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
◎他的這幾年◎
當這個答案從腦海中鑽出,排除所有,只剩下唯一的可能時,蘇蘊的心好像被什麽敲打了一下,整個人莫名顫抖了一秒。
怎麽會這樣啊!一生驕傲要強的崔青竹,才六旬出頭,便患上了阿爾茲海默症,而且看她表現出來的症狀,似乎已經是晚期階段。
蘇蘊喉嚨間好似堵了一團棉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這些天,她不願意把事情想太糟糕,但禁不住還是會懷疑出了什麽事,卻從來沒有想過,他的媽媽是患了這種病。
林照見此時耐心十足,再次回答了媽媽的話:“你培養出來的兒子,當然厲害。”
他拉着蘇蘊的手,讓三個人的手握在了一起,再次重複地對崔青竹說:“媽,這是你未來的兒媳婦,漂亮吧?”
蘇蘊感受着老人枯瘦如柴的手,喉嚨間哽咽了好一會兒,這才努力地彎了個笑,禮貌地打着招呼:“阿姨您好,我叫蘇蘊,是菱城市月河鎮人。”
崔青竹的認知障礙已經很嚴重了,無法再接收新鮮的人與事,她過了好久,也只是淡漠地望了蘇蘊一眼,加之語言功能受損,說不出什麽好或不好。
坐了一會兒後,她好像努力地在回憶什麽,努力地想要跟面前的孩子交流,但是過了好久,也只是說道:“給你買了……習題。”
“……”
聽聞這種病症的人,到了晚期,基本上只能記得久遠一些的事,從她的反應來看,想必只能記得當年培養兒子跳級、學習的事情。
蘇蘊收斂了一下眼神,極力讓自己保持平和的心境。
林照見站起了身,脾氣極好地回道:“習題的事不着急,外面天氣很好,媽,我陪你出去散散步吧。”
在蘇蘊的幫助下,他抱着母親坐上了輪椅,随後推着她走出了大樓。
天氣确實很好,初秋的陽光如同蜂蜜一般,照耀出一片淺淺的金色。秋風微涼,天高雲淡,走在綠化極好的小道上,平整幹淨的地面投下了三個人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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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蘊看着林照見走在前面,推着崔青竹慢步前行,心中暗暗地嘆息,先前所有的疑雲,此時全都有了被風吹散。
包括紀明誠送她回家時說的這幾年他的事,最近又偷偷說他似乎不對勁,還有他時不時流露的黯然之色……
一切的一切,全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蘇蘊用最快的速度,偷偷在手機上搜索了一下“阿爾茲海默症”,粗略閱讀它的幾個階段對應的各種症狀。
心中不禁默然地想,原來在當年高考結束第一次看到她,脾氣易怒且暴躁的崔青竹,已經處在初期階段了……
低頭走得極緩???慢,林照見停下腳步,回看了她一眼,話語平靜地問:“怎麽走這樣慢?”
蘇蘊:“哦,在回複一條信息。”
她說着熄掉屏幕,把手機放進了小包包,上前挽住了林照見的胳膊。
“陽光曬得挺暖和。”她說道。
“嗯,萬裏無雲,今晚的月亮應該很圓。”
崔青竹的心情似乎還不錯,坐在輪椅上沒有哭鬧,仿佛只是一個行動不便的正常人。
蘇蘊伴在一旁,時不時看向林照見的側顏。
大概是早就接受了這樣的現實,他的表情并沒有多難過,反而在她多望幾眼後,按捺不住地撇頭,笑着對她說:“盯、夫、狂、魔。”
蘇蘊收回眼神,悶聲道:“誰讓你這麽好看,美貌繼承了媽媽。”
“這倒是,我媽當年可是系花,被我爸窮追不舍。我爸比她小兩歲,我媽呢,跟你一樣,一開始想找個成熟點兒的……”
蘇蘊:“……”
走了一圈後,林照見擡腕看了看手表,說道:“得例行檢查身體了,我們回去吧。”
巡房的醫護人員過來,給老人檢查了一下身體,又看了李護士的一些記錄,說了一些近況,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項。
林照見與醫護人員交流了一番,後來,他坐在床前,對躺着的崔青竹說:“媽,我們得走了,明天再來看你。”
“不過,我爸下午應該會過來陪你。”
崔青竹躺在床上,雙目仍是呆滞,空洞地看着天花板,像在思考什麽。又似乎是在外面曬了太陽,有些累乏,昏昏欲睡。
蘇蘊站在一旁,說了聲:“阿姨,中秋快樂!”
“……”
走出大樓,二人一路默而無聲。
蘇蘊坐上了副駕駛座,林照見卻沒有坐進來,而是彎着身子,翻了一下車內小儲物箱,摸出了一盒香煙和一個打火機。
“你先坐着,我在外邊抽根煙。”他說。
蘇蘊:“哦。”
他很快把門關上了,背靠着車窗,咬着香煙,點燃了煙。
蘇蘊坐在車子裏側頭看去,他的身影雖然挺拔,卻難以遮掩落寞。
看不見他的正面表情,只能看到煙霧被他籲出來之後,攏成一團,彌漫在他的四周,最後随着秋風飄散在澄淨的空中。
蘇蘊不禁想起過年的時候,半夜起床發現他坐在陽臺小茶幾處抽煙的事。
這才明白過來,那個時候,他不僅僅只是擔心她沒地方過年,更多的是擔憂他媽媽的病情吧,當時他爸爸的那通電話,一定也有說“一家三口在一起過年,過一年少一年”之類的話。
以及,在她打算搬走的那晚,他是不是也像現在這樣,靠着車子,抽着悶煙呢?
一切盡在不言中……
蘇蘊有些坐不住,于是打開車門,走下了車。
他散漫地咬着煙回頭看過來,随後食指與中指夾起香煙離開,吐了一口煙霧,問道:“怎麽下車了,我很快就好了。”
“有點兒悶,想出來透透氣。”蘇蘊邊說邊繞過車,走到了這個連抽煙都抽得那樣迷人的男人跟前。
他眉心微擰着,無語道:“走過來吸二手煙,就是你新鮮的透氣方式?”
蘇蘊沒有多說,只是靠近了一些,随後輕輕圈住了他的腰,把臉埋在他胸前,輕微地點了點頭。
“我又不介意這偶爾的一次。”
他仿佛抒解了許多,聲音懶洋洋起來,“在這裏撒嬌,不太好吧,這麽多需要療養的人在看着。”
蘇蘊懶得回答他的調侃之語,只是用力地抱得更緊了一些。
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林照見默然地抽煙,蘇蘊在他懷裏安靜地貓着。
秋風裏偶爾吹過來一陣桂花的香味,但沒多久,更濃的煙草味吸進了鼻腔中,蘇蘊嗆了嗆,忍不住咳了兩聲。
聽得他發出一聲“唉”,好像有些無奈,把煙頭扔在地上,踩滅了。
語調有些責怪:“二手煙你是沒吸過?跑過來找嗽咳。”
“我不管,我就想抱着你。”
“抱得還挺緊。在家裏怎麽不見你這樣纏着我?”他若有所悟地笑了起來,“原來你喜歡在大庭廣衆之下跟我纏綿?”
蘇蘊郁悶地拍打了一下他,“你能不能正經說話?”
“是你這姑娘二話不說主動先抱的我,現在反而讓我正經?你還講不講理?”
“……”
蘇蘊沉出好大一口氣,低聲問道:“你媽媽是什麽時候去的美國?”
“在你高考錄取結果出來沒多久。”他的聲音略冷,“那個夏天,她的脾氣變得格外暴躁,而我已經很久沒有回家看過她,所以并不知情,等發現的時候,她已經出現了明明剛剛才做的事,轉睡就忘了等諸多症狀,這才急忙帶她去醫院。”
那個夏天,林照見并不願多回想。
不光是私心念着的小姑娘突然就沒有填報北京的志願,突然就不再回北京,還有他從16歲起就一心想要逃離的母親已經患上了阿爾茲海默症,且症狀一天比一天明顯。
這幾年來,知道她一個人,異國他鄉、孤苦伶仃地過着,錢財雖然不缺,但心靈寄托的缺失,也注定讓人感覺不好受。
可是,他也沒有過得有多好。
蘇蘊沒有說話,只是徹底明白,後來他沒再聯絡,除了對她失望,還有別的原因。
而他母親的事,就是原因。
心裏越發難過起來,雙臂夾得極用力。
“抱得那麽緊,我都沒法呼吸了。”他說。
蘇蘊不管,仍然死抱着。
“有意思的是,作為一個生物技術科研人員,她其實知道自己可能遺傳了我外婆的病,一開始有健忘症狀的時候,她已經在了解、接洽國內外相關治療團隊。”
蘇蘊抱着他,擡起了頭:“遺傳的?”
“嗯,後來我才知道,據說我外婆也是很早就得了這個病離開了,現在我小姨也開始健忘了。”
蘇蘊:“……”
“我兩個舅舅還好,大舅小舅都沒什麽毛病。”
蘇蘊說:“我看了相關資料,說是女性患病的概率遠高于男性,而且從年齡上看,女性患病的年齡越來越早。”
林照見沉頓了一下,用漫不經心的語氣說:“也沒準我……”
察覺他要說什麽話,蘇蘊用力掐了一下他的腰,“別瞎說!”
疼得他叫喚了一聲,“我本來沒毛病,也要被你掐死了。”
“誰讓你說這樣不吉利的話。”蘇蘊很郁悶,也有些急躁。
他沉默了下來,過了好一會兒,才重新拾起之前的話題。
“我媽自己聯系了美國的一個相關研究治療團隊,表示願意親自去當實驗品,接受臨床治療和研究,她在記事本中寫着,想讓已經快成廢物的自己做點兒科研貢獻。”他低低地說道,“所以那天我并沒有騙你,她确實是在美國做科研。”
蘇蘊聽得心中一揪,手掌在他背上,不由自主抓了抓他的背。
“我和我爸經過反複思考,尊重了她的決定,這才把她送去美國,并且遵照她的意願,把她患病的這件事進行了隐瞞,只有家裏少數幾個人知道。”
“……”蘇蘊聽着,鼻子有些泛酸,不由吸了吸鼻子。
怪不得大家都不清楚,明誠哥不清楚,外公也不清楚。
“哭了?”
含混不清的聲音說:“沒有,是鼻子癢。”
他輕呵一聲,有力的手抱着她的背,摸了一下她的頭發。
“癢得讓你想哭?”
“都說了沒哭。”
只不過是想起當年第一次見崔青竹的場景。
如果知道崔青竹當時是在生病才這樣,如果早知道這一切,她是不是能改變自己的主意,留在北京念大學,那樣起碼林照見也會有一些慰藉?
她也說不好,只是想起這件事,心裏湧起一陣極其無力的愧疚。
“這幾年,你一定過得很辛苦吧。”蘇蘊低聲說。
經常兩國奔波,又要面對家人病情的不定,過年的時候,他還能一切如常地跟她保持視頻通話,而她當時卻對他不耐煩。
蘇蘊一時沒忍住,輕聲了說了句:“對不起。”
“???”
他扶住了她的肩膀,低頭看了她清麗又稍顯委屈的臉面。
“我說你是不是有什麽嗜好,成天跟我道歉,又做了什麽對不起我的事?見異思遷了?”
蘇蘊先是難過地噘了噘嘴,爾後才說:“過年時那天早上,你在美國要跟我視頻,我覺得犯困,又沒洗臉,不想視頻,就把手機放在貓爪子下面了。”
林照見氣不打一處來:“真行啊,我不想翻舊賬,你把賬本直接貼在我臉上強行輸出。”
他說着,手捧過了她的臉,揉了揉,“都誰教你的?”
蘇蘊被搓得臉上有些生疼,用手抓開了他的手。
“反正我想道歉。”
“行了,這些大的小的道歉,我都收下了。上車吧,回爺爺家吃午飯。”
“哦。”
看着車窗外的景色快速飛過,天空的藍色越發澄澈,蘇蘊沉了沉氣息。
林照見一邊開車,一邊插科打诨,似乎還看得挺開的,剛才來的時候那樣嚴肅,???大概是怕母親的事吓到她?
現在,一切都揭曉了,是啊,也沒什麽大不了嘛。
生老病死,大家都要面對的。
爺爺家裏,林照見的二叔一家也在,餐桌上,大家十分自然地聊起了他媽媽的近況。
崔青竹的情況并不是看起來的那樣好,據說她在美國為期四年的臨床治療,盡管最初改善明顯,但是到後期,尤其是去年底起,病情就開始無法控制,林家爸爸思來想去,決定還是送她回國。
病情發展至今,她已經逐漸開始吃不下飯。今天早上李護士連哄帶教地,讓她吃了些東西,已經是非常難得的一件事。
不吃飯,是一個非常糟糕的信號。到後期,只能通過鼻飼維持營養輸送。
餐桌上的氣氛一時有些沉重。
林照見笑了笑,說道:“就順其自然吧,大過節的,不聊這些。”
林家鋒沉沉地點頭:“你爸下午會過去看你媽?”
“是的,二叔。”
“晚上過來麽?”
“應該會過來。”
“我想着要不把你媽接出來,中秋節麽,當然要大家團圓一起過。”
林照見道:“我想過這個方案,但我爸不同意,說折騰。”
“那沒事,我再跟你爸商量商量。”
吃罷飯,林家一家子在屋子裏聚着,蘇蘊抽空去了一趟外公家,在黎家待了一下午,陪張阿姨一邊聊天一邊擇菜,準備晚餐。
四點多,黎家兩位叔叔也帶着家人過來了,此時黎晴已經大二,看到蘇蘊後自然地打了聲招呼,蘇蘊亦報以微笑。
只是,誰也不再提當年的事。
當年她被冤枉推小孩下樓梯的事,聽說後來他們查了一下監控,發現是小孩自己摔下臺階的,因此還了她一個清白。
但是她出門去找表舅問詢的時候,走得十分匆忙,手機沒多少電,加上心情也不好,一個人關了機,在街上浪到夜深才回來。
現在,客廳裏人不多,只有幾個小孩湊在一起打游戲,黎晴看着蘇蘊,問道:“我聽說你跟照見哥訂婚了?”
蘇蘊抿了抿笑:“算是。”
“什麽叫算是?”
“就是沒有很正式,是我們自己約定好的,兩邊家人都同意了的意思。”
她的表情有些耐人尋味,“我反正聽到這個消息時挺吃驚的,但是想想他那會兒就對你格外好,又好像一切都有跡可循。”說着還有一些含酸,“以前老是聽他們說照見哥眼光高眼光高,現在才知道他是早就有目标了,才一直營造眼光高的人設吧。”
營造人設?蘇蘊冷哼,回道:“……他眼光确實高,一直都很高,這是他本人真實的模樣,才不是故意裝的人設。”
黎晴打量了她一眼,似乎也有不服氣。好似在說,要是眼光高,還找你做未婚妻啊?這不是自相矛盾麽?
說曹操曹操就到,林照見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黎晴這才沒有再說話。
蘇蘊看見他過來,愣了愣,收回眼神,朝林照見尴尬地笑笑。
林照見目光如炬,瞥了一眼兩人詭異的表情,扯了唇,“過去吧,我爸媽都來了。”
“哦。”蘇蘊乖乖走了過去。
沈香梅從廚房裏走出來,問道:“那晚飯記得回來啊,照見也一起。”
林照見點頭應着聲:“估計我們那邊吃得早一些,到時候再看。”
一走出黎家,林照見就扯着詭異的微笑,“剛才在跟黎晴聊什麽呢?劍拔弩張的,我要是不出現,你們是不是要打一架。”
“怎麽會呀,我們倆在很平靜地聊你。”
“聊我?”某人得意起來,“也對,你們還能有什麽共同語言?也只能聊我了。聊我什麽?”
“黎晴說你眼光高是在造人設,我反駁說這就是你本人真實的模樣。”
他笑了起來,聲音中充滿了諷刺。
“聽好了。”他的聲音略微顯得嚴肅。
蘇蘊疑惑地瞅他。
“如果說我有營造眼高于頂的人設,那一定是因為你,我的人設才沒塌。”
蘇蘊定了定,這一瞬,這個清高自傲又張揚的人,身上仿佛在bling bling發着光。
她咽了咽,低眸斂起眼神,随即又擡起頭,自信且大方起來。
“就是就是,要沒有我,你早塌房了!”
他輕聲笑着,揚手薅了薅她的頭發,“我要是塌房了,一定帶着你一起塌。”
“太陰險了!我才不要跟你一起塌!我要獨美!”
“你個沒良心的。”
正打鬧着,一記沉悶的幹咳聲從身後響起。
蘇蘊背後莫名發僵,感受到一股子殺氣,旋即回過頭,面前一個有些肅斂的五十多歲中年男人。
耳畔聽見林照見叫了聲:“爸。”
他就是林家爸爸,林家華,家華集團的董事長……
“爸你怎麽站人身後吓唬人啊?”
林照見一副不滿的語氣,随後自然地攬過了蘇蘊的肩膀,介紹道:“這就是我未婚妻,蘇蘊。”
“這我爸。”
蘇蘊心跳加快了一些,幹幹了叫了聲:“叔叔,你好……”
……
作者有話說:
日萬完成
明天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