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殿下。”
衆人散去, 獨何長史一人未退。
他看起來也約莫有四五十歲的年紀,原跟着先淮南王。先王去後,便一直輔佐着陸喻文, 将他從變故的懵懂與戰栗中領上王位,步步為營。
陸喻文還是很看重尊敬他的,他擡了擡手, 請他一旁入座。
何長史也不推脫, 只拱了拱手,而後道:“承德郡主在荥澤所做所以,态度便已十分明了了。”
陸喻文偏頭看他。
“郡主一心向皇室,絕無與我等合謀的可能。”他緩緩俯首:“殿下, 當斷不斷, 必受其亂啊。”
陸喻文的眼中閃過一剎怔然, 而後微微垂下眼睫,在眼底投下一片陰翳,他随手拿起一本折子, 沉默了半刻, 轉開了話題:“祁王那邊如何了?”
“已遣人送了信來, 願與我等合作。只是他沒有兵,想讓咱們幫忙”
“嗯。”他低頭看着折子:“南邊的軍中咱們還有不少人吧, 随便弄出些動靜來, 不需要太大, 只需朝廷派個人來安撫的程度。剩下的便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他提起筆來, 批下一道折,又道:“他如今得了柳蘊然那個勞什子妹妹相助, 還有蔚明遠在, 若這麽點事都辦不到, 也沒什麽好幫他的了。”
“是…”何長史說到一半又頓住,想起來自己此番原本要說的事情,長嘆道:“殿下——”
“既然祁王都能答應,為什麽她就不行?”陸喻文停下筆來,看着他:“先生,且再等等吧。”
何長史欲言又止,最後道:“殿下若想勸郡主也并非不可。只是,放任她在外,遲早會壞我等的事情。”
陸喻文捏緊了手上的筆,卻也知他所言非虛,略頓片刻後道:“你的意思,我知曉了。”
·
Advertisement
日光夕照,将延陵縣衙後院都鍍上一層耀眼的金色,柳蘊然提起剛寫完的字條,吹了吹上頭的墨跡。然後将其卷起塞進信鴿腿上綁縛的小竹筒內。
自慕芸走後,他每日遞一封信出去,卻未得一封回信。
想來恐是信鴿迷途。
但他依舊锲而不舍的放飛信鴿,其實寫的也都不是什麽緊要的東西,送不送得到都不重要,只是借此聊以慰藉罷了。
也不知道慕芸在荥澤如何,那點氣消了沒有,黃河的事情有沒有解決,是否受了欺負…
他有些惆悵地嘆了口氣,慕芸不在,他便無閑事可幹,索性又轉回前頭縣衙去。
江南一案已快接近尾聲,不同于前些日人群圍坐紙張紛飛的忙碌景象,此刻屋內除杜九淵外,便只餘一二文書在理一應卷宗書冊,他略瞧了瞧,也不好打擾他們,只轉身随手取了架上一本書冊來看。
他拿的是本賬本,縣衙的賬冊已在一早就核對過了,收支已然對上,如今這本已沒什麽看的必要了。但他說白了就是來打發時間的,便依舊翻開細細瞧去。
他一頁頁翻過,半晌後忽然皺了皺眉,又往回翻了幾頁重新看,緊接着又去一旁架子上翻出了縣志,翻找了一陣。
然後捧着那本賬冊走到書案邊,拖過一旁的算盤,撥動起來。
清脆的算盤聲響起,衆人不禁擡起頭來。杜九淵瞧他不尋常的舉動,走過去看了一會,問:“怎麽了?”
“子靜兄。”柳蘊然将手上的那本冊子攤到他面前:“你看這裏,延陵歷年總有糧價波動,秋收後糧價總會出現大幅下跌。縣衙以常平倉策收糧以平物價,銀錢不夠時,亦會上禀朝廷請戶部播銀。這本賬冊是我們核對過無誤的,據此所載,朝廷撥給延陵用以平抑物價的銀兩不過五萬。”
杜九淵接過那本賬冊,細細看了看。
柳蘊然道:“五萬白銀,才夠收多少糧?”
杜九淵算學還不錯,柳蘊然稍一說,他便能知曉其中蹊跷了。
秋收後倉禀豐碩,市面的糧食也增多,糧價有所波動本是常事,可衆所周知,朝廷糧稅都收不齊,但延陵竟時不時的能到要向朝廷請求撥銀收糧的程度就很奇怪了。
撇開這其中疑點不談,糧價下跌,為保證農民利益,朝廷就自然就得收糧減少市面上的存糧以求糧價回升,但收多少才能回升到正常的價格,是一項很大的工程——若市面存糧本就不多,就不會下跌到要朝廷撥銀的程度。
總之,絕不可能是區區五萬兩白銀便能解決的事情。
而未能收到一定的數就回升到了常價……
他與杜九淵對視一眼,杜九淵肯定道:“有人在打朝廷的主意。”
凡在京任過職的官員都知道,他們這朝廷屬實沒什麽錢,先帝南征北戰,軍事上開銷就占了很大一筆,底下的稅收又總是這邊差一些那邊差一點的,因此除了必要的開銷,皆是能省則省。
此等境況到如今的陛下手中也沒改善多少,邊軍的糧饷不能少,各地也總有這樣那樣避不開的支出,比如如今黃河的修竣工程,比如延陵這樣的物價調控……都是些避不開的銀兩,該給還是得給。
故而戶部對此縱總有抱怨,卻依舊不得不捏着鼻子扣扣搜搜不情不願的給錢。
他們原以為,這些收糧的款項也一并被官吏污了去,但對過賬後便發現,這些銀子除去極小的一部分貪污,其他的确實都拿去收糧了——這部分是能對上的。
因此只有可能是江南官吏之外的地方,還有人在打朝廷的主意。
糧價變動歷來也不止延陵一處,影響波及整個江南,若當真是有人在背後操控,這麽些年,背後的人到底低價收了多少糧?
要引起這樣的糧價波動,那人手上一開始必然要有大量的糧食,待秋收後集中放出部分,才有可能引起這樣的變化。
而江南地界有這樣手筆的人——柳蘊然第一個便想到了那個衆人皆知的錢大善人。
但他們去時,錢大老爺已出門許多日了。
柳蘊然得知這個消息時,心下一沉。
他無法天真的将此事看做是純粹的偶然。
恐怕是早知又會危險,早早的便避出去了。
他微微仰頭
祁王起事謀反原是兩年後的事情,可此番事出他卻莫名感受到了不安。
天邊濃雲掩蓋金光,天地昏暗,山雨欲來。
·
大雨傾盆而下,天際雷聲轟鳴,似巨獸低吼。
沈頤正在營帳內用膳,被雷聲一驚,連飯也來不及再吃,掀開賬門領着幾個人便往河邊趕去。
衆人今日剛将河堤修固完畢,尚未來得及仔細檢查,他不得不派人盯着,唯恐有什麽萬一。
慕芸今日被請去了縣衙查看他們剿匪的成果,此刻正在趕回來的路上。
縣令原以天色見晚為由留她在縣衙休憩,但她并不願與那縣令待一塊,又想着自己身邊帶了許多護衛,想來也不會有什麽事情,自然是推了。
縣令見她如此,也未多留她,只是又調撥了些人護送她回來。
這大雨來得突然,他們人又多,修築河道的營地在郊外,雨水将黃泥澆透,變得粘膩濕滑,馬車不得不停下。
她們被困在了山道上。
慕芸挑開車簾,雨水噼啪砸落在車架上,賤氣點點水煮,潮了她清麗的面容。
芰荷在一旁有些擔心地看着她:“怎麽辦?”
她擡眼望向眼前水汽氤氲下灰蒙蒙根本看不清的前路,周圍是衆人有些擔憂地面容,她縱心中也有些許張皇,卻不得不倚靠在一旁強做鎮定:“等一會吧,這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待停了再走便是。”
衆人便就地修整,慕芸只能呆在車上聽着外頭嘈雜的雨聲,噼噼啪啪的,叫她心裏也平添了許多亂。
黃河的事情差不多快結束了,但是朝廷一直沒能派兵來,她不知道是什麽原因,卻只能一遍遍告訴自己,皇兄不會無緣無故不管她,更何況父親還在呢。此刻她遠在京師千裏之外,縱有疑問也得等回京之後,當面問請原委才行。
她皺了皺眉,斷了這讓人煩亂的思緒,又去想別的。
黃河修了,山匪也除了,她很快就能離開這裏,回到延陵去。
待見到柳蘊然時,她該如何呢?就這樣原諒他是不是太便宜了?
她撐着腦袋開始想,是不是還得再想點什麽法子讓他長長記性……
嘈雜雨聲裏,忽然自遠處傳來吶喊聲,打斷了慕芸的思緒。
她忙回過神來,探出頭去看向聲響傳來之處,卻只瞧到茫茫一片:“怎麽回事?”
有人前頭探查的人冒雨回禀:“是山匪!山匪打來了!”
衆人連忙提起兵器嚴陣以待,遠處的吶喊聲越來越近,兵器碰撞的叮當聲很快響起來。
就在此時,後頭忽然也響起比兵戈相撞之聲,有人低哼一聲,尚未能反應過來,就跌落在泥濘山道上,泥水濺入睜大的眼瞳,卻再無回頭去看的機會。
慕芸倉皇回頭,是縣令方才派來的那些護送她的衙差!
那些人原被安排在了她自己的護衛後頭,故而她的護衛更多的都集中在前頭,此刻後頭的防線很快就被沖破,那些人劈刀就要向她砍來。
芰荷反應極快,飛起一腳便将前頭沖過來的人踢翻,又眼疾手快地奪了他手上的刀。
慕芸被衆人互在中間,四周盡是兵戈碰撞之聲,外圍的厮殺聲越來越近,血水上尚來不及沾染刀鋒就被沖刷了個幹淨。
她眼看着人一個個倒下,卻什麽也做不了。
天邊炸開一道響雷,亮白照徹天地。
她有一次看見埋在塵埃裏血水橫流的頭顱,猩紅的雙眼直直盯着她。
兵戈碰撞的冷冽聲響裏,她聽見有人嘶着破裂的喉管泣血吶喊——
“小郡主,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