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康熙停下筆,等待江菱的下文。
江菱謹慎地組織了一下措辭,才道:“我曾聽聞,在數百年前,西伯利亞仍是一片荒蕪……”
沙俄的輝煌,幾乎可以說是那位彼得大帝一手開創的。因此在彼得大帝之前,俄國雖然有帝制和皇室,但權利都牢牢地掌控在元老院裏,與千年前的羅馬帝國等同。也正因為如此,沙俄皇室自稱第三羅馬帝國,不管是平民還是貴族,注意力全都嚴重偏西,對東面的關注寥寥無幾。
那片廣袤無垠的冰原,雖然被納入了版圖,但掌控力仍舊微弱。
直到阿列克謝一世逝世之前,元老院對遠東的那一片,仍舊沒有什麽興趣;他們的注意力基本集中在瑞典或是奧地利,甚至頻頻發動了好幾場戰争。因此,他們的活動範圍,基本都在西面。
至于他們到底是什麽時候到的西伯利亞,江菱已經記不清楚了。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斯拉夫人的活動範圍,長久以來都局限在西面,直到兩三百年後(這句話不能對康熙說),才會慢慢地往東邊擴張;現在的情形,不過是相互試探,相互摸摸對方的底,小打小鬧罷了。
江菱三四次隐晦地提起“他們是打西邊兒過來的”,終于引起了康熙的注意。康熙望了她一眼,重新執筆蘸墨,在紙上潦草地寫了幾個字,似有所悟地點了點頭,低低地說了一句“原來如此”。
打西邊兒過來的斯拉夫人,地廣人稀的皚皚冰原,遠東那一團如迷霧般的局勢,傳教士的語焉不詳,“兩位并立的沙皇,而且還是兩個小孩子”,執政的俄國公主……這一連串的事件被慢慢地串了起來,在康熙的腦海裏形成了一張清晰的網。
有些時候,并非是康熙皇帝想不明白,而是恰恰缺少了那一點關鍵的信息。朝堂之上對沙俄的事情所知甚少,對沙俄西面的那些帝國,則更加是一知半解,因此平時便有些被動。江菱看似不經意地提到的那些信息,恰恰補足了最關鍵、也是最後的一環。
——原來如此。
康熙皇帝笑了笑,擡頭望了一眼身邊的更漏,已經接近亥時了。江菱的話雖然零零碎碎,但從中卻能推斷出不少有價值的信息,有些信息,甚至是他們走下一步棋的關鍵。他将那些字跡潦草的紙張仔細折好,放到小匣子裏,壓在那些折子下方,又緩緩地吐出一口氣。
原、來、如、此、啊。
等明日見到那位傳教士,還有那位俄國的使臣,他會給他們備下一份大禮的。
康熙拟定了明日的對策,便又照着往日的樣子,吹熄燭火,躺在了江菱身側。那天夜裏,他又做了一個夢,在夢裏看見了大片的冰原,還有一位年輕桀骜的皇帝。那位皇帝是典型的俄國人長相,名字很長,但康熙記得那是兩位沙皇當中的其中一個。他帶領的軍隊從西面直到東面,摧毀了前任沙皇留下來的衰朽氣息,讓元老院的那幫家夥終于閉嘴,真正地加冕為皇帝。
雖然沙皇的稱號已經存在了三百餘年,但直到彼得大帝,才真正地為西方帝國所承認。
康熙在那場夢境裏慢慢地走着,從最東面的一片森林,直走到一片皚皚的冰原,緊接着是大片冰封的海洋,還有數之不盡的森林和礦藏。他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是西伯利亞平原,在夢裏一直有一個聲音在告訴他,而且還在引導着他往西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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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西,是沙俄國都,是高大且精致的城堡和宮殿。
再往西走,便是數之不盡的帝國。但不知為何,夢境裏卻起了一層淡淡的霧氣,将那些帝國遮掩住可,看得不甚清晰。康熙忽然有了一種啼笑皆非之感,那種感覺就像是……就像是一個人想要讓他看清那個世界,但因為自己也記不清了,唯有用一層薄薄的白霧将其籠罩,若有若無。
等到天光微明時,康熙才從夢中驚醒過來。不知為何,他又聞到了一縷淡淡的甜香。或許是今年的荷花格外繁盛罷,康熙暗想,随後喚了太監進屋,服侍自己更衣洗漱。
江菱仍舊安靜地躺在床上,仿佛沉睡未醒。
等康熙走後,她才慢慢地睜開眼睛,徹底地松了一口氣。
創造夢境也是需要耗費很大精力的,要不是她的身體經過改造,能維持數天數夜的不眠不休,還真是有些撐不住。不過也正因為如此,才沒有導致白天嗜睡,被康熙發現端倪。
江菱擁着被子坐了一會兒,便喚了宮女進來,服侍自己起身洗漱。
看看書、養養病,一天的時間很快便過去了。等到晚間,康熙皇帝整整比平時晚了半個時辰才回來。剛一進屋,便将江菱抱了起來,眉梢間洋溢着極難得一見的喜意。
江菱剛想要尖叫,便聽見康熙低聲笑道:“你想被外面的人聽見麽?”
這屋子方圓二百米之內,可全都住着人,還有不少朝中的大官,還有大官的随從,還有随從的随從……江菱的臉色白了白,壓低了聲音,道:“請皇上将我放下來罷。”
聲音裏有一絲微不可察的顫抖,雖然已經勉強壓抑住了,但還是被他聽了出來。
康熙一愣,随即多了幾分無奈的苦笑:“你還是……”這樣害怕。
雖然早就知道這個結果,但再一次從她的表情上看出來,康熙仍舊感覺到了一種深切的無奈。
他将江菱抱到床前,将她安放在柔軟的被褥中間,又用盡量溫和的語氣說道:“今日他們被朕詐了一回,抖摟了不少東西,恰好可以借着這個機會,将從前未做過的事情,一并都做個幹淨。你昨晚說,在沙俄與東北邊境的交界處,也即尼布楚河一帶,亦有人居住?”
江菱點點頭,道:“是有人居住。”
康熙又問:“再往西呢?”
江菱仔細想了想,慢慢地說道:“除了北西伯利亞的那一片冰原之外,大都是有人居住的。但不過是人煙稀少一些。而且因為氣候嚴寒的緣故,那裏的居民也……很是窮匮。”
事實上不僅僅是窮匮,而是有許多被遺棄的人。例如囚.犯便是一例。
康熙微微颔首,不知是想起了什麽,眼裏又多了些淺淡的喜意。
江菱仍舊低着頭,盯着面前的青石板磚,稍稍有些出神。
等到兩三刻鐘之後,康熙才又低低道了聲“原來如此”,笑道:“陪朕出去走一走,如何?”
陪康熙到外面走一走,那就是他心情極好的意思了。
江菱猜測他今天的事情應該很是順利,便将剛剛提起的心又放下了一半,應了聲好。
當下兩人便一同走了出去。外面的天色已經全暗了,唯有一彎細細的月懸挂在天空中,四下裏彌漫着淡淡的荷花香氣。康熙聞到荷花香,忽然笑道:“這兩日荷花倒是開得極盛。”
江菱聞言一怔,随即想起自己在創造夢境的時候,伴随而生的淡淡香氣,不禁一笑。
難怪康熙從未問過她,那些淡淡的香氣是哪裏來的。
江菱的腳傷已經全好了,康熙又走得極慢,恰好讓她錯開了兩步的距離,不遠不近地跟着,既不會顯得突兀,又不會顯得怠慢。等走到湖邊時,康熙忽然停住了腳步,那種淡淡的喜意再一次浮上了眉梢:
“朕直到今日才知道,原來他們的皇帝權柄不大。雖然那位小沙皇已經初露鋒芒,但仍舊處在元老院的管轄之下。再加上西伯利亞的嚴寒、路途遙遠、人跡罕至……呵,你可知道,他們除了寥寥的駐軍之外幾乎無人可用?最厲害的一支鐵騎,想要從國都趕到遠東,那真是——”
遠遠不能及。
康熙猛然剎住了話頭,側過身望了江菱一眼,見她仍舊安安靜靜地站着,便啞然失笑道:“朕倒忘了你是女子,多半聽不懂這個。朕已給他們的元老院去了封信,用不了多久便會有回音。遠東……朕倒是想讓他們嘗嘗,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滋味兒。”
一步步地架空,一步步地蠶食。
非如此,難以抵消當日在乾清宮裏的焦頭爛額。
康熙拟定了一套完整的計策,又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等再看江菱時,眼裏已經多了些極淡的溫柔和欣喜。江菱有些不解,稍稍退後半步,背心抵在一棵大樹上,有些不安地望着康熙皇帝。
康熙忽然低笑出聲來,邊笑邊搖頭:“你……”
醇厚的笑聲讓江菱感到一陣恍惚,忽然又有了些莫名的不解。她眼睜睜地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稍稍低下頭,一雙幽黑的眼睛直直望着自己,随後稍稍俯下了身。
江菱瞬間屏住了呼吸,不自覺地攥着了手心。康熙笑了笑,攥住她小小的拳頭,放在手心裏,輕輕地掰開她的手指,一根接着一根,動作輕緩,卻有着不容置疑的堅定。她的脊背抵着樹幹,而康熙則站在她的面前,望着她的眼睛,眼裏有着極淡極淡的笑意。
等到十根手指都輕輕地掰開,被康熙握在手心裏,才等到了一個淺淺的吻,落在了她的額頭上。
“假如當真有所謂的國之運勢,你才是朕身邊,順運勢而生的那一個。”康熙拂去她的碎發,在她的耳旁低聲說道。他将她輕輕地抱在懷裏,如同攏着一只膽怯的鳥兒,稍一用力,便會撲撲翅膀飛出天際,再也找不回來了。
江菱閉上眼睛,等待着接下來的命運。
但是她什麽都沒有等到。
微顫的長睫毛早已洩露了心裏的不安。康熙嘆息一聲,攥住她的手,和她一同慢慢地走了回去。走了三四步,她才慢慢地睜開眼睛,側頭望了一眼身邊的皇帝,越發感到琢磨不透了。
每一次康熙的舉動,都會與前一次截然相反。
她真的已經做了幾十次的心理建設……但好像,通通都沒有用。
等回到屋裏,已經是戌時過半。康熙仍舊沒有動靜,批了一會兒折子,便與她一同歇下了。江菱攥住被角,等了很久,都沒有等到那些可能的動作。她忍不住側過身,望了身邊的皇帝一眼,這才意識到,康熙已然睡過去了。
江菱撫着胸口,閉上眼睛,徹底地松懈下來。
雖然不知道皇帝的真正意圖,但最起碼,他不願意強迫自己。
想起今晚康熙皇帝說的那些話,駐軍,鐵騎,遠東,元老院……江菱暗暗地松了口氣,知道她的那些話,已經在康熙的腦海裏牢牢地紮了根,便阖上眼睛,同樣睡了過去。
或許在夢境裏,她會有一些新的發現和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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