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
◎塵歸塵,土歸土◎
蘇蘊手裏緊緊攥着酒瓶,下意識地轉身,打算放回架子上。
“放購物車,”林照見聲線極冷靜,“去結賬。”
蘇蘊望着這個保持鎮定的男人,咬着唇,點了頭。
把東西擱在車子後座,林照見坐在駕駛座,調整了一下呼吸,他的手放在方向盤上,手指自然彎曲,卻又不自然地發力握緊,讓關節處的骨頭都突顯出來。
蘇蘊有些擔心地看着他,溫聲開腔:“要不,我們打車過去吧。”
“不用。”他說着,啓動了車子。
“……”
病房裏,只有林家爸爸坐在一旁,心電監護儀上顯示出十分微弱的波動線,各項數字看起來也不正常,且不斷變化。
林家華說:“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等你們。”
林照見蹲在身邊,握着崔青竹的手,叫了聲:“媽,我們來了。”
蘇蘊見狀,也蹲了下來,把手握了過去。猶豫地思考要用什麽稱呼時,正好與林照見對視了一眼,于是決定了,叫了一聲:“媽媽。”
崔青竹一直處于昏迷狀态,但又仿佛有所感知,儀器上的線有所波動。
“媽,你要是覺得辛苦,就好好休息吧,我會照顧好爸爸的。”林照見溫和說道。
“……”
一陣波動過後,儀器上的線條越來越平,直到成為一條直線,發出刺耳的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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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信號的醫護人員趕緊進來進行相關檢查,并把他們請了出去。
在等待的過程中,林家華的秘書也趕了過來。
不久,醫生走出病房,對着樓道外的四人說:“經過确認,老人已經走了,請家屬節哀。”
真奇怪,蘇蘊最初還保持着冷靜,可是一聽醫生宣布,便難以控制地眼睛一熱,流下淚來。
她站在林照見身邊,一手抓着他的胳膊,一只手趕緊擦去了眼淚。
“請家屬過來簽字,辦理手續。”
林照見平靜地說:“我去吧。”
“她是我的妻子,我去。”在商場上縱橫多年的林家華,悲傷難掩,卻又極鎮靜地看着林照見,“你去陪陪你媽,還有什麽話想說的,說給她聽,她肯定還沒走遠……”
秘書扶住了林家華:“林董,我陪您去。”
蘇蘊陪着林照見走進病房,他坐在床邊的凳子上,握了握崔青竹還有餘溫的手,一語不發。
蘇蘊的眼淚婆娑,不斷溢出眼眶,見他一直不說話,有些擔憂地喚了一聲:“照見……”
這是她第一次這樣叫他。
林照見緩了緩表情,擡眼看向蘇蘊:“別哭,你先在外面等我,我跟她說點兒話。”
“哦,好。”
離開時,把房間門輕輕帶上了。
在病房外面的一張椅子上坐了會兒,又實在坐不住,透過門上的小玻璃窗,看向裏面的人。
蘇蘊還沒有見過這樣的林照見,就連只是看到一個坐姿背影,看到小半張側臉,也能感受到他內心的悲傷。
林照見一直握着母親的手,這幾年的折磨,已經把老人昔日纖細漂亮的手,變成了骨瘦如柴。
他淡淡地笑了笑,憶起自己從小父親忙于生意,而他在母親的精準安排下過着的“無憂”人生。
年紀小時,并不覺得有什麽,還因為智商超過同齡人,覺得連續跳級也挺好的,直到逐漸長大,慢慢的,少年終于有了自我意識,
尤其是16歲便進入大學,聽起其他同學聊及自己的中學青春時代,多姿多彩,各種各樣,而他像個沒有青春的人,毫無半點值得回憶的瑣碎。
一朝蘇醒,這才對阻止他和同學一起打球、玩游戲,初中起就放話說林照見不收禮物,男生女生的禮物都不收,時常檢查他的社交圈,覺得他生活不能自理,不讓他住學校宿舍……的母親産生了質疑。
天才少年雖然向來清高,但他畢竟不是孤僻者,相對在精英之中一枝獨秀,成為高高在上的絕塵人,他更喜歡在塵世中尋找樂趣,而當這種途徑完全被母親幹擾,驕傲的少年終于奮起反抗了。
他在學校宿舍保留床位,也搬離了家學着自立,逐漸讓自己成為一個活在紅塵俗世中的人。他有了很多朋友,學會了接納,也學會了拒絕;學會了損人,也學會了……愛人。
林照見揭開蓋在崔青竹臉上的布,用手摸了摸他的鬓邊,捋了捋她的頭發,說道:“記得有次在電話裏争執,您問我是不是恨您。”
“呵,怎麽會恨?即便是前幾年,您的性情變得令我吃不消,我也挺愛您的。只不過咱們娘倆性格不同,喜歡的生活也不同罷了。您一直管着我,希望我的人生按您的掌控前進,這是您天生的性格。但不喜歡被掌控,也是我天生的性格。您的兒子,會按自己的意願過完這一生。”
“您一直希望我早日結婚生子,我知道您心底是渴望在意識清楚之年,看到我幸福的模樣,但是真抱歉,那些日子讓您失望了。”
“這幾年,您過得很辛苦,安心走吧,我會依然愛您,我也一定會過得很幸福。”
“……”
平靜地說完這些話,林照見把白布覆在母親臉上,站起了身。
打開門後,在對面椅子上坐着等了好一會兒的姑娘怔了怔,眼中帶淚地望向他,随後也站了起來。
林照見唇線抿直,走到她身邊,看着這個眼睛鼻子都發紅的人。
呵……
這個姑娘,是他在紛紛擾擾的十丈軟紅裏拾得的珍寶。
表面上看,是他帶了她半年,實際上是她陪他半年,他人生缺失的那部分青春因她才得以補充完整。
見他一直愣着不說話,蘇蘊真的很擔心,又抓住他的胳膊,問了句:“你還好嗎?說說話呀。”
林照見凝視着面容擔憂的姑娘,輕聲說道:“我媽她,終于走出時間了。”
蘇蘊???:“……”
阿茲海默症患者,确實就仿佛是一個困在時間裏的人。而今,她走出了時間,未嘗不是件好事。
“嗯,她解脫了。”蘇蘊回道。
林照見笑了笑,不禁捧着她的臉,手指指腹輕輕地給她擦了擦眼淚,爾後淡淡道:“這下,我們倆都成了沒媽的孩子,只能相依為命了。”
他不說還好,他一開口,蘇蘊就感覺他簡直是往人心上紮刀子,又氣又難過,撲在了他懷裏。
“以後,我會陪着你的。”蘇蘊哽咽着保證道。
“約定好了,不能反悔。”
“誰反悔誰是小狗。”
“小狗嗎?你好像本來就是一只小狗狗吧。”
蘇蘊抱着他,郁悶道:“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有心思開玩笑。”
林照見從心底重重沉出一口氣,語調緩慢,聲音很低:“心心,如果有一天我不記得你了,你一定要好好愛自己,不用太在意我。”
“!”蘇蘊一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揪住了心髒,鼻子更加酸澀起來。
她死死地、用力地抱住他,随後如同哄小孩那般,有節奏地輕拍他的背。
“如果有一天你不記得我了,我當然會更加疼你、愛你、在意你,我會讓你重新認識我。”
“我會對你說,很高興認識你啊林照見,我叫蘇蘊,聽過‘照見五蘊皆空’嗎,《心經》裏的句子,我們的名字都在裏面,是不是很有緣呢?”
他輕聲呵:“那是我曾經對你說過的話。”
“對啊,我會牢牢記得你曾對我說的每一句話,再重複說給你聽。”
“那樣,你多辛苦,要記那麽多,內存夠用麽?”
蘇蘊把臉埋在他懷裏,小小地蹭了蹭,呢喃細語:“你知道我記不住太多東西,我也吃不了什麽苦,受不了委屈,所以你還是不要忘了我比較好。”
她停了停,又說:“你舍不得我吃苦,一定不會忘的!”
他的手撫過她的背,“好,那我不忘。”
怎麽會忘……
這幾天過得恍恍惚惚,不知朝夕。
等一切塵歸塵,土歸土,3號晚上,林照見才在朋友圈轉發了崔青竹所在單位生物科研所發布的一則《訃聞》。
他只字未言,卻又勝過千言。
蘇蘊催着他去洗漱,後來又催他睡覺。
“才九點鐘就睡覺?”
“這幾天你都沒怎麽睡,現在是補覺。”
蘇蘊推着他坐到床邊,又命他躺了下去。
眯了一會兒,他睜開眼:“明明是挺困,卻睡不着,頭暈腦脹的。”
“那我給你揉揉太陽穴吧……”
揉着揉着,人便睡了過去,蘇蘊看着臉上疲憊難掩的人,輕輕落了一口氣。
4號一早七點,蘇蘊醒過來時,發現枕邊人已經起床。于是走到客廳尋找,看見他在陽臺眺望對面的公園。
身姿清發,似乎狀态還不錯。
蘇蘊走過去,從後背抱住了他,卻感覺他好像瘦了一圈,心中不禁隐隐作疼。
“你怎麽起這麽早?”
他轉過了身,二人面對面地擁抱着,語調恢複了往日的閑散:“昨晚也不知道是誰命令我九點就躺下來,睡得早當然也起得早。”
“看看你的眼睛?”蘇蘊擡起頭,“還好,黑眼圈已經消失了。”
“今天學校那邊放了我假,我還能休息一天。”他摸了一下蘇蘊的頭發,“你明天上班?買機票了麽?”
蘇蘊吱唔起來。
“怎麽了?”
蘇蘊頭抵在他的胸前,小聲說:“我想請假陪你幾天……我想着,要不,我直接辭職吧。”
這些年,她從來沒有為他做過什麽,一直都是他在努力地付出。
而今,至親離去,他雖然看起來早就接受了事實,待人接物也一直都有禮有節,讓人明白他沒有被打垮。
但蘇蘊很清楚,往後的日子,那種遺憾、惋惜、思念、難過會時不時鑽出來。
陪着他,是她唯一能為他做的事。
擁着的男人欣慰地笑了笑。
“馬上就過年了,這個時候辭職多不劃算,年終獎不想要啦?這可是你奮鬥了小一年的成果。”
蘇蘊:“……”
“那我先請兩天假陪你……過完年就辭職。”
最近越發覺得世事真的太無常,自己當初做的決定,在當時看來是理智合理的,現在看來,又造成了很多資源的浪費。
畢竟也沒有料到會他們二人會這麽快訂婚,他母親會是這樣的情況。
既然事情有變量,她的工作也應該适時調整,沒有必要一直堅持下去。
他淺聲笑道:“那就過完年再考慮。你未婚夫可沒這麽脆弱,學校馬上期末考,還有一堆工作,我爸公司那邊也需要我去撐一撐。”
說罷,他執起了蘇蘊的手,握了握。
“這個家,也不能沒有我。”
蘇蘊被逗笑了一下,點頭道:“就是就是,我不能沒有你的,那兩只貓也要你照顧。”
“……”
作者有話說:
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