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但是在裝病之前,事情又出了變故。
江菱在屋裏翻了翻黃歷,正準備選一個黃道吉日,好好地生一場大病,但她看到黃歷上的日期,一下子便愣住了:當天是三月二十九,距離下月初一,只剩下不到兩天的時間了。
當初江菱進宮的時候,曾與林黛玉有過約定,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到城郊那座最大的佛寺裏,和林黛玉見面。要是江菱不到,林黛玉便會一直等下去。自從江菱來到這個世界,所遇到的第一抹暖色便是黛玉姑娘,因此不管如何,江菱都不願意讓林黛玉在那裏空等。
裝病的計劃只能暫且擱置,她得先找一個合适的借口出宮。
江菱合上黃歷,開始犯愁。
自從住到了太皇太後的寝宮,不管江菱走到哪裏,身邊總是烏泱烏泱地跟着一大群人。她曾經問過蘇麻喇姑,自己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常在,為何會有這樣超規格的待遇,當時蘇麻喇姑輕描淡寫道:“因為你是住在太皇太後宮裏的。”所以需要身邊随時跟着人。
江菱聞言,唯有無奈地作罷了。
但現在她想出宮,身邊卻跟着一大群人,真是有些麻煩哪。
江菱捧着黃歷,思考了一會兒,便又跑到蘇麻喇姑跟前,期期艾艾地說,自己想要出宮禮佛。
這宮裏的後妃們大都喜佛,蘇麻喇姑便是其中的一個典型。這些後妃們有些是為了心裏慰藉,有些是真心實意地皈依了佛祖,還有些純粹是信了因果報應,因此宮裏禮佛之風一度盛行。江菱以為,要是自己用“上香禮佛”的借口出宮,蘇麻喇姑或許會看在佛祖的份上,放自己出去。
但蘇麻喇姑笑道:“宮裏有小佛堂,你要是心誠,在宮中禮佛也是一樣的。”
于是江菱郁卒。
既然蘇麻喇姑這條路子走不通,江菱便只能從別的地方着手。時間只剩下不到兩天,如果要使計策,最好從宮裏主事的人那裏想辦法。江菱把太皇太後、皇太後、甚至連康熙皇帝都考慮了一遍,最終把主意打到了太後身上。
——為什麽是太後?
——因為太皇太後的意思,就是蘇麻喇姑的意思啊。
現在宮裏主事的後妃,一個是太皇太後,一個便是皇太後,至于身為貴妃的賈元春,早已經被生生架空了。江菱打定主意之後,便找了個借口出去,在禦花園裏兜兜轉轉,不一會兒便到了太後宮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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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找的借口是采摘花瓣,因此便提着一個籃子,一面慢慢地摘,一面閉上了眼睛。
一縷淡淡的馨香從江菱指尖散發出來,不受控制地蔓延而去。她身後烏泱烏泱的那一大片人,都以為是禦花園裏的花香,沒有往別的地方想。江菱一面操縱着那縷香氣,一面繞着太後的寝宮,有意無意地走了一大圈,構造出了一個極為美妙的夢境。
江菱剛剛掌握這種能力,用得還不大熟練,好一會兒之後,才找對了地方。
現在正是午憩的時辰,皇太後正在宮裏歇午覺,忽然夢到了一座空茫的山谷。山谷幽靜深遠,回響着空蒙的佛號聲,一聲接着一聲,層層疊疊,仿佛永遠都不會停歇。
皇太後知道自己在做夢,但她已沉浸在了這場美妙的夢境裏,享受此時的安寧。
山谷裏的霧氣一點點退去,顯出了一個巨大的朦胧的輪廓,恍然便是一間佛寺。悠揚的佛號聲伴随着袅袅的檀香,在空蒙的山谷裏悠然回蕩。皇太後亦是禮佛的,便走到佛寺裏,誦了一聲佛號。
霎時間天邊湧現出大片七彩的祥雲,伴随着悠揚的佛號聲,翻湧,舒卷,飄散,如一幅絢爛至極的畫卷。皇太後的目光穿過佛寺,看見那些七彩的祥雲朝這邊飄過來,淅淅瀝瀝地下了一場金雨。
金色的雨點打在佛寺上,發出空蒙悠遠的聲音。
皇太後只感到心裏一片安寧,仿佛生平從未這樣安寧過。她閉上眼睛,一聲聲地誦着佛號,表情無比虔誠。直到那場金雨淅淅瀝瀝地停了,皇太後才從夢中驚醒了過來。
一室寂然。
皇太後問道:“我在夢裏夢見了一座佛寺,你們有誰見過它?”随後細細地描述了它的模樣。
周圍的宮女們都面面相觑,自稱不曾見過。太監們亦是如此。皇太後有些失望,又不死心地找人問了幾回,才從一位小太監口中得知,皇上新封的那位常在,曾見過這座佛寺。
準确地說,她曾經到過這座佛寺,找高僧們給一面鏡子開過光。
皇太後聞言大喜,當場便找了江菱過來,問她是否見過那座佛寺。
江菱自然是應對自如。因為皇太後夢裏的那座佛寺,就是她一手創造出來的,與自己先前到過的那一座一模一樣。讓皇太後夢到它,不過是為了給自己制造一個機會。
果然皇太後大喜道:“既然你曾經到過那個地方,不妨與我一同去寺裏,給佛祖上柱香罷。”
江菱自然是答應下來了。又因為第二日就是初一,剛好是個上香的好日子,于是擇日不如撞日,幹脆就在第二日去那座佛寺給佛祖上香,以顯示自己的虔誠之意。
直到這時,江菱才真正地松了口氣。
事情妥當了。
第二日一早,也正是下個月的初一,江菱跟着皇太後的車駕,浩浩蕩蕩地往城郊駛去。
那座巍峨的佛寺掩映在樹木之中,雖然有些不起眼,但确實是城郊最大的一座佛寺了。江菱陪着皇太後進到佛寺,又上了香,添了香火錢,還陪着抄了一會兒經書,才偷了個空閑出來如廁,順帶找到一個小沙彌,問他是否見過一位十三四歲的姑娘。
小沙彌笑道:“這位便是菱姑娘了罷。施主請随我來,林施主已在寺裏等候半日了。”
江菱微感驚訝,又稍稍地雙手合十,垂目道:“多謝小師父。”
小沙彌帶着她穿過層層廂房,來到最盡頭的一間屋子裏,雙手合十道了聲阿彌陀佛,便離開了。江菱輕輕推開房門,看見案面上白霧袅袅,雪雁拿着扇子在扇風,似乎是在煮茶;林黛玉捏着筆杆,有些心不在焉地在紙上塗塗寫寫,不一會兒便撕了個幹淨。
江菱輕聲喚道:“阿玉。”
林黛玉轉頭望見她,小小地歡呼了一聲,抛下筆杆跑到江菱跟前,鼻尖上隐隐沁着汗珠。江菱取出帕子,替她仔仔細細地擦淨了,才又笑問道:“你是何時到的?”
林黛玉輕輕哼了一聲,道:“我昨晚便到了,在這裏住了一夜。”
言罷林黛玉停了片刻,又續道:“虧得我早來了一個晚上,否則今天便要在佛寺外面幹瞪眼了。阿菱你難道不知,皇太後與宮妃出行之前,是要清場的麽?”隐隐有些埋怨之意。
江菱輕輕咳了一聲,有些歉意道:“我忘記了。”
事實上是江菱并非本地土著,因此有些常識,完全是一知半解。
林黛玉小小抱怨了兩句,便拉着江菱的手進屋,輕輕籲了一口氣道:“不管如何,終究是見到你了。阿菱你不知道,這半個多月以來,我在府裏日日煎熬,真想從此絞了頭發做姑子去。”
江菱轉頭望了雪雁一眼,恰好雪雁也停止了扇扇子,微微點頭,意思是姑娘說的是真的。
江菱便側頭望着林黛玉,隐隐有些責備道:“你怎能有如此念頭?”
林黛玉輕輕哼了一聲,用筆杆戳了戳案面上的紙張,小小聲地抱怨道:“你不在府裏,我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了。她們一個個地都圍着寶玉轉,連剛剛進府的湘雲都緊着寶玉,說來倒是不解,這府裏的姑娘們一個個都哄着寶玉,寶玉偏偏還能一個個地捧在手心裏疼着,我、我才不管他呢。”言罷輕輕跺了跺腳,表情隐有些惱恨之意。
江菱仔細打量了片刻,确認林黛玉不是在使小性子,才笑道:“你不再介意寶二爺了麽?”
林黛玉一時氣結,狠狠擰了一下江菱的手背,氣道:“你又取笑我!”背過身子不再理她。雪雁搖搖頭,繼續扇她的扇子,等那壺茶煮得滾燙了,才慢慢地熄了火。
江菱上前去斟了一杯茶,端到林黛玉面前,笑道:“阿玉我錯了,你原諒我罷。”
林黛玉輕輕哼了一聲,接過茶,等稍涼了之後,才淺淺地抿了一口,道:“我原諒你了。”
江菱宛然一笑,亦給自己斟了一盞茶,慢慢地抿着。
不知不覺間,林黛玉慢慢地打開了話匣子,開始擔憂起江菱的處境來:“阿菱你在宮裏過得可好麽?我聽說宮裏俱是陰森森、冷凄凄的,但凡是進了宮的,都別想再出來了。我還聽說大選的時候,公公們卡一道,戶部司官卡一道,後宮嫔妃們卡一道,秀女們自己也是明争暗鬥,差點兒鬧出人命來。阿菱你——”她上上下下地打量江菱片刻,見江菱完好無損,才長籲了一口氣道,“幸虧阿菱你無甚大事。”
江菱笑道:“我命大得很。”但不知怎麽的,卻想起了那塊特殊的身份牌子。
當初那塊特殊的身份牌子,恐怕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替自己擋了不少災罷?
江菱想到那塊牌子,又想到康熙皇帝,還有梁大總管當日的那些話,心裏頗有些不是滋味。她擱下茶盞,将那些念頭暫且抛到了腦後去,故作輕松地笑道:“莫再提我了,說說你自己罷。你近日在榮國府裏過得可好?我聽說省親別墅變成了一間大觀園,府裏多半的姑娘們都在大觀園裏住着,可是真的麽?”
林黛玉聞言,忽然微微紅了眼眶,澀澀地喚了聲“阿菱”。
她走到江菱近旁,攥住江菱的手,帶着些哭音道:“她們私下裏傳說,榮國府為了造大觀園,還為了兩位舅舅的仕途升遷上下打點,耗資甚巨,賬面上的虧空已經填不平了,于是便将主意打到了姑娘們的嫁妝上。後來外祖母親口告訴我們,府裏的日子雖然緊了些,但比起別個,還是綽綽有餘的,斷斷動不到姑娘們的嫁妝。府裏的日子雖然一日緊似一日,但要是仔仔細細地開源節流,還是能熬過難關的。但不知怎麽的,我總感覺這事兒有些不對勁。”
林黛玉小小地抽噎了一下,才道:“阿菱,我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