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曹燕娜姬
永樂坊流光殿
賀智黎正在殿內讓幫工們把今日所展畫作布置好——
這裏所展示的畫作全是從民間收集而來,所繪之人都是長安無名的青年畫士,自然沒有宮廷畫師吳道子和曹霸所繪之作聞名遐迩,但這些無名畫作技藝精湛超凡脫俗,賀智黎很是欣賞便買回收集于此,留下畫者地址,如若有人需要會再聯系創作新畫,不收任何中間酬勞。
賀智黎出宮創辦藝館“流光殿”乃玄宗親自提名,且玄宗多次聖駕親臨此處觀賞民間歌舞。流光殿因此而聲名大振,文人雅士皆慕名前來。殿外時常車馬骈阗絡繹不絕——賀智黎久居宮中曾以出衆的歌舞贏得皇上敬重,攢下的賞銀足夠自己揮霍餘生,開辦藝館既不是為了謀生也不是為了名譽,而是以此方式挖掘、幫助優秀但不被重視的民間藝人;既可以繼續自己在宮裏從事的事業與藝為伴,又可以不用再與人争搶或遭他人利用。喜好清淨的賀智黎規定每日除了宮裏前來觀賞的故友外,其他人等都需提前預約,以防太過喧鬧而破壞了賞藝該有的恬靜氛圍。
流光殿內有在此出演歌舞的優秀民間藝人,他們都是賀智黎在全國各地廣集而來:有被妓院鸨母逼迫賣身寧死不從的歌女,也有山村歌藝出衆的放牛娃;有天生殘疾但熱愛音樂的歌者,也有未被梨園選中但天賦異禀的樂人……他們将來自自己家鄉的小調相互融合,編出一首首飽含民間曲調精華、通俗易懂又不會過于低俗的歌曲,每每一經出演,便風靡整個長安的大街小巷,受歡迎程度可與皇宮裏的梨園藝人相提并論。
“黃子!過來過來!你和福大在大廳兩邊邊上首着,前來觀畫者如有意購買畫作,你們便上前問候讓他稍等……胡翰,你就一直守在書畫房裏,有人購買畫作你再出來,人多影響客人欣賞的心情......夏剛,你書讀得多你就留在廳內,如果客人不需購買只需了解畫作,你就給他講解......”
将近六十歲的賀智黎思路清晰熟悉利落地吩咐着,她直挺的身子穿着灰色絲絹素衣,梳理得整齊光潔的頭發雖已花白,但是絲毫沒有讓她顯出老态,反而!那微透紅光的臉頰讓她看上去健康而精力充沛,頭上那把挽起發髻的木梳讓她這個算是腰纏萬貫的前宮廷至高藝人如一位在深山修行的道人,落落大方自然簡單又一絲不茍——就像這殿內的布置一樣,不顯浮華的簡約中透着一種嚴謹。
殿內的藝人都很尊敬她,她也時常照顧到他們實在困難的家人,在這裏,大家的感情超出了雇員與雇主的關系,更像是和睦相處的一大家人。
曹燕娜姬的馬車在大門外停下,下了馬車,等候在門外的賀智黎連忙上前欠身:“歡迎娜姬娘娘!賤館蓬荜生輝!許久未見娘娘可好?”
“你我相識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每次來你都這般客氣在門外等候,以後還想不想讓我前來打攪?”說着曹燕娜姬吩咐站在一旁的昆侖奴将帶出的水果取下,“這是何滿子和許和子兩位內人帶給宮外友人的水果,你讓人送過去吧!”
“好的!幸苦娘娘了。請随我入內吧!”
“請!”……
在賀智黎讓下人将水果給顏冰箱送去的吩咐聲中,曹燕娜姬拉着女兒李蟲兒便往殿內走。
她身為當朝皇帝的妃妾,除了宗教信仰外,裝扮和飲食已和宮中其他妃嫔差不多。身上紫色的鬥篷在她步入大殿的道上被她身後的侍女取了下來拿在手上,金黃色的頭發梳起四環抛髻更顯層次分明之美感,在頭上左右搖晃的紅色珠翠如她那純白的臉上顯眼的唇脂,嬌豔勝過牡丹。
“母親,這裏有糖葫蘆嗎?我想吃!”李蟲兒出宮前對于母親所說的賞畫絲毫不感興趣,她唯一的興趣就是出宮會有機會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到哪高過人頭,一串串鮮紅剔透、插在稻草垛子上的冰糖葫蘆。
曹燕娜姬邊慢步往前邊回頭看看女兒,微笑道:“你都十四歲了還吃小孩子吃的東西?宮裏的孩子是不許亂吃宮外的東西的,你是皇帝的女兒,出宮後你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皇家,你父皇對我們不聞不問,你就別在這給我弄出點什麽事來!這是皇家的規矩!”李蟲兒聽到這話扭頭翻了個白眼,她那唐人與粟特人混血的棱角分明的粉嫩臉龐如一朵失了顏色的玫瑰,略顯深邃的大眼睛頓時沒了色彩。
“不過!”曹燕娜姬繼續說,“你要是肚子疼不在宮裏亂叫不被太醫發現,你就可以去吃!”
一臉失望的李蟲兒轉嗔為喜破顏一笑:
“多謝母親,我保證不會肚子疼,疼了也不會讓禦醫看到的!”說罷轉個身就要拉着侍女的手往外跑,曹燕娜姬立刻阻止:
“別胡鬧!你不許離開這,讓翠兒去給你買回來就行!”
賀智黎也跟着道:“是啊!公主!外面可不比宮裏,什麽樣的壞人都有。”
“什麽樣的壞人都有?那為什麽賀都知不願意待在宮裏要跑出來呢?宮裏的壞人也不少吧?”李蟲兒斜着眼睛看了看賀智黎道。
賀智黎和曹燕娜姬聽後笑了起來,讓翠兒快去快回。李蟲兒看翠兒走遠,自己一人便小跑跑向流光殿內,在殿裏閑逛起來。
看着她活潑亂跳的身影,曹燕娜姬明豔的臉上爬上了憂愁:“賀姐姐,你看她都長這麽大了,皇上也從未提起過封公主名號之事,方才聽你叫她公主,我自己都聽着難受,我一個曹國人,在皇宮裏沒有靠山,宮外的親人從商也幫不上什麽忙,眼看蟲兒都是十幾歲的大姑娘了,再不賜號,以後可怎麽在宮裏生存,如何找個好人家?”
賀智黎低着頭想了想,嘆了口氣道:“我是看着皇上登基過來的!他是什麽性子我最清楚!他喜歡人人都對他示弱膜拜,他的親人個個有好東西都要往他那放,不然就是不忠,包括他的兒子,眼下那壽王妃楊玉環不是也被攬進宮做妃子了嗎?你在他面前從不示弱,便讓他生恨了。一個皇帝被人捧上了天,就像被衆人慣壞了的孩子一樣,想怎麽來就怎麽來,往後啊還指不定出什麽事呢!我看蟲兒要不要那個封號都無所謂!”
“可是在宮中沒有封號的皇子就像沒了父親的野孩子,誰都瞧不起!我習慣了直來直往,要我不停對皇上示弱得來的恩寵我是不想要了,就盼着皇上別忘了自己的孩子,給她個封號我就別無他求了!“
“娘娘您也不容易!”賀智黎看了看曹燕娜姬,繼續道,“我出宮後睡眠比以前好好很多,用心打理這園子兒,宮裏的事聽少了,心也寬了不少呢!”
曹燕娜姬環視邊上的花草和賀智黎精心收集來的奇形怪狀的石頭:“還是不說這些了!你在這倒也自在!我真希望自己也像你這樣,遠離皇宮,回到我姑鄉去,做點小買賣自由自在地生活比在宮裏強多了!”
☆、第十六 胡姬酒肆
“娘娘您是大富大貴之像,那種生活已不再适合您。況且你身為皇上的女人,怎麽可能說走就走呢!”
曹燕娜姬低頭一笑,轉過頭看着賀智黎:“我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就這樣想一想,過過瘾,再回宮裏繼續我那苦悶的生活。”她那一臉笑容,分明寫滿了委屈和無奈……
在展廳,賀智黎帶曹燕娜姬欣賞收集來的畫作。曹燕娜姬以賞畫為名出宮并非沒心思認真賞畫,粗略看了看便和賀智利到後院繼續閑聊。曹燕娜姬每次出宮的借口要麽是回家探親,要不就是到賀智黎這裏賞藝;娘家人長年在絲綢之路上來回于曹國和大唐之間經商,當年自己正得聖寵,娘家也跟着或了不少封地,如今自己沒了聖恩,宮裏活的清冷,就連娘家人也不待見起來了,只有在賀智黎這裏,才能獨享內心片刻的寧靜。
曹燕娜姬遇到偶爾路過向她行禮的藝人,不由得想起當年自己與曹國使團一起初到長安時,年少的自己在宮裏一舞便俘獲聖心直接入住後宮,如今回首往事,不知那次獻舞如果換成別人,自己會不會有不一樣的人生——在這繁華的長安城過着平常人的生活,或是早已跟着使團回到故鄉......
長安西北渭城胡姬酒肆“春酒“店內。
昨晚在此喝得酩酊大醉,因為宵禁回不了家的孔員外在一張鋪着胡人毛毯的床上醒來。他擡起手搓了搓睡眼,張開他那比常人大兩倍的嘴巴打着哈欠東張西望,怎麽也找不到昨晚侍奉自己喝酒的胡姬伊麗斯的人影,伸了個腰抓了抓腋下後他對着門外空吼道:
“人他媽都去哪兒去了?本大爺錢可不是白花的,老子醒來也沒人伺候。”
外面依然沒有動靜,抓了抓肚皮的孔員外從床上起來,光着腳走在暗紅色的波斯地毯上,似乎昨晚的酒還未全醒,他呼出那自己都能聞到的口臭氣:“來人!老子要喝水聽到沒有?都死光了嗎?”
無人搭理的孔員外将頭探出門外:屋外一樓二樓的門窗全部都已打開,走廊對面靠近街邊的大窗吹進一陣陣清爽的微風,外面似乎剛剛下過細雨,窗口邊上的柳樹正随着微風輕輕拂動。一衆胡姬将頭伸向同一個方向,嘴裏時不時說着:
“在哪呀?哪位呀?”“就是城門下那位老先生!中間那位!”…哦!那位呀!那麽老了還出來送友人?”……
平時在平康裏巷習慣了被鸨母奉為上賓,對她喚之則來呼之則去的孔員外,如何受得了被人不理不睬,正想沖着對面一衆胡姬大叫,只聽到此刻一陣鼎沸的說話聲從大街裏傳來,似乎街上有很多人在圍觀着什麽人。
“什麽?什麽?說了什麽?快寫下來!”穿紫色衣衫的胡姬說道,街上的人你傳給他,他傳給我,在迅速口口相傳着什麽。
穿着青色衣衫的胡姬甩了甩被風吹亂的褐色卷發,提醒大家:“別說話別說話,聽清楚了!快用筆記下來!……“
待在一旁的幫工小哥拿出早已準備好的紙筆:“你好好聽清就好,記着呢!”
“…嗯!…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西出…”
“西出什麽?”
“喂……西出什麽我沒聽清,拜托再說一遍好嗎?”青衣胡姬對窗子左邊喊着,隔壁傳來一句“西出陽關無故人。”
胡姬聽到後趕緊轉過頭:“聽清了吧?”
“聽清了!”衆人一齊念道:
“西出陽光無故人!”
衆人因為記下詩人王維剛剛送友人遠赴安西而作的新詩而雀躍不已時,還在房門上一動不動生悶氣的孔員外再也壓制不住自己的怒火,沖着他們大吼:
“你們這些臭婊子,老子起床怎麽沒一個人伺候?一杯茶都不給老子端過來醒醒酒,你們這是什麽破妓院?”
衆人被呵斥住了,店內突然安靜下來,只剩下大街上依然喧鬧的嘈雜聲。
“員外先生,我想你弄錯了,這裏不是你所說的妓院,我們歡迎您像昨晚那樣繼續品嘗這裏的美酒,欣賞這裏的胡旋舞,但我們絕不向您提供色欲服務;這裏是酒肆,朝廷明文規定只對客人售酒的酒肆,我想您是昨晚喝多了來自我的祖國波斯的三勒酒而忘記了,昨晚是我丈夫騰出店裏小哥的卧室讓你休息到現在的。”胡姬中年紀稍大,一臉鎮定的波斯女子艾絲缇雅上前幾步,平和而恭敬地道。
胡員外被眼前一頭銅發,綠色深眸的艾絲缇雅這麽一提醒,想起了自己昨晚因為玩膩了平康裏巷的姑娘而想到來此找幾個胡姬玩玩的打算,他咧嘴笑呵呵地道:“瞧我,這記性,沒有吓到幾位姑娘吧?”
幾位酒侍胡姬沒有回答,只是看着自己的老板——在前面的艾絲缇雅如何反應。
“他們的工作就是要讓來這裏的客人忘掉憂愁,品嘗美酒,如果先生您還需要喝酒的話就請回房梳洗,到下面坐。如果您要回家,我就讓人去叫你還睡在我們工房裏的仆人出來送您回家。”
孔員外眯着眼,用近乎讓人作嘔的語氣輕聲道:“什麽酒肆妓院還不都一樣?這幾位姑娘價錢多少?昨晚陪我喝酒的那位叫……伊……伊麗絲的讓她來伺候我睡覺,本員外有的是銀子。”
孔員外用手指着站在衆胡姬中的伊麗絲,邁開步子就要繞過走廊朝胡姬們走去。艾絲缇雅大聲呵斥道:
“我說過,這裏只歡迎喝酒的人,來這裏找女人的是進錯了地方,我請他立刻出去。昨天你是我們的客人所以讓你留宿,現在你既然要找女人就到平康坊去,這裏不歡迎你!”
孔員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本員外昨夜因為這裏的西域美酒好喝多喝了點,醉得不省人事沒找成姑娘,現在你他媽還給我裝?”他一臉不屑地,“呸!這不就是個雞窩嗎?有什麽好分的那麽清楚的?老子就不信你們不愛白花花的銀子!”
他邊說邊加快往衆胡姬這裏走的速度,轉到五尺處時,艾絲缇雅對一樓大叫一聲:“阿虎!”
只見一位身高七尺,穿着深藍布衫濃眉大眼的長安本地男子迅速沖到大廳,用力往上一抛,一把波斯彎刀準确地落到艾絲缇雅手中。艾絲缇雅舉着接住彎刀的手,面無表情地道:“員外先生,我想我已經說的非常清楚了,這裏只歡迎喝酒的客人,如果還有其他企圖,我手上的這把刀就讓他的腸子全掉在地板上。”
說着她輕輕地拔出了那把彎刀,刺眼的寒光一下子讓酒肆裏的氣氛變得緊張起來。
孔員外咽了咽口水,停下腳步身子後傾。如果沒有那把彎刀咄咄逼人的寒光,她還不相信這些波斯女子真的放着白花花的銀子不要而是每天賣酒賺那點酒錢。
“好!好!很好!”孔員外轉身入房內拿起自己的靴子和外衣,怒匆匆地叫上早已醒來在一樓傻眼旁觀的家仆,坐上馬車回長安城內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