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志

第31章 傾我所有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唐朝的落第秀才張繼，一輩子的夢想就是追尋那渺茫的祿位，他堅信十年寒窗苦，成名天下知；他期盼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但是他終究失敗了，長長的金榜上沒有他的名字。不怨天尤人，不自暴自棄。因為這世上總有些東西，是你怎麽努力也得不到的。他花了身上僅有的錢，雇了一艘小船，順流直下。船夫惦記的是他身上的那點銀子，那麽注定成不了他傾訴的對象。于是這一路，只有孤單和惆悵同行。

天開始慢慢地黑，夜開始慢慢地降臨。他不知道自己到達了什麽地方，只隐隐約約中看見了一座小山，依稀間，在耳邊響了幾聲鐘響。他若有所悟，迫切地問船夫，這是什麽地方。船夫告訴他，這座山叫做愁眠山，那座廟叫做寒山寺，這座城，名叫姑蘇。

于是，張繼邂逅了姑蘇，姑蘇慰藉了張繼。于是就有了我剛剛念的這首詩。我不知道張繼之後還有沒有繼續考功名，但我相信，自寫出了這首詩開始，張繼就不再是以前的張繼了。

一千多年，就像這眼前的流水一樣過去了。我們如今沒人知道當年的狀元是誰，但只要了解詩歌的人，都知道《楓橋夜泊》的絕響，都知道張繼的名字。如果讓張繼自己選，不知道他是貪念一世的榮華，還是後世的傳唱。但他沒有選擇的權利，我們都沒有，歷史和生命，其實早就幫你選好了。”

說完這一大段，寧天站在愁眠山的山頭，靜靜地站了很久。柳一檬癡癡地看着他，這是她第一次認識這樣的寧天，沒有陰謀詭計，沒有決勝千裏，他仿佛把一切都放下了，只是默默地向她講述一個一千多年前的故事。

真好。

柳一檬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心疼和感動，他似乎，并不像他表現的那樣強大。

真好。

“你---”柳一檬小心翼翼地打破了這份沉默，“你此生還有什麽願望嗎？除了修真界的大計，除了謀劃和陰謀，除了複仇。”

“有。”寧天淡淡地笑着，“行到毒雲慘淡處，坐看天地同壽時。”

“那麽----那麽，如果我陪你一起走到毒雲最慘淡處，我能不能跟你一起看天地同壽？”

柳一檬的話讓寧天産生了抽絲般的心痛，在他以往的策劃裏，行至這一步，自己将要面對的是無盡的孤獨和寂寞，只有不斷地算計和布局，才能稍微緩解。他萬萬沒想到，還會有一個人跟在他的身後，給冰冷的計劃，添上一抹暖色。

“我覺得---”寧天道，“我應該先讓你看看我的家。”

“好。”柳一檬連反應的時間都不需要。

下一刻，日月扇裹挾着倆人，從山頭飛下，緩緩地落在了山腹中央的結界裏。

看着這個錯落在山體之中的龐大結界，柳一檬絲毫沒有掩飾自己的震驚。這并不是一個純粹用法力構築的結界，而是利用了愁眠山的整體布局，在各個關節部位以鑲嵌的法術結構在一起，也就是說，自己眼前的這一大片宛若仙境的亭臺樓閣，并不是唬人的異象，而是實實在在的山體演化而來。

論及精美和完善程度，這結界當然不能與平日裏整天都可見到的未央山媲美。但如果這一切都是寧天一個人獨自完成的，那就相當可怕了，這裏完全可以作為一個中型門派的山門而存在！

“這裏一共有多少人？”柳一檬浮在半空中，問寧天。

“只有我一個，我打算以後把靈猿村都搬過來，但是現在不行，我突然失蹤，執法隊一定會看緊靈猿村的。”寧天回答後又突然自嘲地笑了笑，“其實，我之前救了金鐘，就是想讓他跟我一起幹，幫我看守這片道場的，只是後來，哎---”

“怎麽做到的？”柳一檬問。

“其實很簡單，盡量多地收集各種各樣的法寶，然後摧毀，轉化為最基本的材料，然後就像砌磚一樣，把房子堆積起來。”寧天道，“不複雜，只是比較耗神而已。”

柳一檬聽罷，沉默了半晌。然後突然之間，手中的日月扇翻飛而起，柳一檬指尖凝聚出一串火焰，直指空中的日月扇，那扇子頓時起火分解，靈力宛若噴射的泉水一般，又被她攝在手中。

寧天看得目瞪口呆：“你瘋啦，這可是執法長老的信物！”

柳一檬不答，将手中日月扇分解所得的靈力傾瀉入結界之中，整個結界頓時宛如水晶般剔透，防禦能力提高了将近一個層次；做完這一切，柳一檬根本沒有思考，往生池又被她祭出，此仙器一出，山中頓時泛七彩華光，那古樸的石碑之上，透着強烈的威嚴和肅殺之氣。自從上一次尋瀾山之戰，夏媛媛的神識就抹去了未央山本身器靈的神識，此寶如今已完全被柳一檬掌握。

“開！”柳一檬一聲嬌喝，往生池立刻斷為五段，又分別朝着山中結界的東南西北中五個方位激射而去，落地之時，全部半段露在地表，五段石碑相互輝映，立刻就在結界的上方，又構成了一個更大的蛋型防護層，這樣一來，山中結界的防護能力直接上升了數倍之多！但是，從此這世上，再無往生池這個仙器了。

柳一檬做完，依舊不停手，一把把戴在脖子上的項鏈拽了下來，這是她當年進入執法隊，尋瀾派掌門柳雲鶴獎勵給她的法寶，有幻形之功。這項鏈一被柳一檬抛到空中，就立刻幻化成一條細小的金龍，圍繞着結界不斷地盤旋。

做完這一切，柳一檬身上再無一件法寶，半件法器了。

而寧天，已經在一旁看傻了。

“寧天。”柳一檬平靜如水地說道，“除了我自己，我能給的，都給你了。”

巨大而突兀的異樣感仿佛是灼熱的陽光，掃清了寧天心中的最後一絲懷疑。他從小無父無母，小時候一個人上學，沒有人接送；後來一個人來到執法隊，沒有人同行；再後來一個人建立了這麽一個充滿他夢想的地方，沒有人陪伴。他已經習慣了，所有的事情都是自己一個人來做，從沒有想過需要人來幫他。

他以前一直認為，是自己在幫助柳一檬，他沒想過要她還，因為其間的過程不過是各取所需而已，然而，她卻把一切都還了回來，而且，傾盡所有----

“還喜歡這個家嗎？”柳一檬問。

“給我們的家取個名字吧。”寧天答。

柳一檬笑得很甜，這一刻她比以往的任何一刻都美：“尋瀾派喜歡說往生，墨池聖地喜歡講來生，我們就叫它今生吧！今生殿！”

就在寧天和柳一檬回到家的時候，莫洗池和夏媛媛也剛到家。

說起來中吳真是修真界最具有傳奇色彩的一個地方，看上去這樣一個并不突出的江南小城，卻成了整個修真界的敏感點，牽一發動全身。

算起來，這裏住着以前的在世仙人莫洗池，執法隊前任總領夏媛媛，愈魂人周小歡，神秘莫測的莫公子，當然，還有将來的修真界第一高手。

莫洗池和夏媛媛一年前就在中吳的南城買了一套精裝的三居室，本來正是努力賺錢還房貸、考慮婚期的時候，結果修真界一下子出了這事兒，愣是給耽擱了好幾個月。

在未央山被關禁閉的這段時間，夏媛媛也用手機給領導辭了職，所以這一下小夫妻倆真正成了無業游民，原本奔着幸福小康的日子，被搞得一團糟。

但這一切似乎并沒有給夏媛媛帶來多大的煩惱，在推開家門，開了燈，看見屋子裏面的那一刻，巨大的滿足感瞬間就充滿了她的全身，縱使桌子和沙發上落滿了灰塵。

“到家了，終于到家了。”夏媛媛開心地蹦了兩下，一揮手就清除了屋內所有的灰塵和雜亂，然後縱身一躍，大字型躺在了沙發上。

莫洗池默默地關了門，在她的旁邊坐下。

“我們吃頓飯吧，整整三個月沒吃過飯了，未央山的補靈液真不是人吃的！”夏媛媛又一骨碌地爬起來，“這時候做飯肯定來不及了，叫外賣吧，家裏還有一瓶紅酒，我們慶祝一下。”

莫洗池擠了個微笑，還是沒有吭聲。

“在想什麽呢？”夏媛媛一臉的壞笑，“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憋了三個月，憋不住了吧？來，我們先吃飯，洗個澡，然後我就乖乖地躺床上去，保證不反抗！”

莫洗池從茶幾上拿了一根已經發黴的香煙，點上火抽了一口，猶豫了再猶豫，最後終于開口道：“媛媛，我想，我們需要談談。”

夏媛媛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冷卻了下來，臉上的笑容也瞬間收住：“談什麽。”

老莫看着她的眼神，不忍再看但又不得不拼命看着：“你今天，在未央山的做法，不妥---”

夏媛媛還是那樣緊緊地盯着他：“莫洗池，你對我的承諾，要什麽時候才能兌現？”

“媛媛，這需要時間，我現在做的一切都是在争取時間。”莫洗池長長地吐了一口煙霧，“我答應過你，此生不再參與修真界的事情，也會幫你卸掉身上的擔子，但這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夠做到的。我們需要等待，等一個合适的機會，等宮書萍解決掉人間的問題順利成仙，等小荃真正的成長起來，等這次的風波徹底平息，等---”

“你要等這麽多人這麽多事，有考慮過我等不起嗎？”夏媛媛握緊拳頭，生硬地打斷他，“我有父母有家人，他們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什麽修真界什麽執法隊，他們想要的就是我跟你早點結婚。可是你呢，你作為一個一百多歲的老妖怪，連張身份證都沒有。我讓你找份養家的工作就足足花費了一年的時間。我知道，我現在有的一切都是你給的，但是我不要做什麽執法隊的總領，我也不要被修真界當作神一樣供着，每一次施法我都在想這是我最後一次用通幽管了，我要的就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的生活。你呢，你真的考慮過這些嗎？你永遠只想着你的墨池派的傳承，想着執法隊的戒條，想着修真界的太平。如果在當初，你讓我跟你一起闖蕩修真界，我一定陪着你直到老去，可是明明是你自己提出來的，要做一個平常的凡人，現在你解脫了，就把我綁在了那個位置上，是嗎？”

“當然不是，我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我們将來可以過上那種生活。但事情不是你這麽做的，你真的以為你今天在未央山那樣做，就可以完完全全置身事外了嗎？你真的以為這樣就能舒舒服服地過太平日子，把一切都抛之腦後了嗎？你這樣意氣用事太自私了，你害了小荃---”

“我自私？！！”夏媛媛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怒意在她心中積攢成型終于徹徹底底勃發了出來，“你還好意思提小荃？你騙了她，你和他兩個人一起騙了她！你們不僅騙了小荃，你們還騙了我！你知道我看到你被人綁架的那一刻有多難過有多痛苦嗎？為了你我不在乎破不破戒，那一刻我想殺了那些人的心都有了！可是我直到今天才知道，原來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你們安排好的。你們從頭到尾都在騙我，僅僅是為了讓我把戲做得更真，是嗎？我還以為你真的會踏踏實實地找一份工作，過平凡人的日子，原來連這個都是假的。你們在很久以前就計劃好了這一切，把我徹底騙了進去，對嗎？到底是誰自私，莫洗池，莫老仙人！”

莫洗池的臉色瞬間煞白，他完全想不到，媛媛已經知道了一切。

“對不起----”

“你混蛋！”夏媛媛猛地捶了莫洗池一下，又一下子撲在了他的懷裏緊緊地抱着，“你把我想成什麽了？我命是你救的，修為是你給的，這一切都是你給的，你是我最親密最信任的人。可你為什麽還要騙我，你為什麽還不信任我？你真的以為我是因為那些才生氣的嗎？你真以為我還是那麽不懂事嗎？你如果早點跟我說，我也會為修真界為你做一切能做的事，你這個混蛋！”

“對不起，對不起。”莫洗池撫摸着她的秀發，輕輕地道，“是我錯了，我應該早跟你說的。”

夏媛媛抽了抽鼻子，哽咽了好久，又說：“我今天不是一時興起，我知道了一切。我想，我假裝沖動，卸掉總領的職位，也能迷惑一下敵人。你放心，這段時間我會好好盯着修真界的，我也不找工作了，我一定幫你把修真界的事情都處理好。”

“不。”莫洗池松開她的懷抱，雙手握住她的胳膊，凝視着夏媛媛，“剛剛我已經決定了，從現在起，我們都不去管修真界的事了，都丢給我們的小公子去管吧，計劃是他定的，就讓他去煩這些。宮書萍在昆侖山給我們造了一個不錯的山門，我們去那兒，看雪去！”

“真的？”夏媛媛屏住呼吸。

“當然是真的！”

媛媛靠着他的肩膀，溫存了好久。

“咚咚咚”，一陣沉悶的敲門聲煞風景地打亂了倆人的意亂情迷。

莫洗池想去開門，夏媛媛突然心頭沒來由地一顫，怕老莫出意外，忙跟上，道：“我去，你別露面。”

老莫點了點頭。

一開門，只見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穿着一身黑色的運動服，還沒看清他的臉，他就“撲通”一聲跪下了。

“晚輩駱凡，見過夏前輩！”駱凡額頭緊貼冰冷的大理石地磚，“晚輩從古書中讀到資料，自知命不久矣，求墨池派夏掌門收入門下，救我一命。”

駱凡說話的同時，八顆耀眼的本命星從頭頂如花瓣般盛開，盤旋不下。

媛媛一愣，繼而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