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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22)

,往外頭一看,又落雪了。

☆、妒海翻波

漸入黃昏的南京城巍峨雄壯,委婉多情的秦淮河沿岸擺起一長串的小攤販,天上飄着細碎的雪粒子,小攤販們将自家腳下的一片地打掃得幹幹淨淨,顧惟玉牽着霍青棠的手,一家一家看過去,那頭有伶俐的小販在吆喝,“客官這邊請,這邊什麽都有,甜的金銀花蜜,香的炸脆角子,軟的蒸面條兒,鮮的魚羊湯鍋,還有臭的炸豆腐,二位想吃點什麽?”

青棠穿着她淡青色繡夾竹桃花兒的鬥篷,鬥篷的毛邊上沾着雪粒子化開的水珠兒,顧惟玉瞧見她鼻尖一粒雪,伸手給她輕輕擦去。惹來就近的一位女攤主笑語,“二位這邊請?這邊有新鮮的馄饨皮兒,最好的馄饨餡兒,二位是初到咱們這地兒吧?不是我說,咱們這秦淮河北岸,就我家的馄饨最好吃。”

那攤主又看着顧惟玉,開始勸說生意,“您看,我這攤位正好對着月老廟,看見沒有,是不是正好對着月老手中那根紅線?二位別管吃不吃,在我這坐上片刻都是好的。”語罷,那攤主已經拉開桌椅,“來來來,這邊坐,這可是個好位置,一般人來我都不讓坐。”

一對模樣甚美的青年男女攜手而來,女孩子花容玉貌,男青年長身玉立風度翩翩,真是一對金童玉女。馄饨攤子這處正是對着月老廟,那桌子的擺處正好又對着廟中月老,攤主瞧見成雙的璧人,這樣的好生意,豈能錯過。

顧惟玉轉身去看霍青棠,眸中有笑意,“要吃嗎?”

霍青棠順着攤主的手真的去看月老廟,她拖着顧惟玉的手,“惟玉哥哥,咱們在那桌上坐一會兒可好?”

顧惟玉眼中笑意愈盛,他眸中又印着各家攤販懸挂的燈籠,照出星河欲轉千帆舞的光彩來。霍青棠拉着他的手,往那一張能看月老的桌子走。後頭跟着寶卷,他說:“少爺,我今兒伺候不了你了,我自己到旁邊去吃......”

明月升,晚風起,燭火晃,人皎潔。

老板娘端了兩碗馄饨上來,馄饨裏頭撒着蔥花、雞蛋絲兒、木耳,還有小指大的黃豆,輕薄的小馄饨在滾燙的湯水裏七上八下,上下沉浮。青棠舀一個馄饨,才入口,就燙的舌頭都痛起來。

“當心。”顧惟玉拿出手帕托住青棠下颌,似在照顧一個不知事的嬰兒。

那邊的鍋裏冒出騰騰白氣,氤氲了周遭人的視線,也化開了河邊風景。

秦淮兩岸,水調歌頭,藍溪牽着藍浦的手,兩人樂悠悠的,藍浦拍她一下,“只此一次,下不為例啊!”

藍溪嘟嘴,“知道了,知道了,我就出來這一回,以後再也不往外跑了。”

後頭的藍煙說:“你說到做到才好。”

藍家四位姑娘走在一處,秦淮河上美,岸上的姑娘也美,美景美人,真叫人賞心悅目。藍溪眼尖,她抓着藍浦的手,“三姐你看,那是不是顧大哥?”

青棠捂着嘴,顧惟玉遞給她一杯水,女孩子抓着男人的手,将那杯水喝下去。顧惟玉道:“好些了嗎?”

青棠直笑,眼睛彎成一道橋,“好多了,這個好吃,真的。”她用調羹舀出一口馄饨就往顧惟玉嘴裏送。

“天啊,顧大哥吃了,他吃了!”

藍溪搖藍浦的手,“三姐,你說,那女人是誰,是顧大哥的什麽人,她是顧家的姑娘嗎?”

藍浦吞吞口水,她覺得口舌有些艱難,那人怎麽會是顧家的姑娘,她是當朝戶部侍郎史侍郎的外孫女,是霍青棠啊!

藍煙與藍河跟在後頭,前頭的兩人停住了,後頭的也跟着看過去,藍煙也看見了。她看見了顧惟玉,還看見了他身旁的女人。

那人是誰?

藍煙的嘴唇有些打哆嗦,隔着冬日的寒風和明明不太遠的距離,她似乎有點瞧不清楚顧惟玉。

顧惟玉不近女色,他對誰都很客氣,但對誰都不說感情。

她原以為顧惟玉是礙着陳七,礙着那個已經去世的未婚妻子,可是人已經死了,對着一塊牌位又有什麽可懷念的。藍煙長得漂亮,她聽說陳七小姐并不是個美人,似乎還身有殘疾。藍煙更不解了,顧惟玉怎麽會不喜歡自己?

後來顧惟玉娶了陳七的牌位,藍煙在江上飄了一個多月,藍浦邀請她去洛陽觀禮,她沒有去。她不想看見顧惟玉這樣的好男子娶一塊牌位進門,藍煙有些心疼,也有些心酸。

陳七小姐出身高門,父親是漕運總兵官陳瑄陳大人,顧惟玉娶了她的牌位又如何,那也是高攀了,是顧家高攀了。

顧家是商戶,若不是因陳七小姐和顧惟玉自小的情誼,顧家怎麽會娶到那麽高高在上的官家小姐?

藍煙很遺憾,自己生的美,自小就能幹,可以說樣樣都好,唯獨輸在了出身上。藍家不過江湖草莽,如何能與陳瑄家的小姐較之高下?

藍煙不甘心,但又無可奈何。

陳七已經去世了,她沒法和一個已經不在世上的人去比,是比容貌,還是比家世?比不了,樣樣都比不了。

顧惟玉娶了那人的牌位,藍煙以為,自己才是那個會陪他白頭到老的人。既然人都死了,還争什麽呢?

人活着才是最重要的,自己還活着,顧惟玉還活着,那在一起共度餘生的只能是他們。

藍煙此刻的心都在顫抖,那人是誰,顧惟玉身邊的那女人究竟是誰?

藍河一眼瞧過去,語帶戲谑,“喲!還以為他姓顧的是吃素的和尚呢,原來也是要女人陪的嘛,啧啧,平日裏隐藏得真好啊!”

寶卷真的在另一張桌子上坐着,他大眼珠子轉悠悠的,不等一碗馄饨吃完,他就瞧見了不遠處的孟微冬,他口齒都有點打結,“少......少爺,那......那是不是孟大都督來了?”

孟微冬穿一件暗紫的大氅站在燈影裏,河岸上晃動的燈籠将他高大的身軀打出陰影來,仔細一看,他手上還拿着一個匣子,他朝前走了幾步,站在馄饨攤子前不動了。

青棠擡頭,瞧見他掌中的匣子,眉頭又冷起來。

孟微冬隔着一個馄饨攤子,就這樣看着她,她了起身,走到孟微冬面前,問一句:“大都督,您跟蹤我?”

孟微冬尚未說話,那頭已經出來一個天藍錦袍的女子,對着青棠的臉就是一巴掌。“啪”,這一巴掌滾在冬日的寒風裏,就似刀刃一樣刮在了霍青棠的左邊臉頰上。

那女子盯着青棠,嗤一句:“史家姑娘怎麽在這裏,這頭跟着一個吃飯,那頭又跟另一個說話,史家姑娘只怕是失了官家小姐的風度罷?哼,史家姑娘知道不知道,這頭這個和那邊坐着的那個都是已經成了親的男人?史家姑娘一個未出閣的女子,怎麽能和兩個有婦之夫攪在一起?史家姑娘,你說我說得對嗎?”

青棠驀然擡頭,瞧見對方的臉,來人者甚衆,并不只有一人,動手的是穿藍袍的姑娘,青棠熟悉得很。她後頭還有三位姑娘,青棠眼睛掃過去,也是能認出一二分的。

藍河不依不饒,“我說史家姑娘,你不在家裏繡花,怎的跑南京城來了,還是一個姑娘家單身出門,這......這史侍郎知道嗎?”

青棠皺着眉,深吸一口氣,寶卷已經站在她身後,瞧見她的側臉,“霍姑娘,你......你沒事吧?”

“沒事,我們走。”青棠不欲與藍河多做糾纏,她轉身要走,藍河又拉了她衣袍,“怎麽,要走?沒這麽容易!”

一只冰涼的手擋開藍河手臂,那人圈住霍青棠身體,兩人背身要走,藍河哼一聲:“姓顧的,你打算拿我大姐怎麽辦?”

藍煙其實一直在後頭站着,她一雙美目裏已經蒙上水霧,藍河沖上去打了那女子一巴掌,藍煙本也覺得不妥,可打都打了,還能怎麽辦?他明明看見了自己,卻不肯多瞧自己一眼。那女子說要走,他就真的要走。那女子究竟是誰,為什麽他要對她那般遷就和寵愛?

顧惟玉薄唇抿在一處,他回頭看了藍煙一眼,眼底寫着失望,藍煙對上他的眼眸,心中乍然一涼。他這是什麽意思,他為什麽要這樣看自己,自己哪一點令他失望了?

藍煙心裏愁緒,不肯上前一步,只肯站在旁邊。藍浦一邊瞧着自己二姐,一邊又瞧着顧惟玉,她在顧家也有許久,一時間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是好。

藍溪年輕些,她上前去拉顧惟玉衣袍,“顧大哥,你別生氣,我二姐不是有意的。”

霍青棠緩緩轉過身來,藍溪對上她的眼眸,心中倒抽一口涼氣,這樣的美麗女子,竟将這十裏秦淮豔色都壓下去三分。

“顧大哥,你是因為這位姑娘,才不喜歡我大姐嗎?”

藍溪問得直接,也問得坦蕩,顧惟玉對着這十五歲的小姑娘終于露出一絲溫柔笑臉來,“藍溪,新婚快樂。”

藍溪的新婚丈夫就在後頭站着,孟大都督冷瞥了藍河一眼,藍河也看他,一雙眼睛裏寫着驕傲和挑釁。

孟微冬掠過藍河,上前去看霍青棠的臉,霍青棠的半邊臉頰浮起一掌紅腫,他眉頭動了一動,劈頭就訓斥了一句:“江湖女子,不知規矩!”

說的對象是藍溪,因為藍溪就在她跟前。說的人似乎又不是藍溪,因為藍家四位姑娘全是江湖女子,那她們四人都是不知規矩咯?

藍溪已經是孟家婦,孟微冬說什麽,她都只能聽着。孟微冬訓斥她,藍溪往後縮了縮,經過早上的敲打與磋磨,她已經開始害怕孟微冬。

藍河上來将藍溪一推,“你怕什麽?現在是人家在勾引你的丈夫,你怕什麽?”

藍溪心中好笑,我的丈夫?只怕是二姐你的丈夫吧?她猛地往孟微冬身前一跪,聲音既小且弱,“大都督,我錯了,我不該私自出府,我錯了,您就原諒我這一次吧。”

捉奸的戲碼變成認錯讨饒的小事,孟微冬目光裏的不滿輕了許多,“嗯。”

這就是原諒藍溪了,原諒她不知事。藍溪垂着頭,目光閃了閃,又道:“大都督,我二姐打這位姑娘也不是有意的,您別怪她,好嗎?”

小女子輕聲求饒總是有用的,可藍溪這幾句分明是在火上澆油,果然,孟微冬眼神鋒利地刺向藍河。藍河與孟微冬關系不一般,因為這份不一般,孟微冬對藍河多了三分忍讓,也是因為這多出來的不一般,藍河更加放肆。

她去抓霍青棠的胳膊,“史家姑娘,你能不能說一下,為什麽你一個丫頭都不帶,單身一個姑娘家出來和一個有婦之夫夜游秦淮?”

這話就說得難聽了,好聽點是不拘小節,難聽了是不檢點,自甘下賤勾引一個已經成婚的男人。

顧惟玉薄唇抿成一條不見悲喜的線,藍河挑眉瞟着他們,目光似在說,大家快來看,看這有一對狗男女!

“誰說她是一個人出來的,你眼睛瞎了,看不見我們在這裏?”

範明瑰從那頭走出來,她後頭還跟着大辮子姑娘林媚春,再往後頭看,伊齡賀與闵夢餘都站在後頭。

“有些人自己不正經,便看誰都不正經。”明瑰從鼻孔裏哼出一句話來。

藍河目光一轉,說一句:“這位姑娘說笑了,先前倒是不知史家姑娘是同這麽多人一同夜游,倒是得罪了。”

聰明人都不愛吃眼前虧,藍河方才仗着自家姐妹都在,說話極為放肆,此刻見形勢有變,立馬改了航向。

“啪!”

又是一巴掌。

範明瑰伸手就給了藍河藍二姑娘一個響亮的巴掌。

“我讓你胡說!你自己才臭不要臉!”

範明瑰沖着藍煙和藍浦嚷一句:“你們誰是藍溪?我告訴你們,這位姑娘和她妹夫有私情!”

話說得已經不能更白了,誰妹夫?

藍家四個姐妹,只有藍溪嫁人了,嫁給了孟微冬做妾,藍河和誰有私?和孟大都督有私,孟大都督不在別處,不在遠方,不在人的臆想裏,他就在這裏,站在衆人眼前。

孟微冬笑了,他嘴角彎起來,似乎笑得很愉快,藍河白淨的臉上有一抹詭異的緋紅,她也笑了,偏偏笑得又不自在。

藍煙微微撇過頭去,沒有說話。藍浦當下就愣在那裏,半晌,反應過來後,撲上去掐範明瑰的脖子,吼一聲:“我叫你胡說八道,我撕了你的嘴!”

範明瑰哪有甚麽力氣,藍浦一撲過來,範明瑰就跌倒在了小攤販的桌子上,那上頭還有兩碗已經涼了的馄饨。馄饨湯汁撒在範明瑰的頭發絲裏,也潑在了藍浦的手背上。

“好了”,一聲冰冰涼涼的勸阻,一只手也冰冰涼涼地搭在藍浦突起的手腕上。

藍浦眼中通紅,看仔細了,還含着未曾滴落的淚,“顧惟玉,你個王八蛋,都怪你,都怪你!”藍浦雙手敲打在顧惟玉身上,顧惟玉嘆出的氣息都是那麽冰涼,藍浦聲音裏帶着莫大的委屈和哭意,“你個王八蛋,都怪你,你做甚麽要出來,做甚麽要出來和別人游燈賞花,做甚麽要和別的女人在一起?”

“哇......”藍浦哭泣不止,“顧惟玉,你為甚麽要喜歡別人啊!”

總算聽清了藍浦哭些甚麽,藍溪一直站在旁邊,不肯出聲,此刻聽見藍浦哭的哀恸,心中一凜,生出奇異的想法來。她上前去拉藍浦,“三姐,你說甚麽呢?”

藍浦眼淚盡數流在顧惟玉的黑色大氅上,若是用手去摸,一片潮濕。

緩過氣來的範明瑰瞪着藍煙與藍河,“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們家亂七八糟,全家都亂七八糟!”然後拉了霍青棠的手,“我們走!”

範明瑰頭發也亂了,脖頸間的衣裳也亂了,青棠伸手替她整理好鬥篷,看了她一眼,笑一笑,說:“我們走。”

伊齡賀此刻才從一旁走過來,他撫上青棠的臉,“疼嗎?”

“啪!”藍河臉上又被再刮一巴掌。

伊齡賀冷眼瞥她,“撩人者賤,自己都不幹淨,還說別人?”

範明瑰打人沒甚麽力氣,伊齡賀這一巴掌下來就很重了,藍河被扇得耳邊嗡嗡作響,她捂着嘴角,唇邊有溫熱的濕意,放下手來一看,指尖上帶着猩紅的血跡。

每個人都知道藍河不幹淨,每個人都要提起藍河不幹淨,在場者,唯有藍浦不知。

藍浦哭的七零八落,她回頭去看藍河,“二姐,是......是真的嗎?”

藍河并不回答她,只是擡頭去看孟微冬,臉上帶着凄涼的笑,“你不幫我?”

你不幫我?

女人問男人,“你為甚麽不幫我?”

孟微冬低頭看她,眼神晦暗不明,“這不就是你想要的嗎?”

藍河眼中有一閃而過的恨意,孟微冬一手擡起藍河有些紅腫的臉,“你想要什麽?想和你親妹共侍一夫?”

“那好,如你所願,我成全你。”

孟微冬将手中匣子放在手邊的桌子上,看了霍青棠一眼,轉身走了。

☆、情定秦淮河

大戲唱夠了,曲終了,人也該散了。

藍浦撫平了心緒,終于不再哭哭啼啼,看見寶卷在那頭,自動站到寶卷那頭去,不再與姐妹們站在一處。她不知道自己最愛的二姐怎麽會變成了這個樣子,更不知道如何去面對幺妹藍溪,此刻的她,最本能的想法就是逃避,逃的遠遠的,不再遇見這些折磨人心的事情。

藍河回頭去捉藍溪的手,“藍溪,你......你聽二姐解......解釋......”

這樣的事情其實也沒什麽可解釋的,藍溪垂着頭,聲音細細的,“二姐,你別說了,我省得的,你和大都督......你們......你們好好的。我......我回去就請大都督休了我......”

藍溪幾句話說得畏畏縮縮,細細一聽,又似綿裏藏針。

藍河原先臉色灰敗,慘白着一張臉,此刻聽了藍溪的話,又“吃吃”笑起來,“好啊,藍溪,你長大了,你長大了啊!如今都學會激二姐了,呵,呵呵......”

藍溪往後頭縮,她人影子小小的,“二姐,我不明白你說甚麽,我回去了......”

孟微冬穿着暗紫色的大氅消失在雪地裏,藍溪垂着頭,不肯與藍河接着說話,她頭一擺,徑自追着孟微冬的身影跑了。

小小的姑娘追着男人的身影而去,藍家四姐妹中唯有藍煙是沒動的,她從瞧見顧惟玉起,就不曾開口說話。

藍煙過來攙着藍河手臂,兩姐妹要走,藍煙又回頭看顧惟玉,說一句:“照顧好她。”

藍浦自己也險些崩潰,她先是擔心藍煙瞧見顧惟玉和霍青棠在一起會不高興,後頭又聽說藍河和孟微冬有私,事情一樁連着一樁,最後又撲在顧惟玉懷裏嚎啕大哭。此刻藍煙還關心她,叫顧惟玉照顧好她家的老三,藍浦心念微動,卻又甚麽都說不出口。

藍河觊觎藍溪的丈夫孟微冬,那自己呢?自己又何嘗不是一樣虛僞,明明知道大姐喜歡顧惟玉,為什麽自己看見顧惟玉和霍青棠在一處,心中就似被摧肝裂肺一般心痛?

不是為大姐心痛,是自己心痛,為自己實實在在的心痛,還夾着不可言喻的酸楚。藍煙最後的回頭叮囑,藍浦也聽見了,卻不敢回頭去看藍煙,不敢看她的大姐。

情之一事,就是如此傷人。若不是傷了自己,就會傷了別人。

藍浦此刻覺得自己像個卑鄙的小偷,偷偷摸摸愛上了大姐的心上人,還要裝作大大方方跟着人家在一處,形影不離。

自己為什麽還要跟着顧惟玉,是不是因為舍不得,是不是因為近水樓臺先得月,是不是自己動心了?

因為動心了,所以自私。

此刻的藍浦就很自私,她和寶卷站在一處,同寶卷道:“我們走吧。”

霍青棠扶着被藍浦掐過脖子的範明瑰,她回頭去看藍浦,用眼神詢問顧惟玉,顧惟玉這樣回答:“故人之女,暫居顧家,無妨的。”

這一句“無妨”所含的信息太多,有說藍浦只是暫居的意思,也有讓霍青棠安心的意思,更重要的一層意思 ,我不會愛她。

“我不會愛她。”

這話也不用說出口,在場的都不是傻子,藍浦撲在顧惟玉懷裏哭的那種哀恸勁兒,就已經很能看出名堂來。

藍浦自以為不顯山不露水,其實顧惟玉已經一次性回答了兩個問題。

他回答霍青棠,“不會愛她。”

其實也是回答藍浦,“不會愛你。”

寶卷側目看了藍浦一眼,說一句:“走吧,少爺還有話要和霍姑娘說,咱們去那邊等他。”

範明瑰也松開霍青棠的手,“青棠,我在那頭等你。”

在場幾人都散開了,唯有伊齡賀不動。他實在是煩死了姓顧的這個娘娘腔,每次見他都沒好事,青棠見他一次,不僅生病不說,上次還差不多消沉了小半年。

林媚春戳伊齡賀手臂,“少主,咱們去那頭看看吧。”

伊齡賀石頭樁子一般,非要戳在那處,青棠也不避忌他,只對顧惟玉道:“惟玉哥哥,記着你說過的話,我也記着我說過的話,我等你來娶我。”

顧惟玉一直冷冰冰的眸子暈染出一抹淺淡的笑意,他說:“好,我們一言為定。”

他的聲音還是那樣好聽,聽起來當真讓人悅耳得很。他說好,我們一言為定。

這是許諾,是誓言,是婚約。

星河璀璨,月光皎皎,十裏秦淮,才子與佳人互相許下承諾,許下對彼此一生的婚約。

伊齡賀皺起濃眉,不期插一句,“你要和他私定終身?”

青棠得了顧惟玉的許諾,當即不再多說話,她拿起孟微冬放在小攤桌上的匣子,轉身就走。伊齡賀還在後頭問她:“你考慮清楚了嗎?”

顧惟玉一行三人走遠,霍青棠捏着小匣子,微不可覺地嘆了口氣,她一擡眼,就對上闵夢餘同樣嘆息的眼神,她說:“闵家哥哥,你也覺得我做錯了?”

闵夢餘瞧她手中的匣子,“為着這一着,值得嗎?”

值不值得實在是太難辨別的問題,青棠也不知道值不值得,雲娘父親等着孔雀膽入藥救命,孟微冬給了她孔雀膽,大家卻說,你錯了。

範明瑰也瞧那裝着孔雀膽的匣子,“孟微冬那老匹夫,吃着碗裏的,看着鍋裏的,藍家那兩姐妹就夠他忙一陣的了。青棠,你趕緊嫁人,你嫁了人,他就不會再惦記你了。”

才說完,範明瑰就自己察覺不對勁,“哦,将才那人......那人是......?”

霍青棠說得平平常常,眉頭都不皺一下,“他是漕運總兵官陳瑄的女婿,他姓顧。”

明瑰已被驚得呆在當初,“他,他......他是陳瑄家的女婿?”

闵夢餘向來舒展的眼眸浮起一陣憂色,這種憂色讓人不安,霍青棠一個官家女子,難道去給人做妾?

青棠說:“陳家的小姐過世了,他娶了陳七小姐的牌位。”

範明瑰目瞪口呆,“那......那他和一個死人冥婚?”

青棠笑一笑,笑意裏又摻着輕輕的苦澀,“是啊,陳七小姐就該是他顧家的人,生前是,現在是,以後也是。”

闵夢餘雙手去捧青袍女子的手掌,他說:“青棠,我娶你好嗎?”

霍青棠擡起頭,闵夢餘握着她雙手,“青棠,顧家那位公子已經成親了,你們不合适,侍郎大人不會容許你去別人家裏做妾的,繼室也不行。再者,就算那位顧公子同樣心悅你,可他是自由的嗎?他不是。他既然娶了陳七姑娘的牌位,那他後半輩子就都是陳家的女婿,陳總兵肯定會對他的婚事另有安排,你們一路走下去,太難了。青棠,我雖不才,但家中亦有幾畝薄田、幾分薄産,單護你一世衣食無憂,讓你兒女雙全繞膝左右,都是可以的。你若是不喜歡現在的日子,我便脫了這身官衣,帶你回青州可好?”

再也沒有能比這更誠懇貼心的剖白,闵夢餘目光一直看着眼前的女子,她目光清明,待闵夢餘說完,她才輕輕搖頭,她說:“闵家哥哥,多謝你待我好,但我不能答應你。”

範明瑰盯着闵夢餘,她撇過頭去,将目光中一點水霧憋回去,青棠拒絕他了。範明瑰覺得自己有點高興,又有點失落。

高興甚麽呢,高興闵夢餘還是那個闵家哥哥,是她和青棠兩個人的闵家哥哥,誰也搶不走。她又在失落甚麽呢,自己已經有婚約,沒機會了。

青棠和那顧公子總之是絕無可能的,闵家哥哥就很好,青棠若是跟了他,會享福的。

範姑娘的心思幾番輾轉,那頭伊齡賀哼一句,“唧唧歪歪,她又不喜歡你。”範明瑰此刻反應奇快,她回一句:“也不喜歡你。”

是啊,霍青棠喜歡的人不在這裏。

伊齡賀将霍青棠拉到自己身邊,“我可以等她,我還有很多時間。”

闵夢餘也不同這位蒙古青年多加糾纏,只同青棠道:“你若是改主意了,就告訴我,好嗎?”

伊齡賀回一句:“你別等了,她不會喜歡你的。”

兩個男人面面相觑,青棠看了他們一眼,驀然一笑,“好了,你們都不要等我,我自有去處。都別站着了,餓不餓,要不要吃點東西?明天就回去了,一人來一碗馄饨好嗎?”

秦淮風光夜,河上飄來幾艘畫舫,隐約有絲竹管樂之聲飄上岸來,範明瑰伸頭去看,“诶,那個彈琵琶的姑娘,快看,快看,她美嗎?”

煙籠寒水月籠沙,隔着船上絲簾,根本瞧不見什麽,範明瑰卻興致頗高,“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蝦蟆陵下住。十三學得琵琶成,名屬教坊第一部。曲罷曾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武陵少年争纏頭,一曲紅绡不知數。那江上琵琶女,會不會年老色衰,最後老大嫁作商人婦?”

伊齡賀瞥她,“你要是猶抱琵琶半遮面,人家保準見了就跑。”

“為什麽?”範明瑰中了圈套。

“哧哧”,媚春都笑了出來。

伊齡賀哼一聲,“長得太醜,絕不會有人為你一擲千金争纏頭,人家給你五兩銀子都嫌多......”

河上言笑晏晏,岸邊笑語紛紛,青棠目光随着悠長河水,蕩蕩遠去。

作者有話要說: 南京篇暫時揭過,下面即将開啓揚州篇章......

☆、煙雨唱揚州

懶起畫峨眉,弄妝梳洗遲,冬日裏晝短夜長,範明瑰窩在房間裏,翹着腿兒哼小曲,範夫人沖進來,對着女兒的腦門就是一拍,“做甚麽,快将腿放下來,讓你出去幾天,越發野了......”

臘月進了尾聲,眼見就要過年了,範明瑰從南京城回來後,成日裏心不在焉的,範夫人罵她:“過了年就要出嫁了,哪家的姑娘似你一般,坐沒坐相,還有方才那曲子,誰教你唱的,看我不撕了她的嘴!”

“遇見他愛恨情交連,

你怎心狠情誼冷?

把往日情思皆抛淨,

恨生。

你是非全不明,

無情。

恨冤家狹路行......”

範明瑰在哼一曲《斷橋》,她擡頭問她母親,“娘,你說這世上真有白娘娘嗎,聽說她被壓在了雷峰塔裏,許官人真的被她吓死了嗎?”

範夫人眉頭一皺,叱道:“越發無稽了,你幼時尚且乖順,怎麽越是長大越是張狂?看你這樣子,屆時該不會被魏北侯府送回來吧,老天爺,觀世音菩薩保佑我這逆女懂事安康!”說罷,雙手合十,對着正北方拜了拜。

伶俐走過來,說一聲:“姑娘,霍家姑娘過來了。”

範明瑰從八仙椅上跳起來,“青棠來了?快,快,請她過來。”

霍青棠身後跟着石榴,石榴還提着過年的年禮,“石榴給範夫人請安,給範家姑娘請安,這是我家姑娘給範夫人的年禮,有四色點心和兩匹絹布,還有一壇女兒紅,東西不多,請您笑納。”

範明瑰在一旁啧啧稱奇,“青棠,還是你會調.教人吶,石榴這個啞巴丫頭都被你教成這樣靈活了,當真教人刮目相看吶!”

範夫人橫女兒一眼,“胡說甚麽!”然後讓小丫頭上去接了青棠的禮,笑道:“我也備好了給侍郎大人的禮,今日便叫她父親親自送到府裏去,省的叫你們來回搬東西,讓你們為難。”她拉了青棠的手,“喲,怎麽越發瘦了,到了蘇州大半年,我竟覺得你比過去在揚州時瘦了不少,是不是受了罪了,真是可憐見兒的!”

青棠搖頭,笑一笑,“多謝夫人關懷,青棠不曾受甚麽罪,外祖父将青棠也照顧得很好,興許是如今天氣冷,衣裳遮着,夫人才覺得我瘦了,等明年一看,還以為我胖了呢!”

屋裏燒着炭盆子,氣氛也好,幾人坐在一處閑聊了幾句,範夫人又指揮伶俐端上茶水果品,道:“這日子也沒甚麽好吃的,無非是些幹果,你試試這桂圓,個兒大,也甜,你吃一個?”又端給青棠一杯蜜茶,“裏頭泡了枸杞和一些果子,味兒也好,你嘗一口?”

青棠依言喝一口蜜茶,又吃了一顆桂圓幹,範夫人笑,“是不是好吃,我叫伶俐給你包上,你閑事在家自己吃着玩兒。”

範夫人和青棠聊得熱絡,範明瑰倒是半天沒插上話,她見到空子,問一句:“青棠,你今年是不是留在蘇州過年,要不到我家來過年吧?”

此言一出,範夫人也看她,道:“是啊,這蘇州城你和侍郎大人也無甚麽親戚,孤單得很,不若到家裏來一起過年,我讓他父親親自去請,可好?”

青棠擱下茶盞,搖頭道:“我今日來正要說此事,外祖父在蘇州走不開,我父親差人來接我,我今年要回揚州過年。”她看向範夫人,“外祖父一人在蘇州城,很是孤單,我這次來就是想請範夫人照料一二,年時請他老人家來坐一坐也好,總歸也是熱鬧些的......”

青棠今年要回揚州,史侍郎一人在蘇州很是孤單,青棠不放心,便想讓範夫人多加照料,範夫人當即就答應了。“說的哪裏話,她父親原本就與你父親共事多年,如今又來了蘇州城,大家還是在一處,這就是天大的緣分,哪裏來的麻煩一說?”

說罷,她問青棠,“什麽時候動身,我讓人把年禮給霍大人也準備準備,煩你一道帶回去。”

青棠笑,“這可怎麽得了,我來只帶了一道禮物,這下要帶回去兩道,豈不是還賺了一回?”

範夫人也樂了,她瞧青棠半晌,嘆一句:“你長大了,你母親若是見到你長成今日的樣子,且不知有多高興呢!”

史晗去世将近十年,範夫人卻與這位官家閨秀十年前就是認識的,她見到那一位高門女子自京城喬居而來,也親眼見到了那女子如夏花一般凋敝,這樣的好女子,實在教人扼腕。

範明瑰卻關心另一個問題,“我三月就要出嫁,你......?”

你會不會回來為我送嫁?

青棠帶了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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