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柳蘊然每日走走看看, 從大槐村晃到鄰村,根據從前所知,又花了幾日, 将大致的情況都摸明白了些。
官府巧立名目,私自增稅,陛下曾因收成不好所免的幾成硬是一成未減。
百姓沒錢, 朝廷也沒錢, 唯中間的蛀蟲賺的盆滿缽滿。
州府所禍,必不在一鄉一民,但他沒有時間慢慢去看,也不想像從前一樣慢慢地去查。
賀瑤此時應已入京, 若蔚明遠夠機靈, 那他們沒回京的消息, 應當已經傳給陸喻文了。
他此刻隐姓埋名,寄身荒野,實在是…下手的好時機。
殺死朝廷命官和一介平民途中不慎遇難的後果的完全不一樣的。
江南的這場戲, 是時候該收場了。
收官之時, 若再能得一個意外之喜, 那便更好了。
希望陸喻文能識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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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柳蘊然與慕芸便借去看看要投奔的表兄的住處上了鎮子。
因只是前去探探, 芰荷并不同往。
但其中比較另慕芸有些驚訝的是, 霍小滿鬧着要和他們一起來鎮上玩, 她提出便帶他一起來的時候, 兩位老人竟一絲猶豫都沒有,還高高興興地送他們出門, 讓他們路上小心些, 夜裏早些回去。
多少有些心大。
大善人家大業大, 還救濟百姓,找個起來實在太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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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芸擡眼看了下鑲金匾額上的錢府二字,財大氣粗,張揚放肆。
大善人的財氣從姓氏到裝修,真是展露得一覽無餘。
他們只在門外站了會,很快就有人将他們迎了進去。
慕芸牽着霍小滿的手,轉着腦袋到處瞧,面上滿是驚訝之色,看起來比霍小滿還沒見過世面。
縱她出身顯貴,但世家大族都是講究內斂莊重的,便是宮裏的裝飾,華貴中也有匠心獨具。
但錢府的裝飾完全不同,到處金光閃閃,浮誇到了極致,是恨不得将有錢二字镌刻在房梁華柱上,看得慕芸都有些眼紅。
怪不得霍小滿想打倒錢大老爺,實不相瞞,她也很想。
誰會嫌錢多呢?
領着他們的小厮将他們帶到了一處偏房,裏頭坐着個留着長須的男子,看起來約莫中年模樣,拿了支筆不知道在寫些什麽,看打扮似乎是管事或者文書之類的。
見他們過來,便放了筆看向他們,最後目光停在霍小滿身上。
似乎頓時便明白了什麽。
他摸了摸胡子:“兩位也是急用錢,想借些銀錢嗎?”
“是。”柳蘊然略同他拱手,面容愁苦:“時運不濟,家裏遭了大災,此刻連明日下鍋的米都沒了。是這位小兄弟與我們說,錢大善人常舍錢財救濟百姓,是菩薩在世,天大的好人!我們實在走投無路,便想來試試。還請老爺救我們一命!”
借錢這類是方才問路時打聽到的幾句加上他先前同慕芸的推斷猜出來的。霍小滿只曉得大老爺給大家發錢,哪裏他連錢老爺的姓都記不住,又哪裏知道這些。
那人似乎見慣了這樣誇贊的詞句,沒有太大的反應,只起身安撫他:“世道不易,我家老爺心善,既有能力,自不會看你們受苦。這銀錢,自然是也是願意借你們的。”
柳蘊然又有些小心地問:“只是不知道利錢怎麽算。我們已經這樣了,實在再交不起太多的利錢了。若是如此,還不如叫我等立時便去死了,也好過這樣苦活于世。”
他說到後面已有悲凄之色,那人連忙擡手攔下他:“小兄弟何必如此,你且放心,我家老爺本意也是望衆人的日子好過些,怎會做那喪天良的事情,我們家老爺啊,只收兩分利,與官府所允利錢是一樣的,卻能比官府借的時日更長,能借一年呢!”
慕芸在一旁看着柳蘊然,悄悄皺了皺眉,不知怎麽,忽然就想起來那個杏花飛舞的午後,她欲同柳蘊然提和離,柳蘊然神色悲傷的失落寂寥模樣。
演的好哇!
騙子!
柳蘊然被他一勸,收了些神色:“那可的确是太好了,只是這樣好,可是要抵押什麽貴重物件?”
“哪能呢?”那管事又笑着揮揮手:“既本意是解百姓燃眉之急,自然不會如此為難。只消秋收時有了銀糧送來便是,若銀錢不夠,也可以直接用糧食來抵,我們這按市價算你的錢。就無需你再跑別處折了銀子再送來了。我們也不定死契,你若有了錢,也可随時還來,後頭的利便不給你算了。”
柳蘊然感嘆:“錢老爺想得實在太周到了。”
慕芸假意感動哭道:“若是再周到些,免去利錢就更好了!”
“你這人說得什麽話。”那管事頓時便有些不大樂意了,約莫是從未見過這樣不講道理的,來求銀錢的從來都是卑躬屈膝恨不得将他們奉為再生父母的。
他不平道:“我家老爺的錢也不是平白得來的,周圍鄉裏的百姓凡有所需,能借的從未曾拒絕過。便是秋收後銀錢不夠,也願再借。長此以往,我們的錢自然也會不夠,老爺自己也是從別的富商處借了銀錢,予了他們些利,才保了這許多百姓免遭饑苦。”
柳蘊然忙攔着他:“老爺消消氣,我夫人也是這幾日過得太苦了才說了這樣的話,您莫與她計較。”
慕芸偷偷撇嘴,又配合着感動道:“原是如此,錢老爺大義感天動地,若今日能助我二人熬過此劫,我等必當聯衆人之意,上呈萬民書為錢老師求個嘉獎。”
那管事只當她知曉前頭說錯了話,此刻想要拍馬屁罷了。這态度他便熟悉多了,他又擺了擺手:“哎呀,這便也不必了。你們家中有多少田地,秋收能得多少米?待勘驗核實過,便能與你簽訂書契,支你銀錢了。”
柳蘊然猶豫了一下:“這……我二人是家裏遭了難來的,如今……沒有田地了。”
管事皺了皺眉,為難道:“若無田地,這便有些難辦了。”他盯着柳蘊然看了一會,覺得此人态度一直不錯,又繼續:“我家老爺也做海上生意,常需人出海采珊瑚珠貝,只是海上風波難測,若你願意,也可以工代錢。”
柳蘊然與慕芸對視了一眼。
想來這便是霍小滿父母的去處了。
慕芸猶豫了一下,擔憂地指了指霍小滿:“這位小兄弟曾同我們說他爹娘來了府上再沒回去,可是……”
“若是連年未歸,恐怕便不好說了……”那管事嘆了口氣,并不想同他們嘆這些,只繼續道:“海上兇險非常,一個不測便是殒身殉命的下場,但恕我直言,你如今這般,若無錢糧,也難活于事。倒不如就此搏一搏,再不濟,也能救你妻子一命。”
慕芸只瞥了柳蘊然一眼,就知道他必然是想要親自去探以探的。
但她直覺無論其中真假,必然都不是什麽好事,柳蘊然的本事估計也只夠平日裏自保的,若真去了,指不定要受什麽樣的苦。
誰知道到底會遇上什麽事,若是被人打死了可怎麽辦?
她此時縱氣柳蘊然當時騙她,卻也不想在此時當寡。
她當下便拉着柳蘊然要往外走:“走!這錢不要了,大不了咱倆一起餓死,也不能拿你的命來換我的命。”
柳蘊然被他拽着退了兩步,只能匆忙轉過身來同管事抱歉告辭。
那人對此也十分理解:“畢竟也是大事,你們先回去商量商量也是應當的。”
他看着柳蘊然被拖拽而去的身影,嘆了口氣,也是可憐夫妻情深,就是那夫人看起來彪悍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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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芸憋着口氣直将柳蘊然拉出了錢府老遠,才丢開他。
“你是不是瘋了?”
柳蘊然知道她指的是什麽,解釋道:“我沒有。”
慕芸忍着氣罵他:“你沒有?要不是我攔着你,你方才是不是就要答應了。那是你該去的地方嗎?你要是有個什麽萬一,我連替你收屍的機會都沒有!”
她說到這裏,語氣又頓時委頓下去,聲音發顫得讓人心疼:“你要是出事了,我怎麽辦呢?”
柳蘊然看了她氣得有些發紅的眼,心下一軟,忽然上前一步抱住她,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背:“你放心。你在這裏,我就不會冒這樣的險。既将你帶出了,若放你一人孤身在此,我又怎麽會安心。”
慕芸委屈的要哭出來,柳蘊然這樣一說她本來忍着的氣就盡數化成了心酸委屈,她睜着眼睛想讓淚水不要流出來,卻還是沒能控制住,只能擡手飛快的擦去。
“你不許騙我。”
“我不騙你。”柳蘊然放開她,看着她濕潤微紅的雙眼,擡手小心輕柔地替她擦去,看着她的眼睛認真道:“我向你發誓,無論如何,只要你不同意,我就永遠不離開你。”
慕芸頓時破涕為笑,又覺得自己這樣很丢人,忍不住嗔他一眼,推了他一把:“誰要你一直在我身邊。”
柳蘊然此時已經能看明白慕芸心底的想法了,卻也只能無奈搖頭,郡主生來驕縱,他也十分願意縱她。
霍小滿站在旁邊轉着腦袋有些奇怪地看着他們兩個,大人真是怪耶。
但他沒能想太多,柳蘊然忽然抱起他,又牽着慕芸的手往前走。
“今日先回去吧,回去晚了,你阿翁他們怕是要擔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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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走在空寂彎曲的鄉野小道上,半晌後,慕芸忽然湊過來。
“是不是有人跟着咱們?”
柳蘊然未回頭,只是将霍小滿往上抱了抱,不甚在意般的笑了一下:“無妨。”
慕芸意味不明地盯着他看了一眼,沒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