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事情大條了。
江菱呆愣愣地望着那位福晉,一時間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那位福晉倒像是習慣了這樣的注視,略略掃了江菱一眼之後,便扶着丫鬟的手,到掌櫃那裏結賬去了。她擡手的時候,腕間隐約露出了一串佛珠,仿佛是極難得的沉香木。
江菱意識到這樣盯着別人看不好,便稍稍別開頭去,心裏掀起了驚濤駭浪。
她本以為自己穿到了紅樓世界,沒想到還混搭了一個清朝。而且看那位福晉的衣着首飾,還有掌櫃字裏行間的恭順,她極有可能穿到了歷史上真正的清朝,而不是某一個架空的朝代。
這、這這……
這可當真是大條了。
江菱恍恍惚惚地往回走,連做小衣的事情都忘記了。她剛剛走出繡坊沒兩步,那位福晉便略擡了擡眼,懶懶地問道:“剛剛那丫鬟,像是鳳藻宮那位府裏的?”
福晉身邊的丫鬟探頭望了片刻,方才回道:“瞧着衣裳服色,倒真像是賈府裏的。”
福晉輕輕哦了一聲,微微點了點頭,不置可否。
江菱一路恍惚地走回了賈府,連婆子們生硬的臉色都忘記了。她渾渾噩噩地望了一眼守門的小厮,布衣,盤扣,一副清朝人才有的打扮。更別提府門口駕車的車夫,完全是一個清朝的車把式。
她一臉震驚地回到了賈府,從重重疊疊的垂花門和角門穿過去,依然有些震驚不已。
但是再仔細地想一想,也沒有什麽意外的。
曹公本就是清朝年間的人,他在字裏行間所描繪的,多半便是清朝的風俗土物。自己穿到了紅樓夢的世界裏,外面混搭一個清朝,好像也沒有什麽可意外的。除了剛剛見到那位福晉,感到有些不可置信之外,似乎也和平常沒有什麽兩樣。
哦對了,薛家是皇商,直通內務府,薛寶釵還預備要選秀。而秀女一詞,也是清朝才有的。
江菱震驚了片刻,便慢慢地安定下來,拍拍胸口,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Advertisement
沒關系,沒關系,不過是當初她以為紅樓夢是架空,現在忽然多了一個清朝而已。再仔細想想,她身邊的諸多蛛絲馬跡,都已經暗示了清朝的存在。只不過當初她先入為主,認為紅樓夢當屬架空,才一下子反應不過來罷了。
江菱一面自我安慰,一面回到賈母屋裏,将金絲繡線交給了林黛玉。
林黛玉接了金絲繡線,面上顯出些歡喜無限的神情來。她仔仔細細地驗過繡線,笑吟吟道:“沒錯,便是這些繡線了,有勞江菱辛苦一趟——唉,江菱,你怎麽了?”
林黛玉伸出手,在江菱眼前輕輕晃了晃:“你的神情有些不大好。”
江菱輕輕啊了一聲,回過神來,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方才,方才忘了給自己做小衣。”
林黛玉愕然地望着她,僵硬了好一會兒,才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肩膀一抽一抽地微顫:“江菱江菱,你怎麽會這麽有趣兒呀。”一面笑,一面有些憐惜地說道,“那便只能再出去一趟了。你只管同鴛鴦和珍珠說,我讓你出門買花束去了,別攔着你。唉唉,你這回可別忘了做小衣呀。”林黛玉說到後來,又偷偷地捂着嘴笑了:“你呀你呀……”
江菱輕輕咳了一聲,略略福了身道:“多謝姑娘體恤。”要是沒有林黛玉開口,她還真找不到別的借口出府,小衣的事情就又要耽擱幾日了。
林黛玉笑盈盈道:“去罷去罷。”
江菱又道了聲多謝林姑娘,便退到屋外去了。外面的丫鬟們不知何時,都已經站到院子裏去了,屋裏半點聲息不聞。江菱覺得奇怪,好不容易才攔住了一個熟識的丫鬟,問道:“外間是怎麽了?”
一面問,一面悄悄打量着那丫鬟的表情。
那丫鬟見是江菱,便豎起一根食指在唇邊,悄聲道:“噤聲,媽媽們在外面訓人呢。”
江菱愣了一下,目光越過那丫鬟的肩膀,望向院子外面。院子裏稀稀拉拉地站着五六個丫鬟,正中央還跪着兩個,抽抽噎噎地哭,半邊臉蛋都腫了起來。一位管事婆子手裏持着戒尺,在丫鬟們跟前來來回回地走,冷着臉道:“一個個地都反了天兒了,奶奶們的事情,豈是你們能亂嚼舌根子的?要不是老婆子恰好經過,還不知道府裏竟出了能人,膽敢議論主子們的是非。”
地上那兩個小丫鬟一面哭,一面接連不斷地叩頭。
管事婆子啐了一聲,用戒尺戳着一個小丫鬟的額頭,尖聲道:“你自個兒說說,賈府裏規矩記到哪裏去了?蓉大奶奶雖是東府裏的,但橫豎一筆寫不出兩個賈字。你在背地裏議論蓉大奶奶,可将西府奶奶們的臉面往哪裏擱?”一面戳,一面恨恨地瞪了小丫鬟一眼。
小丫鬟哭得抽不上氣,直得一下接一下地叩頭。
江菱仔細辨認了片刻,忽然記起來,這兩個丫鬟,就是昨日在偏房裏議論秦可卿的那兩個。
管事婆子訓完了這一個,又轉而望向另一個,訓斥道:“還有你。你們兩個鬼鬼祟祟的在屋子裏,還當婆子什麽都看不到呢。今兒個不拾掇拾掇你們,屋裏的丫鬟便都要反了天兒了!”
小丫鬟敢怒不敢言,只管一個勁兒地叩頭,叫道:“媽媽饒命。”
忽然間,第二個小丫鬟愣了愣,指着江菱道:“還有她,昨日她也在那屋裏!”
一霎間的寂靜。
江菱慢慢地轉過身來,望着院裏的兩個丫鬟,表情有些錯愕:“我?”
“江菱也在那屋裏!”小丫鬟大聲争辯道,“昨兒我們在屋裏議論蓉大奶奶,江菱也在,媽媽為何只責罰我二人,卻不肯罰她!這樣偏頗,也是有失體面的!”
院裏又是一霎間的寂靜,丫鬟們的目光都齊刷刷地落在了江菱身上,表情都很錯愕。原因無他,江菱自打來到賈府裏之後,能不出聲便不出聲,能不出格便不出格,要說江菱跟人在背後議論蓉大奶奶是非,可比天上下紅雨還要稀奇。
但那小丫鬟偏偏還信誓旦旦的,指着江菱說道,為何不罰她?
江菱一步步走到那小丫鬟跟前,盯着她看了半晌,才輕輕地笑了笑,轉過身來對管事婆子說道:“媽媽容禀,我每日午膳後、黃昏前,都要将老太太屋裏的茶盞收拾幹淨,到偏房裏去過水晾幹。”
管事婆子擡擡眼皮,揀了一位丫鬟問道:“珍珠姑娘,江菱所言可是真的?”
珍珠點點頭,道:“确是如此。”
管事婆子輕輕哦了一聲,又問江菱道:“昨日你收拾了茶盞,回到屋裏晾幹,然後呢?”
江菱不急不緩,從容答道:“昨日我收了茶盞,同鴛鴦姑娘一齊到了隔壁屋子裏,這事兒鴛鴦姑娘是知道的。”她話音剛落,鴛鴦便點了點頭道,“确實如此。”
江菱續道:“随後我便出了偏房,到老太太正房,還有林姑娘房裏當了會兒差,等到申時三刻,便又回到偏房裏,将茶盞取了出來,交給珍珠姑娘,珍珠姑娘也是知道的。”
管事婆子又望了珍珠一眼,珍珠遂點頭道:“不錯。”
江菱三言兩語地說完,便垂手立在一旁,不說話了。
那兩個小丫鬟愣愣地看着她,不明所以。
啪。
一聲清脆的響聲,赫然便是剛剛那位小丫鬟,又挨了一戒尺,管事婆子站在她們跟前,滿臉怒容道:“你這小蹄子心思忒毒,自個兒有錯便罷了,還妄圖拉着無辜的人下水。昨日老婆子去到偏房時,屋裏只有你們兩個,鬼鬼祟祟的,哪裏有江菱的人影在?更別提老婆子在半路上,就碰見了珍珠姑娘和鴛鴦姑娘。你如此颠倒是非,是想說鴛鴦、珍珠兩位姑娘也在亂嚼舌根子麽!”
小丫鬟吓得面如土色:“不、不不……”
随即又是啪啪兩聲,戒尺用力地打在小丫鬟的手背上,不多時便腫了半寸厚。江菱愣了愣,頗有一種哭笑不得的無奈之感。自己昨晚可什麽都沒做呀,不過是恰好經過那兩個小丫鬟,今天就被硬拖下了水。要說這賈府裏的水,還真是挺深的。
那兩位小丫鬟,也确實忒沒職業道德。
管事婆子訓完了話,便将兩個小丫鬟關到了柴房裏。江菱這才同珍珠告了假,懷揣着一兩八錢三分銀子,從垂花門裏出了正房大屋。她不敢再去剛剛那間繡坊,便向一位熟識的守門婆子打聽了制衣坊,從後門裏溜了出去。
外面依然是景色繁華,熙熙攘攘。
江菱不敢多做停留,她出來時借助了林黛玉的一番話,要是回去晚了,恐怕會給林姑娘添麻煩。她匆匆走進了那家制衣坊,同繡娘們描述了內衣的樣式,又被繡娘們捂着嘴笑了好久。
沒辦法,她穿不慣這裏的肚兜,便只能央求繡娘們,用最軟的棉布給她縫兩套新的。
繡娘們從未見過這樣古怪的要求,一個個推搡了好久,才有一位年紀頗大的繡娘出來接了。繡娘看了看江菱畫出來的簡筆畫,點點頭道:“倒是能做。但是,這不過是一套小衣,用得着這樣好的料子麽?”
江菱扶額。內衣自然得用最好最柔軟的料子,否則穿起來一點兒都不舒坦。
在确認了要求之後,繡娘便又點點頭,道:“總共四套小衣、四套亵褲,一兩零三分銀子。要是急用,便再加兩錢銀子,今日午後便能取。姑娘若是無事,不妨在這裏候上片刻罷。”
江菱想了想,道:“加急做罷。”遂取了一兩二錢三分銀子給繡娘。繡娘一面應了,一面将江菱引到隔壁茶水間,端了盞茶給她取用。她低頭望了望,茶碗裏飄着兩片茶葉沫兒,跟賈府裏的精致茶點自然是不能比,只勉勉強強比白水好上一絲。
江菱在隔間候了片刻,忽然瞧見對面的酒樓裏,轉出一個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