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等到了十月間,一行人終于回到了京城。
已經到了深秋時節,夜間已經起了一層薄薄的霜,連帶着秋雨也變得寒冷起來。康熙帶着江菱回京的事情,在宮裏引起了軒然大波。她在回宮的路上,曾聽到過不少竊竊私語,都認為康熙這樣的舉動,多半是要提份位,但不知道是往上兩級還是一級。
語氣酸溜溜的,仿佛在談論一件天大的事情。
江菱聽了片刻,便照常從她們身邊走過,與嬷嬷們一同回到了太皇太後宮裏。
康熙沒有別的吩咐,那便意味着一切如常,她照常住在太皇太後宮裏,康熙也照常過來看看她,陪着她入睡,然後再回到東暖閣裏繼續批折子。今年确實是多事之秋,一是沙俄在遠東攪事,二是漠西蒙古噶爾丹部落坐大,康熙費了很大的勁,都沒有把那地兒給拿下來。雖然江菱确實有後世的記憶,但她終究不是圖書館,能偶爾記得一個彼得大帝和尼布楚條約,已然是萬幸。
哦,再有一個就是江南。但江南的事情,江菱更加是兩眼一抹黑,半點不知。
于是日子便這樣不鹹不淡地過着,一連等了十餘天,康熙那裏都沒有消息。
沒有提份位,沒有傳召,沒有過多的交集。
除了在每晚入睡的時候,康熙會過來陪陪她之外,其餘一切如常。
江菱回宮的事情,就像是投進大海裏的一枚小石子,在初泛起微微的漣漪之後,便杳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在一開始,還有人在談論江菱到底什麽時候提份位,畢竟她是唯一一個被康熙帶到熱河伴駕的嫔妃;但慢慢地,康熙那裏沒有了消息,江菱的日子,便也慢慢地複歸了平靜。
但惟有江菱自己知道,在這後宮裏,這份兒平靜到底意味着什麽。
保護,無處不在的保護。
不管是讓她留在太皇太後宮裏,還是日常的淡漠,都是為了讓她顯得毫不起眼。惟有在晚間入睡的時候,康熙才會偶爾多一些笑聲,照常哄她睡去。她曾以為康熙會在晚間召人過去,直到有一天無意中聽梁大總管提起,所有的綠頭簽都被一并撤掉了,且原因未明,才猛然怔住。
——他瘋了不曾?
事實證明康熙皇帝瘋掉的事情不止這一件,負責起居注的官員曾經再三提醒康熙,這麽做不對,康熙瞥了他一眼,冷笑道:“朕連國史都能批閱,何必管你一個小小的起居注?”
于是史官沉默不言,如實記載了康熙的蠻橫作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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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二十天,風平浪靜,沒有波瀾。
就連太後那裏,都沒有什麽動靜。
江菱終于按捺不住,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偷偷将太後拉到了自己的夢境裏。
經過長時間的練習,江菱對異能的掌控程度又提高了一些。在最開始,她只能将身邊的人拉到自己夢裏,因此才鬧出了那麽大動靜;但現在,她已經能将方圓一百米範圍內的人帶到自己的夢裏,而且還能指定某一個人,因此今晚的動靜,便不如上回那樣大。
一縷淡淡的香氣彌漫在紫禁城裏,沒有半點聲息。
……
江菱重現了當日回京的場景,秋雨綿延,萬籁俱寂,康熙皇帝走下車辇,将手裏的東西交給典儀官,便徑自回了乾清宮。太後跟在太皇太後身側,表情迷茫,似乎沒有意識到這是一場夢。
直等到江菱從那輛小小的馬車裏走了下來,太後才猛然驚醒,上前兩步,皺眉道:“你……”
江菱站在秋雨裏,等待太後的駁斥。但僅僅只過了一瞬,太後便回過頭,看着康熙皇帝消失的方向,幽幽地嘆了一口氣,随即又看向太皇太後,輕聲道:“母後還是,勸一勸玄烨罷。”
太皇太後不解地望着她,不明所以。
太後輕輕拍了拍自己的額頭,笑道:“是我年紀大了,居然忘了母後尚不知此事。”随後朝江菱那邊望了一眼,眼裏頗有些埋怨和責備之意。江菱垂下目光,暗想,原來不是那天的事情啊。
……
于是場景又變,太後和太皇太後一同走在禦花園裏,仍舊是連綿的秋雨。
太皇太後緩步走在雨中,問太後道:“那天玄烨同你說了些什麽?”
那天到底是哪一天,江菱不知道,因此只能模糊地提起一個大概,暗示太後說出當日的話。太後果然停住腳步,朝乾清宮的方向望了一眼,道:“那日玄烨來給我請安,我便告訴他,雲常在應該留在熱河,而不是帶回紫禁城。這事兒不妥當。”
太皇太後顯然被挑起了興致:“哦?”
太後撫了撫胸口,道:“但玄烨卻同我說,‘沙俄之事,母後切莫聽信謠言,亂了自己的分寸。前日在熱河,朕已經将事情處理得妥妥當當,斷不會有國運衰敗之理。’”
太後說到激動處,語調略微高了一些,又道:“我對他說:‘此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你是皇帝,容不得有半點差錯。不管那位女子的生辰八字,到底是與國運相沖,還是與國運無關,為了你自己着想,都應該将她留在熱河。橫豎不過是一個常在,即便是父親的官職高些,你在朝中多安撫安撫,也就是了。’但母後你猜,玄烨都說了些什麽?他說,‘沙俄之事已經了結。國運之事與她無關。’我、我簡直看到了第二個先帝……”
太後猛然剎住了話頭,似乎是提到了什麽不該說的事情。
太皇太後笑了笑,望着太後,示意她繼續下去。
太後嘆息一聲,續道:“罷了,橫豎不過是個夢。母後你知道麽,玄烨是在護着她。他看到過自己的父皇的舊事,知道在宮裏不能将她捧得太高,否則又是一場腥風血雨。于是他要将她仔細妥帖地藏起來,護在自己的羽翼下,幾乎連我都瞞了過去。要不是偶然聽說他撤了綠頭簽……”
忽然之間,太皇太後低低地說了一聲“原來如此”。
太後朝天上望了一眼,道:“是啊,原來如此。玄烨實在太過小心謹慎,與先帝當初的做法迥然相異,因此即便是在宮裏,也沒有人知道他的心思。這些年,他又何曾有過這樣的舉動?”
……
夢中的場景又變了。這回是在太後的寝宮裏,對面坐着康熙皇帝。
太後猛然站了起來,朝康熙走過去,指着他道:“你……你怎麽能……”
康熙皇帝的面前擺着一盞茶,杯沿升騰起了袅袅的白霧,面容有些看不清晰。太後深深地呼吸幾下,斥責道:“‘國運之事,不過虛妄,朕自為之’,你怎能說出這樣的話。先帝的教訓難道還不如讓你警醒麽?你是皇帝,一言一行都要仔細思量,哪裏能像這樣胡作非為!”
康熙皇帝沒有說話。良久之後,才道:“母後息怒。”
太後哪裏能息怒。既然這是一場夢,那她便将往日不能說的話,全都一股腦兒說了出來。
……
夢境結束了。
江菱頹然地靠在牆上,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萬萬沒有想到,居然會是這樣一個結果。
她重新閉上眼睛,摸了摸枕頭底下的菱花鏡,心裏頗有些不是滋味。
于是日子便這樣平靜地過去了。太後沒有再提起熱河,也沒有把江菱叫過去問話。康熙仍舊日複一日地來看看她,每天小坐片刻,而且剛剛是卡在了給太皇太後請安的時間點上。宮裏關于江菱的傳言慢慢平息了下去,不管是最開始的“八字與國運相沖”,還是後來的“獨自伴駕到熱河”,都在康熙刻意的忽視下,慢慢地變成了一灘死水。
在第二個月的初一,江菱出宮見了一趟林黛玉。
林黛玉仍舊是那副模樣,不過是話多了一些,拉住江菱的手,細細叮囑道:“你在宮裏一定要小心些,水可深着呢。我無意中聽見外祖母跟舅母說,‘事已至此,那便顧不得了。你進宮一趟,讓元春照着原本的計劃做。現在阖府的榮華都系在她一個人身上,要是元春那裏也不行了,那便真的是完了。’外祖母還說,‘聽聞江菱與元春情形一樣,都是室身。’阿菱,什麽是室身呀……”
江菱恨不得捂住林黛玉的嘴,但看着她懵懂且無知的表情,又下不去手。
林黛玉一雙眼睛撲閃撲閃的,又道:“外祖母說了好幾遍宮裏險惡,你留在宮裏,一定要仔細一些,記住了麽?上回你受了這樣重的傷,我聽舅母提起時,幾乎連魂兒都吓散了。幸虧你沒事,否則呀,我還得去求求北靜王,讓我到宮裏看一看你。”言罷抿嘴一笑。
這已經是江菱第十五次聽她提起北靜王了。
林黛玉說了一會兒北靜王,又拉拉江菱的手,道:“我還聽舅母說,皇上這段時間冷落了你。阿菱你要是煩悶,不妨出宮來‘禮佛’罷,橫豎有我陪你說說話兒。這些日子府裏變故疊生,我連個說話兒的人都找不到了。湘雲一來我就……”她撅着嘴不說話。
江菱婉然一笑,又費心哄了好一會兒,才哄得林黛玉破涕為笑。
等到晚間的時候,江菱與林黛玉各自分開,才見到了那位北靜王。北靜王是來接林黛玉的,而且看林黛玉的樣子,已經不是第一次這樣做了。江菱思忖片刻,将這件事情記在了心裏,預備等回宮之後,再找年老的嬷嬷們問一問,這位北靜王到底是什麽來路。
但江菱剛一回宮,便聽說貴妃一病不起,而且已經病了整整兩個月。
而且據說,是心疾。
心疾二字可大可小,在太醫們的如花妙筆之下,自然也是可大可小。王夫人第一時間便進宮了,比江菱回宮的時間還要早上兩個時辰。再仔細一推算,從現在往前推兩個月,是……
俄國元老院剛剛回函的時間。
江菱悟了。
她想起林黛玉剛才的那一番話,又想起前些日子,太後在夢裏說的那些話,心情頗為複雜。
正待回自己屋裏歇息,忽然面前匆匆走過來一個人,看起來頗為眼熟。等走近了江菱才發現,居然是王夫人身邊的彩雲。小半年的時間不見,彩雲變得成熟了一些,也不再像先前那樣唯唯諾諾了。見到江菱的第一面,彩雲便道:“見過常在。我們太太想見您一面。”
彩雲對她的稱呼是常在,言辭間頗有些恭敬之意,顯然仍不知道當年的事情。
江菱思考片刻,慢慢地說道:“但我亦有些不适,怕是要辜負王夫人厚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