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五十四章 ==
是夜。
衡國公府,竹清軒裏,寬敞的書房布置清雅,臨着牆有一排排書架,牆上挂有幾幅裝飾用的字畫,并有一張極大的書案,書案上擺放着筆墨紙硯等物,書案旁還放着兩口青釉大缸,大缸裏插放着若幹不等的字畫卷軸。另有琴臺棋盤等物,顯出書房的主人是一個極為博學多才之人。
此時書房裏站着兩人,其中一人正是衡國公夫人賀蘭。
她容貌清麗,身形纖細,明明已經是四十歲的人了,看起來卻好像是二十好幾的模樣。一身鴨蛋青色蓮紋對襟夏衫,下着深青色十二幅羅裙,頭梳随雲髻,插了一對八寶攥珠飛燕口銜明珠的金釵,渾身充斥着與年輕身份不符的羸弱氣質。
此時的她,淚眼磅礴地看着背對着她,站在窗前的莫雲泊。
檻窗是大開的,夏風吹拂進來,将莫雲泊身上的青袍吹得翻飛起伏,空曠得厲害。若是有明眼人在,應該能看出最近莫雲泊消瘦了許多。
“你難道要你娘跪下來求你才可?!”
聽到這句話,一直僵立在窗前的莫雲泊才微微動了一下,他轉過身來,看了衡國公夫人一眼,苦笑一聲後,垂首輕聲道:“娘,該做的我已經照着你說的做了,親也定了,你還想讓我做甚?”
衡國公夫人突然激動起來,緊攥着帕子的手成拳,一下一下捶着自己的胸口,“你這是照做?你這是在想你娘死。賢兒,你是娘唯一的孩子,是娘的命根子,當初娘的身子明明不适宜有孕,明知道你爹會不高興,娘還是拼了命生下了你。這麽多年來,咱們娘倆過得有多難,難道你不知道?你娘是個填房,你雖為嫡子,卻矮了前頭那兩個一頭。娘小心經營,苦心維持,對姨娘妾室寬容,對下人大度,對婆母畢恭畢敬,對你爹伏低做小,為的是什麽?還不是為了你!”
“別人都是生怕搶不了風頭,而你卻是打小躲着風頭走。我兒三歲識字,五歲通詩書,滿腹經綸,文采了得,時至至今身無功名。而你爹也就佯裝沒這事,連幫你找聖上讨個缺都不願,任你所謂的什麽閑雲野鶴……他們是個窩囊廢,倒壓着我兒也不許出頭……娘不甘心,憑什麽!憑什麽咱們要一輩子矮人一頭,看人眼色!”
衡國公夫人越說越激動,整個人都在顫抖:“娘知道,以娘的出身配不上你爹,當初他們之所以選了你娘來做這衡國公夫人,不外乎娘容貌過人,家世也算不得太差,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因為你娘有宮寒之症,不能再生……什麽你要溫柔大方,賢淑得體,什麽你要對前頭的兒子好,不然吐沫星子都能噴死你,憑什麽呢?這衡國公夫人也不是我自己要做的,憑什麽就這麽定了我的命……”
她似乎到了即将崩潰的地步,整個人都往地上滑去,此時莫雲泊再也不能無視,忙一個大步上前攙住她。
“娘,我……”莫雲泊滿臉痛苦之色,下陷的眼窩在消瘦地臉頰上投下兩道陰影,整個人憔悴得厲害。“可我答應了明月……”
衡國公夫人死死拉住他的手,滿臉急惶:“不就是個戲子嗎,你若真是喜歡,等你娶了淑蘭縣主以後,再讨她回來做妾就是……可我兒啊,娘是為了你好,咱們賀家僅你舅舅一人為四品官,旁枝分脈再無其他出衆人才。賀家依附着莫家,本身便做不了你最有力的後盾,所以的妻族的挑選一定要慎之又慎。這淑蘭縣主,本身出生黔陽侯家,外祖母乃是當今的親姑姑,黔陽侯掌着福建的兵權,是你爹急于拉攏之人。只要你能娶了她,這莫家再也不能禁锢住你的翅膀,到時候你想做官就做官,即使不做官,旁人也幹涉不了你什麽……”
可我不想做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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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話就在嘴邊,莫雲泊卻怎麽也出不了口。這世界到底是怎麽了?為什麽他不過去了趟蘇州,回來後一切都變了。
曾經,他也曾暗自嫉妒過親娘為什麽要對兩位兄長那麽好,也曾疑惑過為何娘似乎沒有脾氣,無論祖母如何訓斥她,她總是淡淡一笑,無論爹的那兩個得寵妾室是如何的挑釁,她都端莊大方,保持着貴婦的雍容和氣度。
他以為娘是天生的寬容大度,實則原來全不是,原來這裏頭還有這麽多這麽多的緣由。
為什麽別的勳貴子弟,到了年紀都有差事在身,哪怕是個閑差。他因為慣是個與世無争的性格,不想做官,而爹竟然也不說什麽,反而支持他永遠這麽閑散下去……
不過是去了趟蘇州回來,他原來的世界全然崩塌,原來在他一直不願面對的陰影處還有這麽多龃龉。
“娘你別說了,我聽你的,都聽你的。”莫雲泊緊緊抿着嘴,心中似乎有什麽東西砰地一下碎了。
“真的?”
望着衡國公夫人滿是期望的眼神,莫雲泊眼中閃過一抹痛苦,重重地點點頭,“真的。”
這句話似乎給了衡國公夫人無限的動力,她撐着莫雲泊的手,站了起來,“那好,後天淑蘭縣主會上咱家來做客,你千萬莫像上次那樣惹了她不高興。你們畢竟是定了親的人,以後小兩口要過一輩子的,淑蘭雖是任性了些,但她年紀小,等成了人婦,就會改變許多。”
莫雲泊蒼涼一笑,點點頭,衡國公夫人又叮囑了幾句,才将自己儀容收拾了一下離去。
而莫雲泊卻是徹夜未眠,次日一大早就命陳一去安郡王府将祁煊請了過來。
“你怎麽瘦成這樣了!?”人到後,祁煊滿是詫異地看着莫雲泊。
此時的莫雲泊比昨日的狀态好多了,雖還是清瘦,但整個人卻有了點兒精神氣,不像前些日子那樣死氣沉沉的。
“你娘把你關在府裏,逼你娶那淑蘭縣主?”
所以說這祁煊嘴壞得招人恨,也幸好莫雲泊早就習慣了他的口沒遮攔,聽到這話,他只是輕輕地一搖頭。祁煊立馬接腔:“就算沒關你,也是管着不讓你出去。”
莫雲泊脾氣再怎麽好,連着發生了這麽多事,也早已失去了慣有的平常心。他突然沒有耐心聽祁煊說下去了,打斷道:“我有事想托你幫忙。”
“什麽事?”話脫口而出後,祁煊簡直想打自己的嘴。
什麽事想托他,還不是有關那秦明月,這莫子賢被那不省心的衡國公夫人管着,往外傳信肯定不方便,自然需要他來幫這個忙。
他若是出口讓幫忙,他到底是傳還是不傳,明明是他費盡心思的先找到她不是?難道又要被他搶了去?
也是心中有些緊張,祁煊竟一時失去了尋常的判斷力,胡思亂想了起來。
就在這當頭,莫雲泊道:“我想讓你幫我跟秦姑娘傳句話……”
果然來了,祁煊暗暗後悔,他應該找個借口不來的。可明知道也躲不過,誰叫兩人是朋友呢,誰叫他不安好心沒将秦明月來京的消息遞給他。
“什麽話?你都和你那淑蘭縣主定親了,又何必再去招惹那小戲子。”這厮言不由衷,其實最想招惹秦明月的是他。
“我答應秦姑娘,三月會去找她,可如今……”莫雲泊頓了一下,似乎有些難以啓齒,站起身去了一旁的書案的抽屜裏,拿了一個封着火漆的信封出來,遞給祁煊,“麻煩你找人幫我把這封信交給秦姑娘。”
祁煊一愣,眼中似有猶豫,到底伸手接下了信,道:“這信我會幫你交給她的。”
頓了一下,似乎有些嘆息:“不是我說你,何必縱着你那娘,你也成年了,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應該知道。只要你不願,誰還能勉強得了你,再不濟,還有我幫你,子賢……”
莫雲泊的臉一下子失去了平靜,旋即又變得清寂落索,“榮壽!”
“好好好,我不說了,這信我一定會親自交到她手中。”
莫雲泊點點頭,“你幫我和秦姑娘說,我、我有違承諾,辜負了她,下輩子銜草結環贖罪……”
下輩子?祁煊突然有些不樂意了。
“行了行了,一個大男人娘們兮兮的,我先走了,我見不得你這樣。”
丢下這話,他也沒多留,很快就離開了。
而莫雲泊卻是坐在書案前,久久回不過來神。
不知過去了多久,他打開書案下的抽屜,從裏面拿出一個木盒。
這紫檀做就的盒子四周邊緣光滑油亮,顯然是經常擱在手裏撫觸多了的。掀開盒蓋,盒子裏正是當初他從蘇州回京,秦明月送給他的那尊瓷娃娃。
光澤瑩潤的‘白素貞’還在無憂無慮地笑着,笑得自信、溫婉,仿若沒有任何事情可以難倒她。
莫雲泊突然有一種無法直視這張面孔的勇氣,忙抖着手小心将盒子蓋上。
“明月,別怪我……”
一路上,祁煊都在想着袖子裏那封信。
他在想到底要不要拆開來看看。
明明不過是一封信,他卻覺得宛如燙手山芋也似,恨不得找個火盆将之燒掉,卻怎麽也做不出這種事。
看來他還是不夠無恥。
祁煊有些無奈地摸了摸鼻子,下了馬後,将馬缰繩扔給牽馬的夥計,邁進了廣和園。
今兒廣和園顯得有些冷清,門雖大敞着,卻不見客流如潮的場景。
也是如今廣和園人手有限,只有慶豐班一衆人撐着,就算讓他們所有人都連軸轉,恐怕也沒辦法演全天場。
入了內後,門前站着一個負責招呼的夥計。
因着祁煊來了幾次,也算是熟面孔了,夥計上前說道:“祁公子,您今兒來得有些不湊巧,倒是有一場,不過是末時開演,這會兒還沒到點兒,小的先招呼您進去坐吧。”
“我不是來看戲的,而是來找你們秦大家。”
“這……”
夥計并不知道秦明月和祁煊的淵源,不禁有些猶豫。到底不想得罪貴客,隧道:“小的不過是個打雜的夥計,這種事兒也當不了家,小的這便去告訴我們老板。”
“不用,直接告訴你們秦大家,就說祁某找她有事。”
連着來了幾趟,祁煊都是只看戲,并沒有用身份壓人,強行要見秦明月。而秦明月明知道他連着來了幾次,卻硬是就當做不知道這事,根本不見他。
祁煊恨得牙癢癢,可又實在不忍在這種時候逼迫,那丫頭慣是個會裝相的,裝得好像沒什麽事的樣子,可看她那眼神,明明就是有事。
今天好不容易有個光明正大能見她的機會,他自然不會放過。
其實偶爾想想,祁煊心裏也挺不是滋味的。他何嘗受過這種冷遇,尋常在外頭,別人即使對他恨得咬牙切齒,還是得小心逢迎着他。也就是她,仗着自己容着她讓着她,就再三拿喬。
見那夥計還在躊躇,祁煊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盡管去對你們秦大家說,就說祁某可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她若是不見祁某,祁某馬上就走了。”
夥計只得往後面去了。
秦明月正在和何錦商量事情。
廣和園如今雖是繁花似錦,可底氣不足也是明眼可見。如今園子裏除了她的戲,竟再無其他場次,偌大個戲園子孤零得可憐。正好因為廣和園最近正火着,有好幾個戲班子打算過來借戲園子挂靠,而何錦和秦明月商量的就是這件事情。
何錦有些患得患失,沒人來挂靠的時候,他着急。有人來了吧,他總是不由自主懷疑對方是不是有什麽企圖。最近京城戲圈兒裏,廣和園算是半路殺出的一匹黑馬,雖底蘊不如孟德居,德慶閣、暢音園這些老戲園子,但聲勢可是一點兒不讓,惹來多方人的矚目,如今正是風頭浪尖之處。
“何大哥若是實在拿不定主意,就和老郭叔商量一下,他老人家雖是沒什麽學識,但也是跑江湖慣了的,是人是鬼,一見就知。且何大哥也不用杯弓蛇影,即使這園子裏來了其他人,也不當什麽,咱們壓箱底的手段背着這些人也就罷了。總不能因噎廢食,任憑這戲園子空着吧。”秦明月說。
聽到這話,何錦窘然一笑,“也是,我倒不如明月你灑脫,可不是因噎廢食嗎,我這就去知會那兩個戲班子就是。”
他正打算出門的時候,迎面撞上了來找秦明月的夥計。
“秦姑娘,有人想見你,就是那位祁公子,他說他今天無事不登三寶殿,若是你不見他,他馬上就走。”
秦明月不禁地擰起眉,何錦還沒走出去,見此,道:“這樣吧,我陪你一同過去?”
她不禁搖了搖頭,“還是我自己去算了。”
何錦不免有些擔心,“可若是出了什麽事……”他并不知這其中的淵源,只當是祁煊有什麽不良心思,才會屢屢來捧秦明月的場。
“他不是那種卑鄙小人。”話說出口,秦明月愣了一下。不過轉念一想,确實如此,那家夥雖有些讨人厭,到底他從未曾強迫過自己。
“何大哥,你還是去忙吧,我自己去見他。”
這麽說了一句,她便急忙往前頭去了。
祁煊還是在那個雅間裏等她,見秦明月來了,心裏頗不是滋味。
“若不是我說有事找你,恐怕你還不會見我,再沒見過你這種翻臉不認人的人。用得上人的時候,好言相對,用不上的時候,就當是路人。秦明月啊秦明月,我就想不通了,你何德何能讓莫子賢惦你如斯。”
秦明月本來想出聲打斷他的,聽到這話當即一愣,面色怔忪,卻又忍不住疑惑去看他。
祁煊複雜地望着她,也沒再猶豫,從袖中拿出那信封,扔了過去。
信封明明輕飄飄的,卻突然讓秦明月感覺重如泰山。手裏捏着那封信,一時間心緒翻滾起伏,說不出的酸甜苦辣。
“還有事嗎?如果沒事……”
“如果沒事,你又要失陪了?”祁煊滿臉隐忍的複雜情緒,兩步上前欺了過來,他垂首,盯着對方的頭頂,見她不擡頭看自己,忍不住伸手一把擡起她的下巴。
“秦明月啊秦明月,你到底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你真當莫子賢就那麽大的能耐,能讓我日日往這戲園子裏跑?你這個冷心冷肺的臭丫頭,怎麽就捂不熱呢?你當爺做了這麽多,到底是為了甚?”
祁煊這話說得咬牙切齒,卻又飽含了無數情意。
即使這些情意并不顯,但秦明月是誰,又怎麽可能聽不出來。
其實不是不明白,就是不想明白,明白了又如何,且不提她對他沒有任何感覺,即使有,在經過上一次事後,她已經沒了想和這個世上的男人有任何牽扯的心思。
她面無表情地看着祁煊,“話說完了沒有?”
這話音裏的冷漠像一盆冷水也似澆在祁煊的頭上,讓他從頭到尾濕了個透頂,一時間分外讓他狼狽。
“你——”
這一次是真的在咬牙,他緊緊地攥着她的下巴,粗壯的手指收緊。秦明月也是個倔強的,明明吃疼,卻硬是不吭氣。直到祁煊看到她忍不住蹙起的眉心,才仿佛被燙了手似的甩開手。
“你狠,你行!”
丢下這話,他就宛如一陣風似的卷走了。
而秦明月怔忪地站在當場,良久才蒼涼地笑了一聲,之後平靜地将信封塞入袖子裏,走了出去。
一路電掣雷鳴似的回了府,還未進大門,四喜就從府裏急急忙忙跑了出來。
“爺,奴才正要去找您,宮裏來人了,宣您進宮。”
祁煊長腿一揚,從馬上跳了下來,将馬缰繩扔給過來牽馬的下人,“可有說是什麽事?”
四喜附耳過來:“王妃今兒早上進了宮,找太後娘娘請了給您賜婚的懿旨。”
祁煊當即眉頭一擰,嗤道:“她可真敢做啊。”
“聖上招您入宮,大抵是想問問您的意思。”四喜又道。
“我的意思?我的意思肯定是不願了。”祁煊諷笑了一聲,道:“馬也不用牽走了,我倒要看看他們到底想弄什麽幺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