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江菱愣了愣,一時間不知道自己應該停下來,還是應該繼續往前走。
屋裏飄出了斷斷續續的嗚咽聲,依稀是王夫人的:“你們這些下作的,腌臜的,整日裏淨會偷懶耍滑,沒有一個人是能成事兒的。如今公中出了這樣大的纰漏,居然沒有一個人告知于我。林之孝家的,你立刻便到寧國府去,請珍大奶奶撥四個得力的大丫鬟過來;府裏?府裏的人我還敢用麽!周瑞家的,你到城尾那間琉璃鋪子裏,把帳冊一并給我取過來。府裏的冊子?嗤……你們都當我大字兒不識麽,府裏的冊子哪裏還頂用?去告訴鏈二爺,晚間再到我屋裏來一趟,我有事情找他。”
屋裏一片細細碎碎的應和聲,又有兩位媳婦兒并肩走了出來,一左一右地去了。
良久之後,王夫人像是喘勻了氣,聲音也變得平靜了一些:“如今這府裏的人,斷斷是不能再用了,琏二奶奶那裏也要留心一些,莫要讓那些腌臜的鑽了空子。大觀園的石料木材還在淮揚河道裏,萬萬不能在這節骨眼兒上出岔子,惹得貴妃娘娘不快。你們去罷。”
屋裏又響起了一片此起彼伏的“是”,幾位丫鬟躬身退了出來,各自去了。
江菱側身讓了幾步,躲進一片陰影裏,直到丫鬟們都看不見了,才從陰影裏走了出來。
她将瓷瓶收攏到袖子裏,又理了理衣裳儀容,到王夫人屋裏問了聲安,順便再看一看王夫人到底如何了。但結果大出江菱的意料之外。王夫人病歪歪地靠在軟枕上,支着額頭,黑眼圈甚是嚴重,顯然昨晚一夜都沒有睡好。金钏兒、玉钏兒兩個丫鬟站在王夫人身後,一個揉肩,一個梳頭,俱是安安靜靜的,連大氣都不敢喘。
王夫人瞟了江菱一眼,見到她的衣裳服色,微微皺了一下眉,不過随即又想起了自己昨晚的吩咐,也就是讓江菱白天和夜晚颠倒,便厭煩地揮了揮手,示意她退下。
江菱倒是沒有發作,道了聲是,悄無聲息地退下了。
——看樣子,王夫人昨晚睡得不太好。
可江菱明明記得,昨晚她被驚醒的時候,院子裏靜悄悄的,連半點動靜都聽不到。等到她從末世回來,在屋子裏研究了兩三個時辰的植物激素,也沒有聽到多少動靜。直到啓明星升起來的時候,才有丫鬟悉悉簌簌地起身更衣,預備到王熙鳳那裏去點卯。總而言之,昨晚一切都很平靜。
莫非,昨晚丫鬟們都睡得很好,睡不好的唯有王夫人一個而已?
想到這裏,江菱便稍稍安心,攥着微涼的小瓷瓶,往院子外面走去。
現在正是金秋八月,草木枯萎,百花凋零的時節。
江菱在院子外面轉了兩圈,找到了一株勉強能稱之為“頑強”的小菊花。淡黃/色的小花蕊在秋風中瑟瑟發抖,葉子的脈絡上也蒙了一層淡淡的白霜。她四下看看無人,便從瓷瓶裏挑出了一點液/體,均勻地塗抹在小菊花的花瓣上。
小菊花瑟瑟縮縮地抖了抖,顫巍巍地在秋風裏舒展了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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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俯身盯着那朵小菊花,眼睛一眨不眨,不敢錯過它絲毫的變化。小菊花先是慢慢展開了花瓣,緊接着花蕊和層層疊疊的花瓣一齊抖了抖,将葉脈上一層薄薄的露珠抖了下來,很是生機勃勃。
最外面那幾圈微有些枯萎的花瓣,居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慢慢地恢複了昔日的嬌嫩。
江菱輕輕嘶了一聲,又從瓶子裏挑出一點液/體,抹在了花葉上。
翠綠的葉脈一點點舒展開來,在晨曦的微光裏泛着碧瑩瑩的光澤,頗當得起“青翠欲滴”四個字。從花蕊到花瓣,再到周圍層層舒展開來的葉片,甚至連稍稍彎曲的莖稈,都仿佛重獲了生機。
江菱想了想,在一片葉子上稍稍掐了一下,人為制造了一個傷痕。
然後,她又挑出了一點淡黃/色的液/體,抹在了葉脈上,繼續觀察。
碧綠的葉片在秋風裏微微顫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慢地,不可思議地,将傷口愈合了。
那一片碧瑩瑩的葉片光滑如初生,甚至連早先那一圈枯萎的邊沿,都重新變得生機勃勃/起來。嬌嫩的小菊花在她的目光裏抖了抖,在周圍一大叢秋菊裏顯得分外出色。
……唔。
她低頭看了看手心裏的小瓷瓶,又回想起早晨消失不見的黑眼圈,心裏大致明白了。
這一種植物激素,大概有消除沉疴、重返生機的作用。
雖然不是生物系的學生,但江菱也曾經聽過,不少植物都有這樣的功效,只不過功效一般微乎其微而已。這種植物激素,大約便是那種功效的放大版吧。或許這種植物,它本身就是一味中藥?
可惜回到末世的地點是随機的,她很難再去采一叢一模一樣的植物來,分辨它是否是藥材。
江菱握着瓷瓶,轉身朝賈府的正房大院走去。她雖然隐約猜到了這種植物激素的功效,但效果到底如何,還是應該找專業人士來看一看。例如賈府裏專門給人看病的郎中。
古時候的醫生,尤其是榮國府裏看病的郎中,總歸是有兩把刷子的。
江菱找到的,便是平日為林黛玉診脈的那位郎中。郎中看起來已經有六十多歲了,卻依然精神矍铄,整日笑呵呵的平易近人。為了不惹人起疑,江菱便謊稱自己無意中發現了一種古怪的東西,猜測它是一種藥材,便想着讓郎中來分辨分辨。
郎中不疑有他,從瓷瓶裏倒出一滴小小的液體,仔細地嗅了嗅,又看了看它的色澤,還問了問江菱是在哪裏采到的。江菱謊稱自己昨晚在野外,無意中發現了一種草,瞧着喜歡,便帶回來折騰了一個早上,結果熬出了這種古裏古怪的藥汁。她不通醫藥,便想着拿來問一問郎中。
郎中表情凝重地說道:看着汁液的色澤、氣味、形狀,還有它與其它藥材混合之後的樣子,大概是一種極為罕見的靈芝,或者是人參,又或者是何首烏。
江菱啞然失笑。靈芝人參何首烏,郎中簡直是将所有可能的滋補藥材,都推測了一遍。
“總之這是一味難得的珍藥。”郎中總結道,“于體質受損者大有裨益。”
江菱回想起自己早晨的黑眼圈,還有那朵瑟瑟發抖的小菊花,忍不住點了點頭。
旁邊的林黛玉笑吟吟道:“又是靈芝又是人參又是何首烏,難道還有極大的差別麽?”
“林姑娘此言差矣。”郎中撚了撚胡須,表情嚴肅地道,“須知這藥材,也有年份之分。三年份的人參,便與三百年份的人參完全不同。即便是要入藥,也需得嚴格遵照年份的界限,差之毫厘,便謬以千裏。不過這藥……呵,這藥倒是秉性溫和,實屬罕見,罕見得很。”
江菱驚訝道:“但不知罕見在哪裏?”
郎中暼了她一眼,解釋道:“姑娘可曾聽過‘君臣佐輔’四字?但凡藥之一道,均需小心謹慎。稍有差錯,輕則藥效減半,重則藥性相沖,後果危矣。但此物——此物不會與任何藥材相沖,故能稱得上‘罕見’二字。”
“嗳,原來如此。”江菱笑道,“既然對身體大有裨益,又不會與其它藥材的藥性沖突,那豈不是一件難得的滋補之物麽?”她轉頭望向林黛玉,笑道:“倒像是為姑娘量身打造的一般。”
林黛玉一時愕然:“我?”
江菱微微颔首,仿佛不經意一般說道:“正是。此物對身體大有裨益,而姑娘體弱,豈不正是為姑娘準備的麽?依我之見,姑娘倒不妨試上一試,以養身體。”植物激素秉性大多溫和,她是知道的。
林黛玉瞠目結舌:“可、可我……”
江菱笑道:“不過是我的一番心意,姑娘便受了罷。”在這座賈府裏,她所見到的多半是冰冷孤寂,還有無處不在的陰謀和算計,唯有在林黛玉那裏,才偶爾感覺到了一絲溫暖。
這瓶小小的藥劑,權當是是她的一點心意罷了。
林黛玉又是一怔:“可……”
“雲菱姑娘所言極是。”郎中亦贊同道,“此物于林姑娘的體質,确是大有裨益。老朽行醫數十年,還從未見過如此溫和滋補之物。指不定姑娘用過之後,身子便可大好了。”
江菱笑吟吟地将瓷瓶放在她懷裏,笑吟吟道:“林姑娘還是收下罷,此物于你大有裨益。”
林黛玉怔怔地握着那個小瓷瓶,眼眶兒忽然又紅了。她舉袖拭了拭眼睛,勉強笑道:“既然是江……雲菱姑娘的一片心意,那我便卻之不恭了。菱……菱姑娘,這件東西如此珍貴,又是你千辛萬苦帶到府裏來的,不妨你我二人分着用了罷。”
江菱一愣,随即便緩緩地點了點頭:“便依林姑娘之言。”
當下兩人便将那小小的瓶子裏的液/體,分在茶杯裏調勻了,當作普洱茶一并飲下。林黛玉長長地籲了一口氣,神情間的疲憊之色顯然淡去了不少。江菱亦感到精神陡然一陣松快。郎中又替林黛玉把了把脈,确認此物安全無虞,且大為滋補。
自從那一天起,林黛玉每天喝的藥便從三碗減少到了一碗,又從一日一碗減少到了三日一碗,身體也日漸好了起來。她胎裏帶出來的疾,似乎也慢慢地開始消退了。此是後話,暫且不提。
江菱又在屋裏陪了陪林黛玉,等到日頭過午之後,便笑着同林黛玉告辭,帶着瓷瓶回到自己屋裏。在她的梳妝臺上,已經整整齊齊地擺了七八個瓶子了,每一個瓶子裏盛裝的激素都不一樣,但能用者卻是寥寥。江菱隐隐地嘆了口氣,将瓷瓶擱在梳妝臺上,忽然聽見王夫人屋裏嘩啦地一聲脆響,仿佛是一只茶盞被摔碎了:
“你、你所言當真?!”
緊接着又是嘩啦啦地脆響,仿佛連續好幾個茶盞都被摔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