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1)
崇關內的城池用了一年半的時間徹底步入正軌,休戈屬于典型的美人在懷荒淫誤國,海力斯兢兢業業的在關內規劃城池修改賦稅的時候,他忙着跟蕭然達成做遍王宮裏每一處角落的偉業。
好在他還算是有點良心,海力斯公務了結歸來,他便大手一揮痛痛快快的允了他兩月的長假,他覺得自己特別慷慨厚道,仿佛渾然不覺海力斯去跑這趟苦差其實是替他代勞。
蕭然倚在內室的軟墊上伸手捏牢了木盒中的一顆榛仁,即使沒有何淼淼天天在他耳邊絮絮叨叨的嘟囔想念夫婿,他也看不過去休戈這副無賴的模樣。
他昨晚才被休戈壓在寝殿的屋頂上胡來,兩條腿到現在都是軟的,于是說不上是為自己出氣還是為海力斯跟何淼淼出氣,總之他抿着唇角一抖手腕,榛仁夾着萬鈞之風狠狠的砸向了休戈的腦袋。
海力斯适時的拜別眼前這個捂着額頭一邊哀聲叫喚一邊摸去內室裏耍流氓的王上,他告退前還在心裏對蕭然悄悄同情了一下。
蕭然這段時間休養的效果很好,三個月前他奉命離開昭遠前,特地委婉的轉告休戈可以該做什麽做什麽了。
海力斯自己倒沒覺得休戈對他差使的過分,蕭然自回到昭遠以後就是滿身傷病的狀态,休戈整日提心吊膽的守着,如今也是到了應該卸下緊張好生纏綿的時候,再者是他自己也有一份難言的苦衷。
他與何淼淼成婚已快有一年,諸事無恙一切安好,唯獨在孩子這個問題上他一直進退兩難。
何淼淼年少時從南朝流落北原,她是逃難過來的,身上或多或少都留下了一些小毛病,盡管她自幼習武看着身體不錯,可實際上底子是有不少虧損的。
海力斯精通醫術,極其了解女子生産的艱辛,何淼淼這點小毛病看似不算嚴重,但要如果真的在生産時出了岔子,恐怕只能落得一屍兩命的下場。
新婚那晚何淼淼曾窩在他懷裏甕聲甕氣的跟他探讨未來的兒女該起什麽名字,他永遠不會這個場景,一貫不會內斂溫婉的女子耳尖泛紅,嬌憨明豔的妻子露出女兒家的羞怯神态,他們緊緊的擁抱在一起,這明明是他肖想過無數次的良辰美夢,可他心裏卻又澀苦的厲害。
他與何淼淼相識數年,自何淼淼到北原上那一日,就有很多人都喜歡這個嬌小漂亮的南朝姑娘,能與何淼淼走到最後,他一直覺得自己是撞了天大的好運氣。
他這一輩的人裏,他是最文弱的一個,年少時他就開始充當陪襯,有很多女孩和少年殷勤的找他,但目的不外乎是托他給休戈或是旁人遞個信物。
他對何淼淼的感情起初是很單純的,何淼淼剛到北原的時候還是個小姑娘,他喜歡她琉璃一樣的眼睛,也心疼她年幼喪父淪落異國,他一開始只是打算好生保護這個異國他鄉的女孩,至于旁得感情,一來是因為何淼淼年幼,他生不出複雜心思,二來是他根本沒想到何淼淼會在那麽多追求者中瞧上他。
他是那麽的歡喜于何淼淼與他兩情相悅這件事情,任何一個男人都會為妻子願意給自己生兒育女而感到萬分幸福,可何淼淼越是心甘情願他就越難以抉擇。
他最了解妻子的脾氣,何淼淼在性子上完完全全的繼承了何以修的文臣傲骨,一旦知曉了實情,難過自責都是小事,他就怕她倔脾氣上來,非要冒險試上一試。
Advertisement
海力斯休沐兩月,看似風平浪靜一切正常,他倆自婚後一直久別小聚,期間海力斯偶爾進宮議事,肯定會頂着滿脖子遮也遮不住的紅痕,惹得許多還未成家的同僚分外眼熱。
何淼淼婚後一如既往的出入朝堂,她時不時的會拉着蕭然出去野,心情好的時候她會帶上休戈,但只要休戈一将海力斯外派去處理公務,她就會憋着一肚子怨氣來找蕭然撒嬌,非要逼着蕭然翻牆出宮偷偷陪着她去玩。
近逛昭遠,遠赴狄安,她和蕭然一起将北原轉了個遍,巴布總是被她薅來做苦力,後來巴布一度落下了看見她就腿疼腰疼的毛病。
何淼淼還是當年那種率真肆意的少女心性,完全沒有嫁做人婦的沉穩模樣,她仿佛還是那個被爹爹寵上天的獨女,無憂無慮,天真爛漫,蕭然喜歡她這種古靈精怪的鬧騰性子,故而也就越來越拿她沒轍。
何淼淼位及顯赫官職,休戈對她寬厚,塔拉也敬她三分,僅以朝中官職而論,常年奔波在外的海力斯不比她的主理昭遠內政的地位,她僅憑只身就足以被人尊敬,但最重要的還是蕭然。
蕭然對何以修當年的事情始終抱有些許愧疚,這份歉意全被他轉換為對何淼淼的縱容跟寵溺,他像是待親妹妹一樣處處照顧何淼淼,久而久之,何淼淼就是提着裙子風風火火的在宮城裏橫着跑都沒有人敢攔她。
海力斯休沐,蕭然難得落了一陣清靜,起先他還略有欣慰,畢竟何淼淼太過精力旺盛,他習武數年也練不來女孩家逛街那種耐力。
他曾跟休戈一起陪着何淼淼逛狄安,東城西城滿街亂竄逛了足足一天,傍晚的時候他趴在茶攤上暈頭轉向的打瞌睡,腿肚打擺的休戈比他好不了多少,可何淼淼照舊活力十足,非要拽上他們兩個再去逛一圈夜市。
那天他們一直逛到月上中天,他在走向第二個夜市攤子的時候就困得神志不清,休戈将他背到背上馱着他往前走,嘈雜的人聲對他毫無影響,他那天晚上揪着休戈的衣領睡了一路,甚至打起了止不住的小呼嚕。
蕭然滿心以為自己能歇上幾日,他被休戈養得愈發懶散,除去每天定時活動一下筋骨之外,他都懶得出屋,總是想趴在毛絨絨的獸毯上無所事事的滾來滾去。
然而他漏算了休戈,何淼淼沒來找他玩的這一段時日,休戈幾乎是日日都要摟着他膩歪到日上三更。
崇關那邊諸事已定,所有的事情步入正軌,休戈前段時間剛把春季開牧的國事布置妥當,從現在一直到秋日,恐怕都不會再有什麽需要操勞的事情。
殿外陽光正好,蕭然伏在獸毯上連根手指頭都不想動,他全身赤裸,柔韌窄瘦的背上搭了一件休戈的外袍,純黑的面料映得他膚色愈發蒼白細嫩。
休戈在外頭洗刷着夏日要用的竹席,他總是願意親自打點他與蕭然的起居瑣事,而且樂此不疲。
蕭然迎着日光不情不願的睜開眼睛,他眼尾還凝着情事使然的紅痕,未曾散盡的水汽尚且蓄在他的眼尾,他身子休養的很有起色,氣血一補回來,休戈就有了更多欺負他的花樣。
尋常款式的木屐裏仔仔細細的襯了一層軟獸皮,蕭然裹着身上的袍子慢吞吞的起身踩上木屐,他睡眼惺忪的往休戈身邊走去,袍角一路遮到他的膝間,他晃晃悠悠的邁着步子,雙腿修長的輪廓貼着柔軟的布料若隐若現。
他被休戈照顧得很好,多年晝夜颠倒的毛病去了精光,一日三餐被扳回了正常的節奏,休戈一直盯着他的飲食,即使剛剛早上胡來的時候也是先嘴對嘴的喂了他兩塊奶豆腐才開始胡作非為。
蕭然只是有點腿軟,休戈在情事中溫柔體貼,不會讓他腰背吃力,他打着呵欠自後輕車熟路的伏上了愛人的脊背,松垮的外袍從他身上滑落幾分,露出他肩頭和頸間那些斑駁豔麗的紅痕。
“餓了?中午想吃什麽?兔子怎麽樣,伊爾特打得,我搶了兩只肥的過來。”
休戈不用回頭,他甩幹手上的水珠将長臂往身後一攬,眨眼間就穩穩當當的托住了蕭然的腰胯。
廊下的小板凳支撐不了他們兩個人的體重,他轉身将蕭然納進懷中,一邊起身一邊将他打橫抱起,蕭然的體重比先前重了一些,但對他而言仍舊是小菜一碟。
青年身上的袍子因而滑落更多,白皙的身軀上一件東西旁得東西都沒穿,他笑吟吟的低頭俯首去跟他的愛人讨吻,深褐的眸子只需輕輕一瞟,便能看見無盡的美好風光。
蕭然眉眼半眯,很快就擡手捂住了北原男人深邃而露骨的目光,順帶着頗有威脅意味的呲出了森白的犬牙。
他半擡肩頸磨牙似的咬上了休戈的肩窩,許是啃羊腿兔腿的次數多了,原本不算尖銳的犬齒也有了初具規模的牙尖,
“不吃腿,要排骨那塊,一個烤,另一個要熏着吃。”蕭然邊咬邊含糊不清的開口要求,他被休戈寵得愈發嬌生慣養,當年那分拘謹小心早就消失的無影無蹤。
休戈将蕭然抱回寝殿替他打理一番才領命出去生火做飯,寝殿邊上單獨辟了一間能開火的屋子,原先是為了給蕭然熬藥方便,後來随着蕭然轉好,那處地方就變成了他倆專門開小竈吃夜宵的小廚房。
烤兔排要抹上由蜂蜜調制的醬,蕭然對甜味挑剔,北原多草原少林地,蜂蜜的品種少,休戈試了幾次都達不到理想的效果。
去年夏天淩漪的女兒滿一歲,他借此機會帶着蕭然去了一趟西夷,夜裏他只身進了蘭諾周圍的山林,被野蜂叮了四五個包,最終扛回來一個碩大的蜂巢。
澄黃的蜂蜜兌上半熟的野漿果調出酸甜可口的醬汁,既去膩解油又能給兔肉增添風味,蕭然第一次吃得的時候明明特別心疼他臉上的包,但又忍不住大快朵頤。
他得意洋洋的盤膝坐在地上一邊翻烤着兔肉一邊往自己臉上塗點藥,昂首挺胸的那股嘚瑟勁兒讓不知情的人看了,還以為他是又打下了半個天下才落得滿臉傷。
彥澄和淩漪抱着閨女看着他倆在自家宮殿裏生火烤肉,面上的表情可謂是豐富多彩。
淩漪原本還特別欽佩他這種善戰深情的男人,自那日後,淩漪不止一次跟旁人含恨絮叨着見面不如聞名,熟識之後什麽千古君王都是白扯。
熏兔排在過程上更為繁瑣一點,需要不少北原當地特有的香料,休戈弄了個稱草藥的小銅秤計算配比的份量,持馬刀降烈馬的手做起這種事情早已熟練之極。
蕭然從寝殿裏搬了另一個小板凳出來坐去休戈身邊,他換了一身月白色的輕袍,柔軟的長發随意紮攏起一個馬尾,他頭發養長了一些,原本覺得麻煩想剪,結果休戈信誓旦旦的包攬了所有洗頭梳頭的活計。
搭配好的香料放進石臼裏搗碎後撒在兔排上稍作腌制,蕭然抱着沉甸甸的石臼看着休戈将兔肉用草葉捆起。
天上的白雲悠悠而過,昭遠的天空永遠是蔚藍一片,他百無聊賴的倚在休戈肩上等着吃飯,休戈最近總是熊得像小時候一樣,竟然趁他閑适放松的時候嬉皮笑臉的擡手蹭了他一臉灰。
巴布一向是個聽話的老實人,他很盡忠職守,知道蕭然和休戈同在寝殿的情況下是不能放外人進去打擾的,只是他唯獨對何淼淼沒轍,更別提何淼淼是紅着眼睛哭着來的。
他進退兩難的追着往寝殿裏跑的何淼淼,前腳剛邁過門檻,後腳就停在了半途,他瞠目結舌的長大了嘴,只覺得自己怕是要被敬愛的王上毀屍滅跡
蕭然在跟休戈嬉鬧似的動着手,休戈被他按得仰躺在地,他騎在休戈身上正往他臉上睚眦必報的抹着灰,冷不丁進來的兩個人讓他下意識動作一僵。
好在他的身法永遠快得出奇,巴布再一眨眼的時候他就起身扶手潇潇灑灑的站去了離休戈稍遠的廊下,假若沒有臉上那點灰,當真是一身沉穩俊俏的殿君風範。
休戈大大咧咧的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葉,他板着臉回頭還想教育一下巴布失職,但他幾乎是立刻就驚愕的噤了聲。
哭得滿臉通紅的何淼淼壓根沒有理會他,而是直奔廊下的蕭然,她是一頭紮進蕭然懷裏的,發間的珠翠晃出清脆的響聲,不過也沒法蓋住斷斷續續的抽噎。
休戈還是頭一回看見何淼淼哭成這樣,當年他在崇關外的破板車上從幹草堆裏把她刨出來帶回北原,衣衫褴褛滿腹艱辛的小女孩倔強又堅強的紅着眼圈跟他講述身世,即使說到父親身亡的細節,也只是皺着鼻子紅了眼圈。
他愕然得都無法開口喝止何淼淼占蕭然便宜的舉動,他是先王獨子,沒有弟弟妹妹,他一直當對待親妹子那樣對待她,如今看她這樣倒真生不出什麽心疼之外的情緒
休戈蹙着眉頭沖蕭然比劃了兩下,詢問着用不用幫忙,蕭然蹙着眉頭沖他揮了揮手,意思是讓他先帶着巴布出去
于是他言聽計從的拎着傻了吧唧的巴布往外走,只在臨出門前回身指了指火堆上的兔肉,示意蕭然無論如何也要記得吃飯,待蕭然對着他點頭之後,他才大步離開,給何淼淼騰出了一個宣洩的地方。
北原風俗開放,不忌和別的部族或是國家通婚,但對于夫妻倆生兒育女的問題就沒有那麽好說話,在這一點上大概全天下都是一個樣的。
蕭然之所以沒遇見什麽風言風語是因為休戈手握王權,雷厲風行,早就把那些烏七八糟的進言掐死在了襁褓裏。
當年蕭然從崇關代嫁到北原的事情坐實,雖然無人敢說一個不字,可也的确有人暗中跟休戈說總要給王族續個香火。
進言的內容大致相同,蕭然可以穩居後位,也沒人敢逼迫休戈再納妃嫔,那群相對古板的長輩們只是希望他找個女子生個孩子,這樣一來日後好歹有人可以繼承昭遠宮城裏的王位。
在蕭然跟着他進昭遠城之前,那些提出過進言的人都被他統統收拾利索,休戈總是看上去仁德寬厚,可真正出手的時候卻是極其果決。
他不會以一個續香火的理由去糟蹋別家姑娘,更不會對蕭然不忠,最重要的是他決不允許這些不中聽的話污了蕭然的耳朵。
可海力斯與他的境遇不太相同,他父母過世早,族中長輩對他多有照顧,再加上他的部族是王室旁支,照顧過他的長輩多是頗有威望和地位的人,即使他官職顯赫備受休戈青睐,也終究是禮讓他們三分,
換句話說,以休戈的地位沒人敢給他和蕭然半分委屈受,而海力斯則處于一種不上不下的尴尬境遇,長輩的提點和問詢他不能直接拒絕,順帶着也會讓何淼淼跟他受些委屈。
蕭然用了快半個時辰才從何淼淼斷斷續續的語句裏把事情的大概拼湊出來,今日早些時候海力斯抽空去拜會族裏的長輩,她閑來無事也就跟着一起去了。
海力斯與她成婚一年有餘,部族裏的長輩逢年過節的就願意旁敲側擊着問他們何時生育子女,她自己倒是早早的就有了這麽打算,只是盡管他們兩個沒少胡來,她的肚子就是一直沒有動靜。
恰有其他族人的幼子小女在廳堂裏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玩,有人便趁此機會又提及了這個話題,她本身就是灑脫心性,不拘禮數,見有人這麽問,起先還笑嘻嘻的說着自己也喜歡小孩子,日後肯定是至少要生一對兒女。
她話音未落便聽到席上長輩別別扭扭的咳嗽聲,何淼淼也算是玲珑心思,她娘親當年便是因為生過她之後再未生育才不停的被本家诟病,人大多是有逆鱗的,她的父母便是她心裏誰也動不得的那根刺。
何淼淼在北原國中連休戈都不忌憚,就更別提一個區區老頭,她柳眉一豎立馬感知到這場談話并不是出于什麽善意的目的,她對這種話題反感之極,即使知道很可能有曲解的成分在,她也無法心平氣和。
可就在她皺着眉頭馬上就要開口回擊的那一刻,海力斯按住了她的手。
一貫溫文爾雅得不像是個北原人的海力斯神色平和,他開口說了一句任何男人都說不出口的話,當着自己大半叔伯長輩的面,坦然之極的承認是自己沒法生育。
何淼淼蜷坐在寝殿正中的獸毯上,手裏攥着蕭然塞給她的幹淨帕子,潔白柔軟的面料是嶄新的。
寝殿的物件由休戈歸置整理,畢竟蕭然的衣物都是他天天忙活着幫忙穿又急三火四的扒,所以蕭然費了好一會功夫才從角落裏翻招出來這麽一條手帕。
“你确定他是在說謊嗎?”
蕭然盤膝坐在何淼淼對面放輕語氣開口問道,以往都是何淼淼像個小瘋子似得纏着他鬧,眼下的情境實在是讓他舉步維艱。
他怕自己不夠聰明委婉再戳中人家姑娘的傷心事,又怕哪句話說得不對挑撥了這對夫妻之間的關系,蕭然小心的要命,他欠身離何淼淼近了一些,連休戈都鮮少享受過這麽細聲細語的待遇。
何淼淼腫着眼睛點了點頭,她能篤定海力斯說的是假話,他們相處那麽多年,海力斯每次說謊的時候左眼的眼角都會下意識的抽動一下,這是一個潛移默化的細微習慣,除了她之外,海力斯自己可能都不知道。
寧可拿這種事情撒謊也要掩蓋的事實往往是讓人難以接受的,何淼淼腦子裏亂糟糟的浮現着雜七雜八的想法,平常的精明聰慧全都無濟于事,最終只能在半室唏噓半室愕然中落荒而逃。
“我去幫你弄清楚,別哭……你先別亂哭,我馬上就去找他問清楚,你別哭…別哭了,好嗎?”
蕭然伸出手去拍了拍何淼淼的背,他還是第一次和一個姑娘家離得這麽近,禮數被他抛在腦後,他欠身去跟何淼淼貼到面對面的距離,一邊替她擦去眼淚一邊柔聲開口。
蕭然骨子裏是個非常溫柔的人,他還特意又找了條帕子替她擦去了臉上那些被淚漬暈染開的粉黛,女孩家的肌膚吹彈可破,蕭然萬分謹慎的幫她擦拭,生怕弄疼她半點,一時間緊張得連指尖都在發抖。
何淼淼紅着鼻尖滿面淚痕,她順着蕭然的動作仰頸擡頭,輕軟的布帕蹭得她面上發癢,她下意識皺起了整張臉,喑啞的啜泣聲因而稍微止住了一些。
海力斯被休戈召進了宮城,蕭然剛出寝殿巴布就來跟他禀報這件事情,想來是休戈怕他折騰一趟,于是索性直接下一道诏令直接将人拎到了他眼前。
蕭然直奔議事廳,他心疼何淼淼,一路上走得煞氣騰騰,他幾乎是直奔着內室的海力斯殺過去的,結果中途被休戈攬過去低頭耳語了一番。
休戈與海力斯算得上是一起光屁股長大的情分,海力斯又一直像是他的兄長一樣,所以他相信海力斯不會做出什麽喪良心的事情。
而蕭然性子單純,沒什麽心眼,又對何淼淼關心則亂,休戈哭笑不得的看着他板着面頰嘴唇緊抿的嚴肅模樣,忍不住擡手搓了搓他的臉。
內室的小桌邊上第一次容納除去他們兩個之外的外人,休戈拉着蕭然盤膝坐下,他哄着蕭然給了海力斯一個解釋的機會,畢竟這件事說到底還是人家夫妻倆的事情,他們就算要插手,也得先把前因後果搞清楚。
“先說好,你扯這種事情搪塞,是不願意要小三水給你生孩子,還是你想看上別家姑娘,想讓人家給你生?”
休戈落座便開口問到了重點,盡管何淼淼沒有跟他說明來龍去脈,他自己打聽也能八九不離十,他确定海力斯不能生育這件事情純屬扯淡。
他自小就知道海力斯喜歡小孩,要不然也不會跟老媽子似的成天照顧他們,再者說他們小時候動不動就一起去草原裏的野泡子脫光了洗澡,人不可貌相這幾個字在海力斯身上簡直是體現的淋漓盡致。
“你別連着我一起騙,從小到大我怎麽不知道你有這種毛病,再說,就算真的是有問題,你自己還能治不好?”
休戈難得不顧情分的給海力斯擺出了一張臭臉,他單手環着蕭然的腰側輕輕摩挲,示意蕭然稍安勿躁,但他嘴裏說出來的話卻遠沒有手上的動作那麽溫柔,“你趕緊說清楚,到底是不想跟人家過了,還是有什麽別的事,我今天不跟你廢話,你要不說,我現在就下诏給小三水找驸馬!”
蕭然一直覺得對何以修有愧,故而跟何淼淼有關的事情,可能真的不會費什麽口舌講道理,海力斯的功夫在蕭然面前不過是個擺設,假若動起手來他當真保不了海力斯全須全尾。
休戈沖着海力斯微微擠了擠左眼,他能感覺到蕭然在他懷裏繃得像一柄刀一樣,而那種由于雙手緊握成拳的力度太大才能導致的骨節輕響他更是聽得一清二楚,于是不得不趕緊暗示海力斯趕緊有一說一有二說二。
“.…..我沒有想過別人,能和淼淼有個孩子是我做夢都在想的事情,只是,只是淼淼的娘親當年是怎麽回事,殿君你應該是清楚的。”
休戈的警告顯然是有點用處,海力斯沉默半刻之後啞聲開口,這件事情除了蕭然和休戈之外他确實無人可托,他曾經想過把事情一瞞到底,就算何淼淼跟他鬧個天昏地暗也比那種冒險為之的結果要強。
蕭然的面色因為這前半句話略微和緩了一點,但很快又沉了下來,他順着海力斯的話頭仔細回想了一下當年的情形,何以修的妻子因孕傷身不是秘密,何以修當年幾乎散盡家財求遍京中名醫也沒能把妻子的命換回來。
“你是說淼淼也?不對啊,而且淼淼她氣色一直很好……”
蕭然喉間發澀,他下意識攥緊了休戈的手指開口問道,何淼淼習武,看上去格外的活潑利落,怎麽看都不應該會是有這種隐患的人。
“淼淼随她娘親,身量小,再加上她小時候從南邊過來,一路上受涼受凍,底子就落了毛病,平日裏看不出來什麽,懷孕的時候才會顯現出來,雖然從醫理上講只是可能會出問題,但是一旦真的出事,我怕我救不回她。”
醫家不是仙家,海力斯放在桌下的手悄然緊握成拳,他行醫數年,最是清楚這個道理。
常人是無知者無畏,總覺得一僥幸就能闖過風險,他則是越精研醫術就越覺得自己無能為力,到頭來即使是只有萬分之一的危險,他也不舍得讓何淼淼去試。
事情說開之後,蕭然沖海力斯行了一禮,為自己方才氣勢洶洶的态度道歉,他一急就腦子發暈,甚至都忘了人家還是他的救命恩人。
他們一時商量不出對策,海力斯便托他和休戈收留何淼淼幾天,即使到最後一定要告知真相,也至少要給何淼淼一點緩沖的時間。
蕭然痛快應下海力斯的要求,卻不知道該怎麽回去面對在寝殿裏等他的何淼淼。
蕭然天生不擅長處理這種複雜的情感糾葛,他憂心忡忡擰着袖口的布料,暗中跟自己較勁的小動作引得休戈不合時宜的心尖酥軟。
但休戈對海力斯好歹還是有點兄弟情誼的,等到海力斯告退之後,他才将蕭然往懷裏一擁一攬,按着他細軟的發頂胡亂揉搓一通。
“沒事,你先去膳房吃點東西,再去陪着小三水就好,什麽都不用說,剩下的我處理,我去把海力斯家裏那些老家夥的嘴堵上,一會兒就回來,還有,告訴小三水,晚上我們吃牛肉鍋。”
蕭然不是個會說謊的人,他拎着食盒回寝殿面對何淼淼的時候只能跟她保證海力斯不是變心,也不是要納妾,他按照路上打得腹稿一字一句的背着,瘦削的脊背挺得很直,緊張到整個人都繃成了一根拉滿的弓弦。
何淼淼抱膝坐在獸毯上癟着嘴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最終看在他這副模樣的份上高擡貴手,并沒有追問下去
她信蕭然肯定是全心全意護着他的,既然那兩個人能使得動蕭然來她眼前當這個擋箭牌,那就說明事情顯然不是她想得那個路子。
倘若海力斯不是因為厭倦了這段姻緣才扯出這種彌天大謊,那結果就只能指向另外一方。
何淼淼聰慧通透,她待在寝殿裏同蕭然啃了一下午兔肉,心裏多多少少的猜出了問題大概是出在自己身上。
她說不上憤怒,只是心口困着一團不上不下的氣,她把腦袋埋進膝間,難得安靜的在獸毯上待了許久。
蕭然幾次試圖跟她搭腔都沒能成功,所以只能屏息收拾着屋裏的碗碟和骨頭,生怕弄出半點動靜驚擾了她。
休戈在傍晚前後回的寝殿,進門之後随手扔給她一根綢布包裹的鳳釵,一聲脆響之後,她暈乎乎的被鳳釵砸中了腦袋。
何淼淼本是捂着額頭要跟休戈理論,但那鳳釵從綢布中露出的一角卻讓她傻了好一會,純金的鳳釵雍容尊貴,釵身上镌刻得是他和蕭然才能用的王室紋飾,若是按那種森嚴的禮制來論,這根釵子恐怕只有嫡出的長公主才配帶。
“那邊族裏沒事了,你覺得累贅,不用戴在頭上,随身帶着,能拿出來吓人就行。你們兩口子的事自己處理,以後都不用擔心老家夥們再插嘴多管閑事。”
休戈的注意力顯然沒法在蕭然以外的人身上維持太久,他對着何淼淼沒說幾句就一心撲在了蕭然身上,他在蕭然身後席地而坐,長臂一攬自後将蕭然囫囵個的摟住罩起。
黑袍在他屁股底下被壓出層層褶皺,休戈用下巴蹭了蹭蕭然的腦袋,俊朗的五官愈發柔軟,他沐着滿室的燭火對何淼淼眨了眨眼睛,明明是出于善意的言語,但總是帶着一些不着調的錯覺。
“你可以在這多住幾天,不願意去想的事情就暫時不想,你就住這個殿裏,我和然然去偏殿擠一擠,然然這兩天腰不舒服,剛好那邊墊子還硬一些。”
何淼淼因此在寝殿裏住下,蕭然是個操心的命,從她住下那天就想盡辦法的陪着她玩,以往都是何淼淼拖着他去逛街看戲法,如今是徹底翻了過來。
蕭然沒法哄何淼淼出去散心,于是只能想盡辦法去搜刮昭遠城裏好玩的東西,可他對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一竅不通,何淼淼尚且是個踢過沙包玩過牛拐的,可他小時候連那些玩具長什麽樣都沒見過。
他笨手笨腳的模樣讓巴布一連幾次忍笑忍得抽筋,他手腳不協調的那點毛病沒法抹去,踢個沙包都會不自覺的将一條胳膊擺出拐個籃子的姿勢,看上去既別扭又好笑。
好在休戈厚道而且也精于此道,他和蕭然陪着換了一身短打男裝的何淼淼玩,他對這些小孩玩得東西非常精通,就連沙包這種女孩子常玩得東西也娴熟得很。
他小時候有一段時間習武遇到了瓶頸,只能扛着大人都使不懂的馬刀蹲在河邊生悶氣,阿坦達看熱鬧不嫌事大,特意抛下國事倚在樹邊揣了滿懷沙包往他背後砸。
馬刀考驗用刀者的下盤功力,光有蠻力是不夠的,還需要收放自如和反應迅捷,他那天臭着一張臉踢了足足一夜的沙包,他父王阿坦達給他二十個沙包,他踢上樹十八個,踢到最後兩個的時候才慢慢找到了應有的角度和力道。
休戈能将這個四四方方的小沙包踢出花來,蕭然不知不覺的忘了要哄何淼淼開心這個艱巨任務,他傻呵呵的盯着休戈的動作全神貫注的看着,直到何淼淼拉長尾音唏噓出聲,他才紅着耳尖反應過來。
休戈足背一颠,穩穩地将沙包托起揚去了何淼淼發頂,何淼淼柳眉一擰當機立斷鼓着腮幫子沖去張牙舞爪的沖去了蕭然身邊,她這幾天倒是過得很活潑,仿佛是真的聽了休戈的話把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抛去了腦後。
休戈自然是不能讓她如願,只是在過起招之前巴布恰好從殿完進來告訴他議事廳那邊有事,他只能眯起眼睛警告似的看着蕭然身後的何淼淼。
然而何淼淼踮腳趴在蕭然背上狐假虎威的沖着他一吐舌頭,嚣張得就差在臉上寫下你奈我何四個大字。
休戈走後他們在廊下支了一張小桌,眼下還不到盛夏,宮城的地窖裏就已經備起了碎冰,牛乳混着糖水煮得蜜豆将滿滿一碗碎冰浸透,蕭然搬了小凳子過來讓她坐下,又遞給她一柄木勺。
蕭然在舉手投足之間是溫潤的一個人,,馬放南山刀劍歸鞘,當年那種兵器一般的棱角是徹底消失不見了。
何淼淼叼着木勺出神,她坐在小凳子上托着自己的下巴仔仔細細的将蕭然端詳一遍,灼灼得目光帶這些考究的意味。
“殿君,我問你啊,你那麽喜歡王上,那要是只要冒一點生命危險就能給他生出個孩子,你願不願意?”
她冷不丁開口扔出這麽個問題,然後與蕭然目光相對,她是渴望從蕭然嘴裏聽出來一個肯定的答案的,她總覺得自己沒錯,而且蕭然的想法一定會和她不謀而合。
蕭然起先是一怔,何淼淼問得怪誕但他也認認真真的停下舀冰的動作細細琢磨了一會。
他承認自己是動心的,休戈早晚都要有個繼位的兒子,過繼也好抱養也好,那總歸是別人家的骨肉,若是真能有一個結合他們血脈的孩子,肯定是件天大的幸事。
蕭然垂下眼眸将木勺插進碗裏舀了一大塊浸滿牛乳的碎冰,盡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