人欺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