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哦。
江菱盯着面前的藥碗,露出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康熙見狀,又搖頭笑了笑,走到屋裏,在江菱的對面坐了下來,兩根手指輕輕地叩了叩案面:“怎麽了?不樂意喝藥?”
周圍的嬷嬷們俱驚了驚,稍稍往後挪了兩步,給江菱遞了個眼色。
江菱沒看懂嬷嬷們的意思,但康熙的意思她卻是明白了。她用小勺子在藥碗裏攪了攪,看着碗裏黑漆漆的一片漣漪,還散發着中藥特有的苦澀味道,便又暗自皺了皺眉,屏住呼吸,用小勺子挖出一點湯藥,慢慢地含在口裏。
康熙又笑,一動不動地坐在她的對面。
江菱不知道他又起了什麽念頭,但嬷嬷們既然拼命使眼色,那想必也沒有什麽好事。她将那些苦藥,慢慢地一點點地咽了下去,緊接着是第二勺、第三勺……中藥本就苦澀,等放到常溫狀态,更是苦不堪言,尤其是太醫換過藥方之後,那黑漆漆的一大碗,簡直能讓人欲哭無淚。
但江菱還是一勺一勺地,慢慢地把藥喝完了。
碗裏還剩着一點殘渣,但嬷嬷們已經把藥碗收了回去,又用帕子替她擦了擦殘留的藥汁。她接過帕子,朝嬷嬷們點了點頭,嬷嬷們便應聲退下了。康熙直到這時才笑道:“走罷。”随後自然而然地帶着她,走到了外面。
此時已經是黃昏将盡,夕陽餘晖仍舊有些刺目。
江菱舉袖遮擋住陽光,忽然聽見康熙笑道:“朕倒是忘記了。”便攥住她的手腕,帶着她轉了個彎,朝另一條小路走去。江菱有些驚訝地看着他,但卻只能看見一個側臉。康熙沒有再說話,身邊也沒有帶人,僅僅是攥着她的手,繞了彎路,走到一排簡陋且隐蔽的小屋子面前。
康熙松開她的手,便有兩位太監走上前來,打着千兒問了聲安。
康熙颔首,又問道:“那兩人如何了?”
一位太監答道:“回皇上話,還是那副老樣子,倔呗。”
康熙略一擡手,另一位太監便喀嚓兩聲,打開了其中一間小屋子的門。這裏大概是從前的雜物間,裏面昏暗且混亂,還隐隐散發着些黴味兒。屋子的正中央坐着一個高鼻深目的男人,從衣着和外形上看,倒像是江菱前不久見過的那位俄國人。他的腳邊還放着一套完整的食盒,食物還冒着熱騰騰的氣,顯然是剛剛送來未久。
江菱有些驚訝地望着康熙,等待他的解釋。
康熙笑道:“上回你——你們下去罷。”言罷朝那兩個太監使了個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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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監們會意,又打了個千兒,退到小屋子的另一邊去了,康熙這才帶着她走到屋子裏,笑道:“上回你想說來瞧瞧這兩個人,朕沒準。現如今事情已經了結,便帶你來瞧個新鮮。你仔細看看,這人身上可有什麽特異之處?”
這也正是康熙把她帶到這裏來的目的。雖然已經從那兩人口裏問出了一些話,也給俄國那邊遞交了新的函文,但康熙還想問出更多的事情,例如他們來這裏的目的(尤其是欺騙他的目的)。現在趁着空檔,剛好可以讓江菱過來試一試,或許能榨出最後一點價值。
至于為什麽要讓江菱過來,康熙只能歸因于自己的臨時起意,又或者是近臣們找了很久,也沒有找到江菱所謂的那本書,又或者是“那本書”,只有江菱一個人完整地看過。
江菱圍着那人轉了轉,輕聲問:“你能聽懂我們的話麽?你是傳教士?”
那人的眼皮擡了擡,用一種生硬且別扭的音調道:“我能聽懂你們的話。”
江菱偏頭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地上的飯食,忽然端起來走到外面,将那兩位太監找過來,低聲跟他們說了兩句話。康熙站在昏暗的小屋子裏,朝江菱那邊望了一眼,禁不住搖頭失笑。
那位傳教士朝康熙望了一眼,道:“很美麗的一位女士。”
康熙沒有說話。等過了片刻,江菱才重新回到那間屋子裏,朝那位傳教士望了一眼,笑道:“我曾在書裏看到過,你們日常喜歡吃面包。”
現在是現實而不是夢境,她只能含糊地以“在書裏”解釋之。
那位傳教士的表情終于變得訝異,看了江菱一眼,又在胸前劃了一個十字。
康熙心中一動,暗想自己帶她到這裏來,指不定有用,便趁着那位傳教士祈禱的間隙,将江菱拉到一旁,附耳叮囑了兩句話。江菱先是愕然,等康熙說完,才露出一個了然的表情。
——原來是讓她來這裏套話。
真不知道康熙為什麽這樣信任她,或許是死馬當成活馬醫?江菱一面胡亂想着,一面走到那位傳教士身邊,聽着他的祈禱。傳教士念叨了很長的一段話,江菱猜測那是俄語,又或者是別的什麽東歐語言。等傳教士終于念叨完了,睜開眼睛,江菱才輕輕咳了一聲,道:“我還在書裏看到過,你們是從高加索山脈附近,一路往東遷徙,但因為習慣了西歐的生活,又在西面有着大片的莊園和領土,因此很少有人會到這裏來。你——是來傳教的麽?”
很恰當的邏輯。如果不是為了傳教,誰會千裏迢迢跑到這裏來?
傳教士看了江菱一眼,用生硬的語氣道:“是的。”
緊接着剛剛那兩位太監一路小跑,端着一個托盤,盤子裏放着寬寬大大的碟子,碟子裏放着大饅頭、豆子、熟牛肉、生菜還有醬。傳教士看到他的新晚餐,眼珠子終于動了動,轉頭問道:“這位女士,您這是什麽意思?”
江菱笑道:“你應該習慣了冷食和甜食,吃一些吧。”
傳教士的眼珠子又動了動,眼尖地瞥見了托盤裏的銀質餐具和餐巾,終于有些動容。他按照西方人的習慣,先在餐前祈禱了片刻,随後将餐巾拜訪在膝蓋上,将饅頭當成面包,一片片地切開,又在上面塗抹了一些蜂蜜,加上牛肉和豆子,做成一個簡單的三明治,放在口裏慢慢地嚼。江菱仔細打量了一下他的動作,才笑道;“你一定是一個貴族。”
傳教士動作僵了一下。
江菱續道:“普通的傳教士,應該做不到在饑腸辘辘的時候,還在挑剔食物,還将這些食物一片片地切好,按照嚴格的順序進食。唔,我猜你不但是一個貴族,還是一個家教嚴格的貴族。”
傳教士的動作又停頓了一下,進食的速度也放緩了一些。
江菱莞爾一笑,道:“可是你一個貴族,不願萬裏跑到這裏來,又是為了什麽?為了傳播主的福音,還是為了你們的皇帝,或者是大公,或者是公主,或者是皇後,到遠東來開辟新的戰場,恢複你們第三羅馬帝國的榮光?……噢,是你們自稱‘第三羅馬’。”
傳教士驀然站了起來,盯着江菱,一字字說道:“請不要诋毀第三羅馬的榮光。”
江菱輕笑道:“噢,第三羅馬的榮光。我曾……曾在書裏看到過,羅馬帝國最輝煌的時候,曾經把地中海變成了他們的內湖。你們一路東征,是想把貝加爾湖變成你們的內湖,還是想把整個遠東都囊括到版圖裏?我來猜一猜,你身為傳教士,應該是一個先行者,循着馬可波羅的腳步,尋找東方最富饒的地方?或者向東方皇帝宣揚你們的偉大,讓軍隊不戰而怯?還是——”
她猛然剎住了話頭,稍稍後退了半步。
傳教士叽裏咕嚕地說了一長串的話,顯然是在情緒激動之下,不自覺地用了母語。江菱愕然,但眼角餘光卻瞥見康熙微微颔首,便又續道:“但你們的皇帝,卻是不久前才剛剛即位的。我猜猜,是兩年前,還是一年前?你們的元老院,為什麽不像瑞典、奧匈帝國、法蘭西帝國、西班牙或是意大利一樣,從別的國家引進一位王子或者公主,繼承皇位?這不是你們的習慣麽?”
話音剛落,便瞧見了康熙稍有些驚愕的表情。
好吧,西方帝國相互借王子、借公主、借皇帝、借女王的舉動,在東方人看來,應該是極其不可思議的。江菱正待再說,那位傳教士的情緒忽然變得激動起來,叽裏咕嚕地說了很長一串俄文。在急促且焦躁的聲音裏,江菱忽然聽到了一陣輕微的叩牆聲。是真正的叩牆,在這間屋子的隔壁,有人輕輕地叩了三下。康熙笑了一下,再看江菱時,已有了些莫名的深意。
江菱怔住,仔細回憶片刻,确認自己剛剛沒有說什麽露餡的話。
但康熙已經攥住她的手腕,朝那兩位太監點點頭,把江菱帶出了那間屋子。一位太監喀嚓地扣上門鎖,忽然又從隔壁的小屋子裏,走出來一個年輕的官員。官員朝康熙行了一禮,便道:“回皇上,剛才那人情緒激動之下,透露了一些事情。沒想到臣在這裏住了數日——”
康熙略一擡手,阻止了他接下來的話,随後朝江菱望了一眼,示意她在原地等候,便将那位官員帶到五十多米之外的地方,道:“繼續。”
這個距離正常人已經聽不到聲音了,但偏偏江菱的身體比正常人要好一些,因此便隐隐約約地聽到,“臣在這裏住了數日亦一無所獲,沒想到皇上……噢,那人說,要不是為了索菲亞公主,他怎麽會跑到這個鬼地方來。兩位沙皇年幼,而且還有一個人生活不能自理,索菲亞公主差一點就被那些老家夥趕下臺了。唯有擴張,盡情地擴張,才能讓那些老家夥閉嘴。但是又不能激怒東方的皇帝,免得遠東和西伯利亞陷入被動,那些莊園主可不會打仗……哦上帝……他可不能讓那些老家夥從法蘭西或是意大利借一個皇帝過來,那索菲亞公主就危險了……”
江菱聽了片刻,不禁笑了。
等到官員禀報完,康熙才慢慢地踱了過來,笑望着她,道:“走吧。”
江菱應了聲是,腳下加緊兩步,跟了上去。剛才康熙雖然避開了她,但她仍舊能猜測到,那位官員應該是一直住在這裏的,就等着那位傳教士吐露些什麽,但偏偏那位傳教士什麽都沒有說。剛才自己一試之下,那位傳教士情緒激動,便用母語叽裏咕嚕地吐露了一長串的話。
江菱暗想,這多半便是康熙讓她過來的緣由了。
兩個人往回走了一小段路,直到再也看不見那些屋子了,康熙才停住腳步,笑道:“朕也沒有想到,居然會是這樣一個結果。說起來倒是要謝謝你,替朕解決了一個天大的麻煩。”
江菱避開了他的目光,低聲道:“我……”
康熙又淡淡地笑了笑,攥住江菱的手腕,帶着她往前走了兩步,直走到那片大湖的邊上,才停了下來。江菱試了幾回,都沒有能抽出自己的手,忍不住輕聲道:“皇上。”
她沒來由地想起了昨晚那個夢,還有康熙在夢裏說的那些奇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