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生死
千百年前,諸國開國之君各持一枚白玉方印,東隅的方印在數百年前便已失傳,北原和南朝的朝中局勢數代以來大致穩定,故而休戈與淩睿各持祖上傳下來的兩枚,西夷則四散零落成數十小國,方印由聯軍之首逐一相傳,只是如今恐怕早已落在了彥澄的手裏。
異國之間的條約協議除去玉玺或虎符還需有這枚方印才算生效,淩睿的白玉印鑲金裹銀藏在金絲編織的錦袋之中,休戈那枚還是當初打造的原樣,因為歷經數代君王所以被打磨得棱角光滑,白玉之上透着一抹觸目驚心的紅色,那是百年前割讓城池敗出崇關的北原王在落印前吐出來的心頭血。
淩睿的字沒有從前那麽好了,他被蕭然紮透了手掌,右手執筆便是鑽心剜骨的疼,局勢反轉的營帳裏,北原的刀明晃晃的夾在他的脖子上,淩睿終究是善文不善武的,他的滿腹計謀陰損毒辣,在武力的壓制下只能變得一無所用。
淩睿啞聲發出無用的氣音,他的血與筆上的墨一同在紙上暈染開來,蕭然毫不手軟的按上他掌心的傷口,逼着他在條約最後的撤軍一項上留了很重的筆墨。
他竟不知道蕭然居然能傳神之極的模仿他的聲音,帳外的兵将被蕭然朗聲傳出去的聲音诓着後退開幾丈,淩睿的多疑謹慎是出了名的,他素來不願旁人近前,這樣一條由蕭然模仿着頒布的诏令,自然是人人遵循。
那數十萬躊躇滿志準備收複失地的南朝軍在帳外的空地上和北原軍退守的軍陣遙遙相望,他們中有人熱血于南朝再一次擊敗了北邊的蠻族,有人慶幸自己沒有死在前幾個州府的前線,只有少數将領忌憚着北原軍所向披靡的戰力,淩睿以人質逼退北原的伎倆顯然難以讓他們安心,他們就這樣各懷心事的站在南朝三月的風中,無人知曉他們精明善謀的皇帝正被人逼着寫下足以遺臭千古的條約。
淩睿除去言聽計從的提筆落字之外根本沒有別的出路,陳九被海力斯挑斷了手筋捆了個結實,伊爾特順帶着往他嘴裏塞了塊撕下來的衣擺,北原馬裝的布料厚實足以将陳九滿嘴堵得結結實實。
帳裏其餘的護衛無一活口,先是蕭然生生擰斷了幾個近衛的脖子,青年修長的指骨扼上敵人咽喉,瘦削的腕子在發力時繃起了明顯的青筋,行雲流水一樣的動作使得骨骼挫裂的聲響都難以被人察覺,其餘侍衛則是伊爾特代勞。
蕭然被休戈拽過手臂圈進了懷裏,休戈那張過于嚴肅的臉上直至此時才稍稍見了一絲松動,他不想蕭然弄髒手,在他眼裏這些南朝人連被蕭然親手殺死的資格都沒有。
高大的北原男人在敵營中顯露出了與外表截然不同的細心與體貼,他褪下蕭然身上雲錦緞子的白袍,價格高昂繡工精致的外衫成了擦手擦臉的一條布帕,他替蕭然擦拭掉身上的血污,又脫了自己黑漆漆的外袍搭上蕭然的肩頸,順手幫忙理了理頸側那個毛絨絨的領子。
淩睿無法克制自己的顫栗和嫉恨,他是用蕭然殺過很多人,也親眼見過蕭然是怎樣為他鏟除敵手的,他曾欣賞蕭然的幹練和利落,可他從刀俎淪為魚肉的時候,他才後知後覺的感覺到膽寒。
他從沒想過蕭然這柄利刃會插進他自己的心髒,他被蕭然在不經意間以手指撫過頸側,啞穴被一股內勁封得嚴嚴實實,他只能赤紅着一雙貴氣雍容的丹鳳眼,袖口染血的龍袍滿是被推搡拉扯出來的褶皺。
他永遠無法接受休戈帶給他的失敗,淩睿試圖仰起自己高傲尊貴的頸子與頭顱,重新散下發的蕭然收起那方條約遞于休戈,又随手撿起一柄侍衛脫手的長刀直指他的眉心示意他起身帶路。
淩睿憤怒又不甘,蕭然看向他的時候眼裏完全是空蕩一片,無情無仇,甚至連報複的快意都沒有一絲一毫,他終于到了不得不接受這個現實的時候,蕭然對他,早已吝啬的連半分感情都不願賦予。
休戈就這樣全須全尾的自南朝大營全身而退,他懷裏揣着收複百年前失地的條約,右手牽着重逢的蕭然,左手的長刀直指淩睿後心。
天邊的陽光正好,他與自己這輩子最重要的愛人與摯友們一同穿過南朝軍劍拔弩張的方陣,身邊林林總總的兵器森然着滲出直紮骨髓的冷意,他們是有淩睿做人質,但也不是萬無一失的,任何一個可能造成淩睿逃脫的松懈,都足以為他們招來殺身之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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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戈從未這般緊張的握過刀,南朝的長刀對他而言遠不及那柄馬刀的重量,可他掌心卻破天荒的出了冷汗,他擔着海力斯與伊爾特的命,擔着不遠處的數萬兵士和子民的命,更擔着蕭然的命。
他這一生迄今為止先後闖過兩次大禍,近的一次是這場過于自傲而找來的戰敗,遠的一次是當年他随父親去南朝進貢時,因為不滿南朝傲慢一心想要那些官員出醜,于是便偷着狠狠怼了戰馬的胯下繼而引發了滿街騷亂。
這兩次禍亂全是蕭然替他善後解決的,他下意識握緊了蕭然的手,海力斯和伊爾特押着陳九走在前面,這是他唯一一次讓摯友兄弟為自己開路,也是他唯一一次在危險面前躲在了族人的背後,因為他身後還有必須要護住的蕭然。
淩睿在大部分的南朝人眼裏都算是一個好皇帝,軍中将士少聞朝堂內政,皇子們奪嫡時淩睿總是能将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只有像蕭然這樣的心腹才知道他背地裏使了多少陰損手段,淩睿在人前的功夫一貫做得到位,再加之南朝數年沒有像樣的戰事,存亡之秋一個不精武功的皇帝能禦駕親征,無論怎麽看都足以算是明君的做派了。
也正因如此,南朝的武将中無人敢輕舉妄動,倘若淩睿武功中上還有點轉機,南朝軍中誰人不知北原王骁勇神武萬軍難擋,淩睿在他手上,可能都無需眨下眼睛的毫厘之間就會丢了性命。
将領們不敢冒險救人,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們的皇帝踉跄前行,淩睿半身的血跡刺目,他始終無法言語,休戈知他精于陰詭算計,所以也就對他不留半分餘地,他只能低着頭邁步往前,若是擡頭望別處看上一眼,休戈便揚手在他背上留下一處刀傷。
他們一路行至兩軍交接的地方,蕭然越走越察覺不到自己的手腳,他整個人仿佛都在漸漸變空,一湧而現的浩瀚內息漸漸飄忽散去,待行至北原軍前休戈便收刀将淩睿踹回南朝軍營的方向,他們背後就是數萬整裝待發的北原騎兵,這樣的威懾之下,即使南朝軍再多上一倍也難以戰勝。
蕭然竭力收斂克制自己愈發淩亂的氣息,他與淩睿之間隔開了數丈之遠,一擁而上的南朝精兵簇擁着他們傷痕累累的皇帝,黑壓壓的盔甲擋去了淩睿全部的視線。
天邊忽然有雲層遮住了和煦的陽光,蕭然垂眸将手從休戈掌心裏抽離,他移步自行走入北原軍中,瞬間開合的軍陣将他護進大軍之後最安全的主帳,蕭然一言不發也沒有回頭,他沒看見休戈拿回馬刀在騎兵陣劃下新的國界時有多麽英武威風,也沒心思去看淩睿是何種落魄。
他就這樣路過休戈的臣子兵将,聽着這些北原人在百年的國仇家恨之後終于可以酣暢淋漓的慶賀叫喊,他只身走回軍陣後的營地,擦肩而過的兵士們像膜拜休戈那樣虔誠而熱切的喚他殿君。
蕭然既心安又釋然,他殺過太多的人了,好在眼下他能替休戈救下這數不清的北原子民,誰都沒有察覺出他的異樣,唯有海力斯擰着眉頭多看了他一眼。
休戈正在陣前替北原的先輩洗去恥辱,男人響亮又渾厚的聲線正在宣告着城池的分割與全新的國界,蕭然一步一步的向前走,他離淩睿和南朝越來越遠了,他知道自己不會走到崇關,更不能回到昭遠,但哪怕多靠近一步也足夠了。
他不會給淩睿任何威脅休戈的機會,他很快就會死了,或許在休戈還沒有宣告完合約的時候他就會斷氣,他會悄無聲息的死在北原軍營的某個角落裏,淩睿的合約國書已經落印生效,他的死不會對未來的北原造成任何負面的影響,即便休戈悲痛着要替他報仇,那結局恐怕也只會是世間再無南朝。
淩睿一生算計過無數人,他不惜一切爬上皇位,最終卻不得不守得小半國土勉勉強強做了半生的好皇帝,二十六歲是他這輩子的坎,前半年榮極一時宿願得償,後半年萬事傾覆一無所有。
他不後悔,殺忠良殺老臣,看着開蒙的夫子死在殿外廊下,把手足兄弟逼死獄中,他将自己視作惡人,他披着一張人皮面對天下,內裏早已是肮髒不堪。
他這一輩唯獨虧欠了一個蕭然,朝臣護他是為了讓他開創盛世勵精圖治,元皇後的母家護他是為了本家有朝一日能光耀門楣,陳九之流的影衛們護他是因為只有栖身于當權者的羽翼下才不會橫死街頭。
唯有蕭然,唯有蕭然當年為他做的一切只是源于最單純最幹淨的情意,他卻對蕭然算計的最多也最狠。
淩睿對眼前的一切置若罔聞,他推搡開忠君護主的将領沖出南朝的軍陣,他手無寸鐵的沖到北原軍前,踏過休戈以馬刀劈開的那道界線,只身踉跄而瘋癫的沖進了所有人都對他恨之入骨的敵軍陣中。
不精騎射不通武學的南朝皇帝發瘋似的闖進北原軍營,歪斜的金冠從他頭頂掉落在地,沒有人能攔住他,他從驚起的馬匹中間跌跌撞撞的往前摸索着,明晃的刀尖眼見着就要砍下他的頭顱,他還是說不出話,蕭然死死封住了他的啞穴,他可悲又凄厲的張着嘴拼命發聲,嘶啞的氣音滑稽無比,也無人能聞。
他終于知道蕭然打得是什麽念頭了,曾經以性命護佑他的青年終于被他逼至不惜以死亡來保全另一個男人的地步。
景王府攬盡天下奇藥為影衛助長功力,蕭然自小與藥性契合,內息也就修煉的有些古怪,蕭然可以強迫經絡負荷運轉,故而內息可以在短時間內提升一大截,當年他出巡時被人暗殺行刺,蕭然便是這般冒險為之才救下他的性命。
這樣的後果是常人無法承受的,埋下的毒藥會迅速發作開來,他原本算好了毒藥的劑量,打算以一月為限,他會逼着休戈将大片江山拱手相讓,再以解毒為由将蕭然重新搶回宮中。
他的心思被蕭然看得通透,蕭然催動內息提升功力的同時也加速了毒性發作,兇猛烈性的毒藥是淩氏皇族千百年來的秘寶,毒發後倘若沒有解藥,即使是有十個二十個神醫在側,中毒之人也定将必死無疑。
混亂之中唯一反應過來的人是海力斯,他立刻加快步子跑向蕭然所在的主帳,他剛剛就發現蕭然身上在走動時那種隐約的不協調越來越明顯了,蕭然在走進主帳之前好像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四肢,他本就打算取了藥箱去看看,畢竟蕭然在被俘虜之前就是受了傷的。
積怨已久的兩軍在淩睿失控的舉動之下愈發殺氣凝重,試圖保護淩睿的南朝精兵與身處軍陣前段的北原軍交上了手,休戈則棄了馬刀,直接扯着淩睿的領子長臂橫貫将他生生摔到在地,他們像是兩只殺争奪領地的野獸,回歸着茹毛飲血時的原始搏鬥。
滿身傷痕的淩睿掙紮着拼命爬起,無法言語的嘴裏溢出混着血水的津液,他是注定不可能在武力上勝過休戈的,可他還是一遍遍的嘗試着沖進休戈背後的那方營地。
被海力斯派來的傳令兵将這場亂戰阻止,淩睿滿身血污披頭散發的踉跄着跑在休戈身後,竟也寸步不落的跟着闖進了蕭然所在的主帳,他一輩子都沒有受過這樣的傷痛和折辱,可他早已什麽都不在乎了。
入眼便是刺目的血,蕭然那身來不及換下的純白亵衣已經被血浸透了,泛着黑的毒血從他口中争先恐後的往外湧,休戈生生止住腳步立在帳口,猩紅一片的地面與獸毯慘烈得不現實,他甚至下意識的以為這只是一場虛無缥缈的噩夢。
淩睿是幾近匍匐着爬進帳中的,他被休戈摔斷了肋骨,身上的刀口也在淌着血,他手足并用的挪過那大片的血跡來到蕭然身前,明黃的龍袍不見本色,就如當年的獵場一劫,他看着蕭然陷入失血過多的昏迷之中,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死亡。
但他不再是那個被老皇帝牽制的景王了,他已經可以主宰蕭然的性命了,百年後的後世史書會将他寫成一個雖有過但卻勵精圖治的好皇帝,只有他自己直至壽終正寝也始終覺得這一生不過是個笑話。
他以萬尊之軀跪在地上托起蕭然的頸子,休戈的怒吼和拳腳對他毫無影響,他一只眼睛徹底睜不開了,從眉骨上淌下去的血和蕭然咳出來的融在一起,淩睿俯身吻上了蕭然的眉心,他顫抖着摸出自己不曾離身的錦囊,前塵欲念終究在再次親眼看到蕭然将死的時候消散開來,如同過往雲煙。
“十四…阿然,我不要了,這天下,這一切,我都不要了,我什麽都不要了……”
淩睿是真的放手了,他以幾乎不可能被人聽聞的聲音小聲的呢喃着,他布下的棋局被他親手推翻,他那張人皮之下還是有零星的溫度,那是蕭然用半生光陰替他捂熱的。
那個瞬間裏,休戈本能的住了手,他盡管還沒捋清前因後果,但他确實相信了淩睿一剎那,然而淩睿手中的錦囊裏卻并沒有所謂的解藥。
淩睿不可置信的反複查看了幾遍,錦囊裏只有一枚和解藥重量相仿的蠟丸,淡紅的蠟丸是用普通火燭的蠟油所制成的,此刻的蕭然又嗆了一口血,海力斯只能強行扳過他的肩頸又往他胸口落下一枚壓制的長針。
蕭然昏沉又嘶啞的喘息出聲,鑽心剜骨的痛楚好像同時存在于淩睿身上,早已狼藉一身的南朝帝王在撕心裂肺的絕望之間堪堪續上了一條暗線,他跪着抓住休戈的褲腳,發力過多嗓子泣了血,他和同樣滿目血絲的男人對上視線,艱難之極的念出了一個清晰的名字。
“陳——九——去抓陳九——!!”