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賈元春卻像是沒看到她的表情變化,續道:“這些話兒,本該是私下裏說的,沒想到卻讓你聽了去。也罷,聽到了也好,既然已經把話說開,那便索性一并揭開了罷。娘的意思我知道,自打我進宮之日起,府裏便一直諄諄叮囑,萬事都要以榮國府為上。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我都與阖府上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雲……”她兩次想叫江菱的名字,但不知為何,兩次都剎止住了。
江菱站起身來,稍稍往後退了半步,假裝洗耳恭聽,卻已經做好了随時離開的準備。
她們兩個都是女子,江菱的身體又比常人要好。假如真的要離開,那自然是無人能攔得住。
賈元春稍稍喘了口氣,用帕子淨了淨面,江菱這才發現,賈元春的臉色确實比往常要差一些,但仍舊稱不上是病容。緊接着賈元春又道:“你現在如今的情形,與我一般無二。萬歲爺的心一貫都是冷的,于他而言,這世上的人只分兩種,能用的,不能用的,餘下的,便都是死人了。再加上太後對你亦頗有微詞,雲……你的情形,實際上,是比我還要稍差一些的。”
江菱安靜地望着她,不置可否。
賈元春以為她被自己說動了,便又續道:“娘的話雖然難聽,但有一句話還是在理的:在這宮裏生存艱難,唯有你我二人聯手,才能好過一些。外祖母曾說過,這後宮便是半個小朝堂,前朝的風雲糾葛,倒有大半會傳到後宮裏來。誰的娘家不好過,在宮裏自然也就……有些話不必說得太清楚,你我都心知肚明。現如今我在這宮裏無人可用,唯有一個你了。我可以起誓,只要這回事情順利,你便與我共享榮華,如何?”
江菱安靜地聽完了她的話,良久之後,才輕聲道:“要是,我不願意呢?”
她現在才真正明白過來,王夫人三番五次看自己不順眼,卻仍舊想要拉自己入夥的原因,是因為賈元春在宮裏無人可用。從上半年見到賈元春開始,她們就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意圖從來都沒有變過。即便是現在,也未曾改變。
但是,憑什麽?
江菱心裏有些微惱,稍稍瞥了王夫人一眼。王夫人正在背對她,一粒粒地撚着佛珠,喃喃自語。賈元春仍舊躺在床上,手邊放着那張心疾的診斷書,等待她的回應。江菱笑了笑,一字字說道:
“既然貴妃娘娘已經知道症結所在,又何必非要用這一個辦法不可?油盡燈枯便要添油,而不是設法在宮裏孤注一擲。二太太是聰明人,有些話我也不會說得太過明白。但凡榮國府裏的上上下下争氣一些,也不會到現今這個地步。一步錯,步步錯,二太太當真以為,這是在對症下藥麽?”
王夫人猛然回身望着她,一粒粒撚着手裏的佛珠,臉色驚疑不定。
江菱冷笑道:“我與二太太素來積怨已久,二太太自然可以當我說的是瘋話。但不管如何,我都已經與榮國府沒有什麽幹系。貴主兒想要用心疾來給自己加注,又想用我來給自己增添砝碼,主意倒是極好的。可惜泥人尚且有三分土性,這事兒我做不來,也斷然不會去做。你們最好的辦法,其實是自救,而不是将主意打到旁人身上。”她可沒有義務幫榮國府走出泥潭。
王夫人冷然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江菱又笑了笑,道:“自然是字面兒上的意思。這些話二太太聽進去了也好,沒聽進去也罷,總之這是我最後一回提醒二太太。從今往後橋歸橋路歸路,我同這事兒再沒有什麽幹系,也請二太太休要将主意打到我的身上。我、甚、是、不、喜。告辭。”
言罷,她朝賈元春施了一禮,自行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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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不想趁着這回出出氣,但江菱這段時間的煩心事兒太多,同樣要小心翼翼地維持着一種平衡,榮國府在這時候打這種主意,無疑是讓她大為光火。再加上……
算了。
江菱腳步一轉,轉回到自己常去的那座假山下,獨個兒生悶氣。
王夫人和賈元春最初的那些話,她一點兒情緒波瀾都沒有。大概是因為當日在榮國府裏的遭遇,心裏郁悶的緣故罷。再加上後來賈元春的那些話,确實讓她心裏不快了。江菱靠在假山上,揉了揉太陽穴,腦子裏隐隐作痛。
這事兒跟她有什麽關系呢?
康熙和太皇太後用了十多年的時間,等着榮國府和寧國府自己把自己蛀空,然後順勢推掉,這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兒了。不管他們再怎麽騰挪,多半都只能修修補補,再也興不起什麽大風浪。
再加上從前的那些——江菱發現自己不能想,一旦想起當初的那些遭遇,便忍不住大為惱火。
她在假山下坐了好一會兒,直到感覺好一些了,才起身預備回宮。在回宮的路上,她看到了五六個太醫院裏的醫師,還有針師和藥師,正提着箱子往賈元春的宮裏走去。江菱搖搖頭,不再管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徑自離去了。
江菱離開之後,賈元春才又重新躺回了床上,臉色愈發地差。
王夫人臉色已經接連變了幾變,想起江菱剛剛那句“但凡榮國府裏的上上下下争氣一些”,又氣不打一處來。府裏的爺們兒确實是有些不争氣,但這能怪她麽?現在阖府上下誰不是費盡心思想要保住自己,連丫鬟們的月錢都裁撤了一半,還放了好些丫鬟出府,要是賈元春這裏能說得上話,他們哪裏還用得着這樣辛苦?早該同往年一樣了。
至于賈元春方才所言,“萬歲爺一早便知道”雲雲,王夫人卻不敢茍同。
于是王夫人便道:“你且莫心急,總歸是有辦法的。‘萬歲爺一早便知道’雲雲,實在是有些杞人憂天了。你想,府裏上上下下白多口人,即便是瘦死的駱駝,還比馬大呢,只要這一關熬過去,将來還不是事事順遂麽?你且安定一些,等事情了了……”
話音未落,外面又響起了篤篤的敲門聲,仍舊是抱琴。
“二太太。”抱琴道,“外面來了幾個太醫,說是要給姑娘瞧病。”
王夫人緊着念了聲佛,又道:“你且仔細些。莫要讓旁人瞧出了端倪。前兒祖母同你說的那些話,你得牢記在心裏。好了,你且歇着罷,我回去瞧瞧寶玉。”
賈元春躺在床上,緩緩地點了點頭。
等王夫人走後,抱琴才帶着太醫們進來,給賈元春診了脈。前兩位太醫的診斷是心疾,加上賈元春的臉色又差,太醫們便索性不功不過地認了心疾,又開了藥方,這才告辭離去。
賈元春靠在床上歇了一會兒,又問道:“江菱她離去了麽?”
抱琴點頭道:“應當是離去了。姑娘可還有旁的吩咐?”
賈元春搖搖頭,用力擰了一下眉。王夫人的意思她自然是知道的,也正是照着這個意思做的。但現在的情形卻大大地出乎她的意料。除了幾個太醫之外,便再也無人到她宮裏來,冷凄凄的,簡直就像是——
連豎起來當靶子的價值都沒有了。
這個認知讓賈元春感到全身發冷,又喚了抱琴過來,細細叮囑了兩句話。抱琴先是不解,但因為賈元春堅持,便應了下來。于是晚些時候,抱琴便帶着一些小禮物,來到了江菱的屋子裏。
江菱仍舊在為白天的事情頭疼,見到抱琴,便不鹹不淡地問道:“抱琴姑娘到我這裏來,可是有要緊的事兒麽?”言下之意是,要是沒有要緊的事兒,便不用再來了。
抱琴笑道:“小主說哪裏話。我們姑娘,哦,是我們娘娘染了重疾,小主心裏記挂着娘娘,白天還去看了一回,娘娘感到心裏快慰,便命我帶了些禮物過來,說是要謝謝小主。”
江菱尚未開口,抱琴便又道:“小主切莫忙着推辭,貴主兒給您示好,總歸是一件天大喜事不是?二太太的話确實有些刺人,但我們娘娘心裏,确實是想與小主結識的。小主您瞧,這是我們娘娘費心備下的幾份禮物,您且收用了罷。”
江菱心裏愈發煩躁,但卻又不知道該如何纾解才好。
抱琴笑了笑,正待将東西留在屋裏,忽然聽見江菱道:“不必了,我正要去探望你們娘娘,這些物件兒,便當作是我給娘娘探病的見面禮罷。來人,扶我和抱琴姑娘出去,我要去探探貴妃的病。”
這些東西是肯定不能留在手裏的,完全就是一枚定時炸.彈。
抱琴尚在怔忡,那兩位嬷嬷便一邊扶着一個,将抱琴和江菱一同扶到了屋外,而且還順帶将她們送到了宮道上。江菱笑了一下,正準備帶着抱琴往賈元春宮裏走,忽然瞧見前面遠遠走過來一列人。她不欲理事,便帶着抱琴和嬷嬷,暫時避到了假山後面。
抱琴氣道:“你……”
江菱捂住她的口,在假山後面,靜靜地等着那些人過去。
為首的大約是一位女官,或者是一位嫔妃,聲音比旁人要稍微大一些,清清脆脆的,帶着些許冷意:“怎麽,病了?還是心疾?你的消息沒錯兒罷?……沒錯,沒錯就好,就怕她是裝病,想在太醫院那裏讨些便宜行事的物件兒。什麽?你說太醫開的藥方模糊不清?這……”
抱琴聽見那人的聲音,瞳孔微微一縮,亦在江菱手底下掙紮起來。
但江菱的力氣比她要大些,因此兩人便安安穩穩地站在假山後,還有兩個嬷嬷幫着擋住了視線,聽見那人繼續道:“如此說來,這心疾多半是假的了。雖然在八月間,也就是傳聞中‘貴妃剛剛染上心疾’的時候,确實被德嫔狠狠地氣了一回,但那時她可一點事兒都沒有。哼,心疾,這個詞兒倒是用的妙。等回宮之後,我還要好好地送她一份兒禮物。”
那個聲音慢慢地遠去了,連帶着宮女們的腳步聲也漸漸地聽不到了。
江菱松開了抱琴,卻看見抱琴臉色煞白,似乎聽到了什麽不該聽的事情。
江菱又朝嬷嬷們望了一眼,嬷嬷們用口型跟她說道:那是宜嫔。
噢,宜嫔。
江菱暗想原來如此,有宜嫔去折騰賈元春,她多半便顧不上自己了,于是心情稍稍松快了一些,朝其中一個嬷嬷點了點頭,示意她留在這裏,又轉頭朝抱琴道,“走吧,抱琴姑娘。”
抱琴精神有些恍惚,連江菱話裏話外的意思都沒有聽出來。
江菱朝另一位嬷嬷點了點頭,便與嬷嬷還有抱琴一道,一同去了賈元春宮裏。
賈元春仍舊病歪歪地靠在床上,臉色很差,手邊擺着幾張墨跡未幹的藥方,江菱很快說明了自己的來意,将東西留在賈元春宮裏,便徑自告辭離去了。賈元春面色驚疑不定,忽然瞧見抱琴的臉色更差,便招了她上前來,問道:“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兒?”
抱琴附在賈元春的耳旁,低聲說了兩句話。
這回輪到賈元春的臉色變了。
宜嫔。
那可不是個好相與的角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