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八世(15)
三月初,下了一場春雨,淅淅瀝瀝的好幾天都沒有停。
闵休開窗看了小半天的雨景,當晚就受風病倒了。太醫們來了好幾個,闵休的病情卻越發地嚴重起來。
消息傳到闵安的院子裏,王曦、喬宇都不約而同地盯緊了闵安,怕他起了什麽心思。闵安看着他們倆的樣子,覺得好笑,沖着王曦輕佻道:“我有事要和老三說,你去通報一聲。”
王曦猶豫了下,轉身離開了。喬宇湊到闵安身邊,擔心道:“你想做什麽?”
闵安摸摸他的臉,小聲道:“放心,我不會害他的。”
闵安這麽一說,喬宇越發地擔心了。他緊張地抓住闵安的袖子,追問道:“你到底想做什麽?不會是要做什麽傻事吧?這家裏可都是他的人,王曦也是,他一只手就能捏死你。”
闵安哈哈笑了起來,無論喬宇怎樣威逼利誘,都不肯說出自己的打算。半個時辰後,喬宇勸得口幹舌燥,沮喪地看着闵安被人領走了。
七慧的肚子開始顯懷了,孕吐的次數減少許多,人也慢慢變得豐潤起來,不複少女時的青澀了。七慧有孕後也把自己院子裏的事打理得井井有條,但喬妍還是擔心不已,雖然她自己都曉得自己是在瞎操心。
“你娘生你時,受罪了嗎?”喬妍好奇道,“我娘說這事都遺傳的,她生我和宇兒時都很輕松,就疼了一兩個時辰便生完了。”
“生我哥時,有些受罪,生我時倒沒有。”七慧想了想,道,“可能因為懷第一胎時受了些車馬颠簸的緣故。”
“怎麽懷孕了還坐車?”喬妍皺眉道。
七慧笑道:“父親非要回雲城成親,他不知那時我娘已經有身孕了。”
喬妍聽了,心頭一跳,七慧的意思是不是說,那個時候,顧氏已經知道自己懷孕了呢?
顧氏肯定是知道這個孩子是誰的,也許那真的不是賈倫的兒子,所以顧氏不敢替兒子求情,只能眼睜睜看着賈倫把兒子丢到了山裏。
七慧輕輕摸着身上蓋着的雲被,輕聲道:“父親對我娘,一直都不算好。他嫌我娘是教坊出身,若不是為着我娘攢下的那些私房錢,他不會娶我娘。”
喬妍愣住了,她萬沒想到七慧會告訴自己這種事,尴尬了會,才道:“他是靠着這筆錢發的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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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慧點點頭,道:“他總說,是他救了我娘脫離苦海,要我娘知道感恩。”
“感個屁!”喬妍忍不住罵道,心中對賈倫的反感,濃得讓她險些吐出來。
拿顧氏錢的時候,倒不嫌這錢來得不幹淨了,一發了家,就左看右看顧氏配不上他了。
七慧道:“我和你說這個,是怕你走了我娘的老路。他之前不算計你,是因為你沒什麽好算計得。可現在,闵家三公子病了,要是好不了,四公子就要上位,小舅更加炙手可熱,他少不得要借你去算計小舅。”
喬妍冷冷道:“他現在就開始算計了,我都不敢做我弟的主,他倒想做我弟的主了。”
她咬咬牙,攥緊了拳頭,在屋裏來回走了幾步,才對七慧道:“我不要和他過了,你能不能幫我讨封休書?”
七慧笑道:“你倒是果斷,不會後悔吧?”
“不後悔。”喬妍堅定道。
七慧這些年收集了不少賈倫的把柄在手中,她知道賈倫對她沒什麽父女之情,一直防着賈倫把她賣了。她用這些把柄威脅賈倫,逼賈倫寫了封休書寄了過來。至于賈倫在家怎麽大罵她們兩人,七慧和喬妍都無所謂了。
喬妍拿了休書,歡喜地看了又看,痛快道:“可算和那惡心的老家夥沒關系了!”
她在這歡天喜地,喬宇在闵府,只覺得全身都涼了。
他擔心了快兩個月,怕闵休病死了,怕闵休被闵安害死了,更怕闵安被闵休害死了,油煎般日夜熬着。可他擔心了半天,等來的卻是馮家滿門抄斬的消息。
馮家小公子的死,是馮氏給闵休的投名狀,換了小兒子一條命能茍活。馮家全家的死,是闵安給闵休的投名狀,換來了闵休的一個承諾。闵休死後,闵安就會是闵家下一任家主,他的所有勢力,都将臣服于闵安。
喬宇與闵安大吵了一架,闵安非常不解,不知喬宇到底在氣什麽。
“馮家的人你一個都不認得,你替他們說什麽情?你該替我高興啊,你不是一直怕我死嗎?”
“不該是這樣的,你不該這樣做的。”喬宇仿佛第一次見到闵安般,用一種全然陌生的眼神看着對方。他終于曉得,為什麽李雲一次次叮囑自己遠離闵安。
因為他們不是一類人,自己根本接受不了闵家兄弟倆這樣殘忍冷酷的做法。
幾百條人命,說沒就沒了。
喬宇收拾了行李,沒有人攔他,他大步離開了闵府,去李府找他姐姐了。王曦默默地送了他一路,見他進了李府的門,才垂着頭回了大房複命。
闵休躺在床上,瘦得整個人都只剩一把骨頭。蔣暖握着他的手,将內力源源不斷地輸送到他的身體裏。
“別白費力氣了,你還要留着內力保護我呢。”闵休輕咳一聲,要抽回手,無奈蔣暖握得緊,他又病得渾身無力,只能由着蔣暖在那做無用功。
王曦在正廳裏跪下了,道:“少爺,喬公子已經進了李府。”
闵休的臉上,是同闵安差不多的不解神色:“真是看不懂他和阿雲,天真得莫名其妙。”
蔣暖讓王曦下去了,對闵休道:“馮家完了,暫時沒有什麽危險了,你,要不要見通慧一面?”
“不見了,沒什麽好見的。”闵休摸了摸脖子上的玉佛,無聲地笑了起來。
他其實是怕了,怕通慧和喬宇一樣,用羊一般溫順的眼睛,恐懼、排斥地看着自己。他已經是滿身刺鼻的血腥味,怎麽洗也洗不幹淨了。
闵安的禁足令被撤了,他可以自由出入闵家了。闵安出門後去的第一個地方,就是李府。李雲見到他來,道:“喬宇走了。”
闵安一肚子的話就堵在喉嚨口,他呆呆地看着李雲,道:“死了?”
李雲險些被氣笑了:“他和他姐姐回蘇州老家了,他姐姐被賈倫休了。”
“這麽突然就走了?”闵安不敢置信道。
“不想見你吧。”李雲平靜道,清澈的眼睛盯着闵安,盯得對方忍不住移開了視線。
闵安無措地站了會,轉身走了幾步,又回過頭道:“你是不是也不想見我?”
李雲終還是不忍心,開口道:“這種事,以後還是不要再做了吧。”
闵安苦笑一聲,離開了李府,在街上漫無目的的轉了會,被王曦給喊住了。
“少爺叫你。”
闵安見王曦臉色凝重,猜到闵休怕是不好了。奇怪的是,他心裏對此沒什麽特別的感想,解脫也罷,狂喜也罷,幸災樂禍也罷,都沒有。
他自己也不曉得自己在想些什麽,茫然地上了馬,随着王曦趕回了家。
闵安匆匆進了屋,見到闵休靠在蔣暖身上,正低頭整理着一個長條形的匣子。他在一旁默默看了會,突然發覺蔣暖頭上有了幾根白發。
闵休把匣子蓋好,将腰間的印章解下放在上面,沖着闵安虛弱道:“怎麽,還要我親自給你遞過去?”
闵安往前走了幾步,低頭看着那枚印章和匣子。拿起來,他就是闵家的新任家主了。這是他們二房盼了二十年,死了無數人,才換來的。
原來這一刻來臨的感覺是這樣的,闵安想着,笑了起來:“我不要了。你就當我死了吧。”
闵休并不驚訝這樣的回答,他打量着闵安,也笑了:“你要去哪?”
“去蘇州,你呢?”
闵休的眼睛亮了起來,他無限向往道:“我想去看海,我從來沒見過海。”
“你沒見過的地方多了。”蔣暖啞聲道。
“時間不夠了,只能看看海了。”
闵安走出沉悶的屋子,呼吸着外面清新的空氣,只覺得從內到外都通暢、輕松起來。原來這個選擇,并沒有那麽難做。原來他是可以走別的路的,他的人生,不該為了別人的希望而活。
闵安去馬廄牽了匹馬,出了府,向着城門的方向駛去,他是一刻都不能再等了。
當晚,闵家兩房的正院同時起火,大火綿延開來,将整個宅子燒了個幹淨。大多數下人都及時跑了出來,那些行蹤詭秘的死士們都不見了蹤跡。
通慧望着東邊被火光映紅的天空,他不知道那是闵宅的方向,只單純地擔心裏面的人有沒有受傷。
舒沅風一般跑了進來,他愣愣地看着通慧,喘着氣道:“闵休要死了,你去漓江入海口,還能見到他最後一面。太子那不用擔心,他要留的只是我。”
通慧倒退幾步,對着舒沅施了一禮,才匆匆地離開了。兩日後,通慧趕到了入海口,在港口附近找了很久,才在一處淺灘上,看到了要找的那兩人。
當年蔣暖親自送闵安去了雲城李家,別人都以為他是不放心闵安半路逃跑,其實他是替闵休去見一個人。蔣暖見過通慧,李雲見過通慧,就是闵安也見過通慧,獨闵休這個親弟弟,從來不曾見過通慧。他只能從和通慧長得很像的妹妹的臉上,去猜測這個素未謀面、命運卻緊緊相連的兄長的模樣。
通慧慢慢走了過去,目光從蔣暖身上略過,落在了他懷裏人的身上。闵休閉着眼,神态很安詳,已經沒了氣息。病痛從出生起就一直折磨着他,讓他形銷骨損,沒有睡過一安穩覺。如今,他終于可以睡個安穩,長長久久地沉入香甜的夢中。
蔣暖把闵休小心翼翼放到通慧懷裏:“你陪他一會,我去買艘小船。”
通慧抱住闵休,只覺得抱住了一把硌手的骨架。他呆呆地看着弟弟,試圖在眉眼裏看出一絲和自己相似的地方,就如同他第一次見到七慧那樣。
可是一直到蔣暖買了船來,把闵休從他懷裏抱走,他都沒能看出什麽相似的地方。這個弟弟就這麽突然地出現在他的生命中,蠻橫地認了他,把他從雲城帶到了京城,再突然地消失。從頭到尾,都沒有給過他半點選擇的權力。
通慧怔怔地跟着蔣暖走到小船邊,看着他們二人上了船。蔣暖把闵休脖子上的玉佛摘了下來,遞給通慧,他的眼睛冷得像冰,通慧知道,蔣暖恨自己。
那玉佛,是通慧送給闵休唯一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